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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上殿

    “你记住,圣上喜欢娇弱温柔的美人,所以,你若上殿,一定、一定不要抬头直视他!”辛牧围着二丫团团转,不停地碎碎念,她戴上沉重的假髻,插上满头珠翠,穿一身华服,感觉自己快被这身亮瞎眼的行头压得喘不过气来。而辛牧在他她旁边不停唠叨:“这张脸还算小巧,但是太宽了,嘴唇太厚!鼻子长得还算挺直,眼睛最好看,但是、但是你的眼神太凶了!圣上不会喜欢的!所以你千万别抬头,哪怕圣上要求!”
    其实二丫不是不好看,只是不符合时下审美。她皮肤白,眼睛大,鼻梁直,唇厚,脸瘦但下颌骨方硬,英气十足。可是湛京美人,都是娇弱的一朵朵小白莲。
    自从秦昭妃深受皇帝宠爱之后,湛京的流行审美就完全依照她来。美人一定要肤白腰细,弱柳扶风,瓜子脸,尖下巴,樱桃唇,高鼻梁,大眼睛,眼含秋水,时常泪光盈盈,惹人怜爱。
    二丫的长相……没有一处符合要求。
    “像五弟。”辛极在旁边,默默说了一句。这一句话使得唠唠叨叨的辛牧沉默下来,他也点了点头:“是呀。像。”
    “那是我的父亲?”二丫表现得轻描淡写:“怎么不见他?”
    “五弟已经去世多年,”辛极道,“否则我们也不会任由你……还有你的母亲流落在外,为奸人所害。”这一句话好像是解释又好像是撇清责任。
    死了啊。
    也好。
    她哦了一声。
    辛牧咳嗽几声,转换话题,说时间不多了,传旨的侍者就在外面后者,老夫教你如何在御前行礼应对。
    “你来教我?”二丫觉得奇怪,她做了一个在徐家学习到的平民女子朝拜贵人的姿势,然后抬头,目露询问。辛极连连摆手:“不可,你要行臣子礼。”
    二丫一怔,随即恍然大悟。就算辛家人有点神经质,那也毕竟是屹立七百年的世家,从她走出辛府,正式面对湛京上层的这一刻起,辛家二老就打算把她的位置摆在辛家认可的家主身份上,而非是一个卑贱的刁民,一个处心积虑刺杀皇帝封爵了的人的疯女。
    如此一来,殿前奏对,她就有了开口的权利。只要能说话,就不怕对方单方面掌握局势。
    对于男子的礼仪,辛癸熟悉多了,只是这身衣服……穿着一身华丽丽的上殿,似乎不怎么像为亲人悲痛欲绝的样子。她扯扯自己的衣服,把满头沉重的首饰摘下,在辛牧惊愕的目光中,她道:“既然如此,不如做得更彻底一点。”
    九阳城自然是华丽的。
    阳光折射出金黄色琉璃瓦闪烁的光芒,一道道朱红色的大门,高高的城墙,戒备森严的天子近卫,高高的台阶,凶恶的神兽雕像,仿佛没有止境的路,缓慢地、逐渐地消磨掉一个人的自信,共同给朝见者施加巨大的心理压力。
    这座屹立了七百年的皇城,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威,仿佛永远不会倒下。
    皇帝妫延坐在龙椅上,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在他的座下,垂着纱帘的地方,坐着他的爱妃,昭妃秦幽蓉。他喜欢一低头就能看见她,比起殿下那些让人厌烦,喋喋不休,满脸褶子,散发着一股快要老死的臭气的臣子们,他当然更喜欢美人的香气,温柔的目光,美丽的脸庞。
    这并不是正式的上朝,事实上,妫延已经好几个月已经都没有上过朝了。但是这对国政没有什么影响,大齐立国七百年,禁鬼禁神,却将皇帝都捧成了让百姓祭祀参拜的神明,神可以不理俗事,这是臣子的责任。
    不过今日虽然不是正式的上朝,到殿的臣子很齐,太宰、大司徒、大宗伯,大司马、大司寇、大司空、太史令……诸朝重臣,都到了。当然,苦主徐家也在。
    这让皇帝觉得有趣。这些管着天下钱粮兵马、武器营造、人口土地、法典祭祀、礼仪教化的老顽固,自以为大权在握,必得端庄威严,原来骨子里和朕一样喜欢看热闹,他想。
    于是皇帝扬扬下巴,传令内官得令,便喊道:“宣辛牧、辛极上殿!宣凶手李氏上殿!”
    奇怪的一幕出现了。辛家兄弟上来了,但是今天的主角却空缺。殿中立时开始窃窃私语,太宰封墨质问:“罪女李氏难道要蔑视皇威!”
