第 1 章
壁灯悬在床头两侧,泛着幽暗的光,仿若一双沧桑而诡异的眼睛,窥视着这座城市最隐秘肮脏的罪行。
玫瑰香薰混着欢爱的气息,氤氲在空气中。
床上,女孩纤细的身子被压在墨色被褥里,压抑的低吟声溢唇而出,颤粟、痉挛,像一朵饱受摧残的小雏菊。
屋门虚掩着,从窄窄一条门缝看进去,里面的情景一目了然。
小女孩直僵僵立在在门外,像一截怔忪的木头,踟蹰不知所措。
恍惚片刻,隐约猜到什么,她蹑手蹑脚地转身,福利院经年失修,木地板老旧,一脚踩下去发出“嘎吱~”一声,在静夜里尤为清晰。
“谁!?”男人猛地回头,眼风如刃,划破空气直袭向她。
她呼吸一窒,迈开腿仓皇逃跑,踉踉跄跄跑了一段,惊喜地看到走廊尽头有人,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她小步挪得更快了。
距离愈近,人影愈清晰,小女孩吓得顿足脚步。
是方才在床上的女孩,白色连衣裙破落地挂在身上,黑发垂落在肩胛骨,面色苍白,身上指痕遍布,如同樱花在肌肤上开放。
她歪着头,死死盯着她,阴森缥缈的声音跟着夜风刮过来:“为什么不救我?”
小女孩哆哆嗦嗦地后退,裸露在衣袖外的手臂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嗫嚅道:“不是的...我不是...”
她缓缓向她走来,“为什么不救我?你都看到了,为什么要逃?”
令人窒息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呼吸生生卡在胸口,突然,“轰”的一声巨响,黑暗像是在水中快速晕开的墨汁,翻腾着吞噬一切,逼迫她不断后退、后退...一步在高空中踩空,身体骤然跌落,颜子意一颤,从梦中惊醒,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一场冗杂的梦激出一身冷汗,淹得她精疲力尽,睁开眼是微刺的光,酒店的壁灯没关,她从小怕黑,总觉得暗处藏着什么东西,睡觉从不敢关灯。
窗外雷声轰鸣,风从没关紧的窗户涌进来,难怪梦里听到轰鸣声,还感觉到了凉风。
颜子意撑起身子靠坐在床头,摸到床头柜上的香烟和打火机,“喀噔~”一声吸燃,动作利落娴熟。
眯着眼回忆梦境,似真似假,清晰得仿佛发生在昨天,可进一步搜寻,它又沉入更深的记忆里。烟雾弥散,一丝难言的心悸随着香烟的薄雾慢慢蔓延开。
静静吸完一支烟,颜子意看了眼时间,不到六点,起身去洗澡,地板上铺着厚厚的灰色地毯,踩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卫生间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走到门边时她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嗒~嗒~嗒~”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沉且重,每一步都响得像打夯,由远至近,走到她的门前,又一路走远。
这一层住的都是剧组的女演员,外边压抑的风声呼啸而过,大雨哗哗涌落,不知谁在这样的天气一大早出门。
洗完澡也没了睡意,颜子意索性窝在沙发上看剧本,
早上八点,骤雨初歇。
经纪人张舒莱到了酒店,针织裙裹得她的身形凹凸有致,人还没坐下先发问:“昨晚怎么回事儿?”
颜子意抬眸,递了个疑惑的眼神过去。
张舒莱翻了个惊涛骇浪的白眼,“看微博。”
颜子意捞起手机,点开微博的瞬间被泛滥的私信炸了个眼花缭乱,略略扫了一眼,无力扶额—许宸弋你这个祸害。
昨晚她下戏后恰好碰到许宸弋,这部电影的投资人,也是她的塑料朋友,硬是拖着她去酒店一楼的小酒吧喝酒,他们被娱记拍了照,酒店招牌配上捕风捉影的文字,将她黑得惨不忍睹。
张舒莱乜斜着眼觑她,满脸写着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颜子意耸了下肩,一摊手,表示很无奈。
张舒莱看她一副佛系版的淡然就窝火,恨不得将她丢进麻辣火锅里涮一涮再说,痛心疾首道:“这部戏你虽然是女二号,但戏份重,以你的演技碾压陈茵那花瓶不是问题,本来还想有一部代表作了好给你洗白,现在倒好,越来越黑。”
颜子意刚出道那几年没有好资源,接了些婊气十足的角色,这个梗一路黑到现在。
张舒莱又说:“还有那个陈茵,又在作妖。”
昨晚的绯闻一出,同剧组的女一号陈茵跟着发了条含沙射影的微博,暗讽颜子意靠身体上位,直接带起了网友狂骂她的浪潮。
颜子意和陈茵的矛盾由来已久,颜子意刚出道那会儿给陈茵做了一年的武替,后来发展的势头渐好,她们常被媒体和网友拿来比较。
尤其这几年,颜子意的演技稳步提升,陈茵虽然资源好,却一直停滞不前,有点被比下去的意思,更是暗地里和她较劲儿。
颜子意用手机抵着下巴,思忖着怎么回应,漫不经心地说:“不想让别人用鼻孔对着你,唯一的办法就是爬得比她高。”
张舒莱知道她不比寻常女子,草根出身,一个人在演艺圈摸爬滚打,吃过的苦车载斗量,却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她叹了口气:“爬上去就可以用屁股对着她了。”
说话间颜子意编辑好微博:能走多远从来靠的都是努力和演技,精力该用在对的事情上,准备开工。[太阳]
配图是她做了密密麻麻人物分析的剧本,为了不泄露内容,做了虚化处理。
这条微博一来澄清她是靠努力和演技走到现在,二来暗讽陈茵不务正业,背地里搞鬼。
张舒莱看了眼,“陈茵的演技是硬伤,一句话将她的软肋戳得死死的,发吧。”
十五分钟后,颜子意带着助理小艾到了片场,更衣室右侧是一整面墙的储物柜,一个演员一格,放些日用品,小艾打开柜子拿水杯,“咦~”了声,“子意姐,有粉丝给你送卡片,怎么放到这了?”
是一张米色暗纹的香水卡片,小艾纳闷,“没写字,就一句:爱你的G,还画了...一滴水?”
颜子意正在换戏服,旗袍贴身不太好穿,随意瞟了眼,“你开错门了,那是黄思雨的柜子。”
“啊?”小艾连忙将卡片放回原处,“上个剧组你的柜子靠里,我习惯了,嘿嘿...不过黄思雨才十八线,居然就有粉丝送卡片。”
小艾叨叨完颜子意也换好衣服了,一身水蓝色旗袍将蜿蜒的身形完全勾勒出来,接着去化妆间化了妆后到拍摄地。
影视城被大雨浇了个透,明透的阳光映着水光将景物照得敞亮,工作人员忙着布景、布光、拉线、铺轨......满地电线、道具杂乱不堪。
今天早上的第一场戏是陈茵的落水戏,她的镜头已经拍好了,就等替身黄思雨替她拍落水的镜头,布景、打光、轨道...都在待命,黄思雨愣是找不着人。
“找到人了吗?”导演秦守宜沉着脸又问了一遍。
秦守宜是个工作狂,四十上下的年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额头上三条深刻的抬头纹是他刻上去的苛严,脸颊瘦削,眼珠陷落在骨框里,加上中部高峙的鹰鼻,面部轮廓深邃得很有特点,但和帅丝毫不沾边。
助理摇头,“电话没人接,敲房间门也没人应。”
又等了会儿还是没等到人,只好先拍下一场,可到下午黄思雨仍然不见人影。
颜子意想了想,给许宸弋发了条信息:【黄思雨和你在一起吗?】
最近他勾搭上了黄思雨,两人正打得火热。
按理说小演员巴不得多点上镜的机会,没这么大胆连招呼都不打就不来上戏,黄思雨行事有分寸,不像恃宠而骄的人,更何况许宸弋的纨绔人尽皆知,他们暗地里的塑料跑友情不至于让她敢这样放肆。
正想着,那边回复信息:【撒个娇哥哥就告诉你。】
“......”
估计不在一起,颜子意关了手机懒得理他。
《画魂》为了赶暑期档时间很紧,白天拍摄的镜头晚上剪辑,秦守宜盘算着进度,不能等了,对助理说:“你去把陈茵叫过来,跳水镜头让她自己演。”
几分钟后,助理小跑回来,喘着气说:“导演,陈茵说她不会游泳不肯演。”
秦守宜拧起眉毛,抬头纹更深了,“她的资料上不是写着会游泳吗?”
“她还说水太凉,又是刚下完雨不安全。”
“作什么妖,让她自己跟我说!”
“她在休息室敷面膜,说不敷面膜不好上妆—”助理声音渐弱:“她说...至少还要半个小时。”
秦守宜的怒气一下冲到三米高,短发茬根根刺起,“你是她的传声筒吗?让你去就去!”
暴怒的一嗓子没将胸口的郁气全吼出来,秦守宜又斥了句:“没个省心的。”
目光一瞥,看到在一旁默戏的颜子意,他蜷着手指一勾,招呼她过来,“子意啊,我记得你的资料里写你会游泳,这个镜头你替陈茵跳一下怎么样?”
颜子意拢了拢头发,干脆答:“行。”
秦守宜一愣,这么痛快?
颜子意接着说:“让她自己来和我说。”
秦守宜:“......”
“不去。”陈茵撕下面膜丢进垃圾桶,十指在脸上轻弹,“她哪来这么大派头让我亲口请她。”
早上颜子意发完微博后,两人的粉丝对垒,掐得不可开交,颜子意的粉丝可劲儿数落陈茵“没演技”,“花瓶”,她下戏后刷到微博气得七窍生烟。
导演助理拿她没辙,只好搬出导演压她:“导演说替身不在是你们团队的问题,你们自己解决,不管怎么样不能耽误拍摄进度,属于你跳水的那个镜头下午必须拍好。”
助理将“属于你”三个字咬得又重又缓。
秦守宜面相凶又严格,陈茵有些怕她,和助理对视一眼,没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丝毫妥协的痕迹,只好不情不愿地去了拍摄地,见到颜子意,她尖声怪调地开腔:“演个女二号架子倒是不小,以前做我替身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嚣张?”
颜子意淡淡瞥她一眼:“哦,原来这就是有求于人的态度。”
陈茵哼笑:“你不就是故意找我的不痛快吗?成天觉得我怎么了你,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又好得到哪里去。”
对于这种大小姐式的低级挑衅,颜子意四两拨千斤地怼回去,“一个巴掌拍不响啊,”她轻轻一笑,“你把脸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巴掌可以拍得很响。”
“你!说话别太过分了!”
秦守宜重重咳了声,以更嚣张的气焰压倒唇枪舌剑的两人,“你们是来拍戏的还是来吵架的?不拍就退出剧组,有的是演员想做替补。”
“导演~”陈茵两个字咬得娇娇糯糯,尾音拐出三个调,美目含泪,楚楚动人。
秦守宜演了个视而不见,淡定道:“快拍吧,赶时间。”
替身也不是谁都可以上的,至少身形要相当,现在剧组里除了颜子意没别人合适。
陈茵从小娇生惯养,看了眼绿油油的河水心里犯怵,一咬牙,对颜子意说:“这个镜头你帮我演一下,谢谢。”
嘴里说着谢,眼里却噼里啪啦迸射火花,颜子意说:“把昨晚的微博删了我就帮你演。”
陈茵看看导演,又瞥了眼阳光下荡漾着无数银丝的水面,吸了口气,才拿出手机删微博。
被曾经的替身给了个下马威,她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鄙夷、愤怒、不甘...不一而足,删完微博她将手机举到颜子意面前一晃,“现在满意了吧?”
颜子意一耸肩,去河堤走位,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陈茵就看不惯她这样,明明在泥潭里拼了命地往上爬,却一点也不卑躬屈膝,就连穿着旗袍的婀娜背影都有种独特的自在。
她一跺脚,回身喷了助理一脸:“给我找新的替身,立刻!马上!我要辞了黄思雨!”
布景灯光再次准备就绪,颜子意站在河堤旁静静等,秦守宜走到了监视器的后面,场记嘹亮的声音响彻片场:“全场安静,第56场1镜1次!”
打板声一落,颜子意在两名黑衣男子的追赶下惊慌失措地沿着河岸跑,跑到设定好的位置脚一扭,身子失去平衡,整个人往河里栽去。
“噗通”一声落水,淹了个透心凉,她水性好,沉水后憋着气找准方位准备浮上去。
就在这时,隐约感觉身前有个白影,她鬼使神差地看了眼,水很清澈,午后富有穿透力的光线将白影照得分明,颜子意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遍布全身。
白影正是找不到人的黄思雨,她的小腿被水藻缠着,呈直立状,穿着素白色的旗袍,闭着眼,面色惨白,双手张开,浓黑的长发披散在水波里,飘飘荡荡,好似美杜莎的蛇发,吐着蛇信,嘶嘶作响......
颜子意的三魂七魄全部吓飞,“哗啦”一声浮出水面,等在河堤边的工作人员立马拉着她上岸,小艾拿着浴巾披在她的肩头上,见她面色发白,下颌微微打颤,说:“水很冷吧,赶快去换衣服,不要感冒了。”
四月天气晴好,阳光暖融融洒在身上,颜子意却觉得冷彻骨髓,小艾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片场的喧哗仿佛隔得很远,微风掠过河面吹来,像是死人的呼吸拂过耳畔。她的目光在人群里找到导演,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