    辛牧淡淡瞥他一眼。封家先祖在一百年前,不过是皇帝手下一名酷吏,靠打压盘剥世家发迹,如今也人模狗样了。
    “此女不姓李。”辛牧从容应答,辛极则轻声细语的对传令内官说了一句话,对方脸上立即浮现出惊讶的神色。皇帝看见,于是催促:“愣着干什么,那杀了徐家两位爱卿的小娘子到底在哪里?叫她上来!”传令内官迟疑了一下,又大声喊道:“宣辛癸上殿!”
    什么?
    辛癸?!
    啧,多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懒洋洋倒在龙椅上的皇帝马上来了点兴趣,何止是他,在殿上的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他们早就得到风声,专程跑来等着看这一幕。有的人是纯为了看热闹,有的则在忐忑不安地回想,辛癸缺失的十几年里,他在御前说过多少辛家的坏话,辛家会不会报复……
    这些人中,以大司空秦子阳的表情最为复杂。同为铸剑师出身的家族,秦家的历史不如辛家,也没有辛家那么好运,每一代都有一个能铸造斩妖刀的辛癸,这一代秦氏就不怎么争气。不过再不争气,也比没有辛癸的辛家好。
    谁知道辛极那个老头,竟然不是跟他开玩笑。辛家的运气竟然这么好,真的找到了辛癸。
    下一秒,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个还不满十四岁的少女,逆着阳光,看不清长相,只觉纤细。
    女的啊。辛家的运气看来不怎么样,祖先不保佑啊。包括秦子阳在内的许多人紧绷的背脊瞬间放松,有人甚至当殿流露出轻蔑来。
    可是当她走入殿中,光影渐渐退去,面容渐渐显露的时候,许多人的肌肉又再次紧张起来。
    此女颈长肩薄,身形苗条,却不显瘦弱,背脊挺得笔直,一身辛家标准式的黑衣,腰间的锦带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这本是很适合柔弱美人的身段。但是她高高竖起的长发,冷淡的神情,无形之中给人一种不舒服的压力。
    她的眼中有刀剑。
    此女见过血,掌军务的大司马朱翔尚在茫然,将门白家的老头子确是一看就明白。白庭兆所谓的“见血”,可不是指杀鸡杀羊那种血,而是指她杀过人,不止一个。
    她的目光刺得皇帝不舒服。
    “陛下……”秦昭妃柔声唤道,她轻轻捂住胸口,脸色发白,似乎是被吓着了。于是皇帝更加不悦,并不理会朝他下跪行礼的女辛癸,而是朝爱妃招了招手:“蓉儿,到朕的身边来。”
    辛牧心底一沉,便知这下不好了。第一眼不能博得皇帝的好印象,接下来的对质会更加困难。他就知道,不能依照这小丫头的主意,这就是胡来!
    完了完了,万一不能保住她,辛家也无望啊!老头眼前一黑,若不是他的弟弟搀扶着他,恐怕他会在殿前立即晕倒。说起来晕倒了也好,就可以再拖延点时间。辛牧正准备依计照施,结果却被弟弟阻拦:“别忙!别忘记陛下最不喜欢老头子在他面前晕倒,我瞅着陛下,也并不是完全对她厌恶。”
    否则,依皇帝随心所欲、不考虑后果的性子,就该在秦昭妃捂住胸口的第一时间下令把小丫头给拖出去了。
    徐宁却不这么想。
    他冷冷俯视着跪在地上、没有皇帝的吩咐而无法起身的小姑娘,希望她跪到天荒地老。他是个软和性子,若不是为了两个弟弟的死,打死他也不敢上殿诉冤,实在是辛家欺人太甚!至今想起来,徐宁都觉得胸口气得发疼。徐家的通天路,就被这么一个小姑娘,两刀给斩断了,再想想至今仍然萎靡不振的儿子,这丫头祸害了他徐家两代最优秀的人!
    而辛家竟然一声不吭就把她带走,如今还一口咬定她是第二十九代辛癸,真是骑到徐家的头顶上欺负来了!
    “启禀陛下,就是此女,心狠手辣,连个全尸都不给我两个弟弟留!”徐宁一步迈出,咄咄逼人:“还请陛下为臣做主,即使是辛家之主,也要循王法!也不可蔑视天子之威!”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无视皇帝封的爵位,杀人百无禁忌似的。
    “天子威严,辛癸自当跪伏,怎敢无视,只是辛癸为陛下感到愤愤不平。”她跪在地上,悠悠说出这一句话。清脆如莺啼的女子声音,让皇帝听了微感愉悦。虽然她卖了个关子,不过妫延不介意,他不在乎死的那两个人,就是喜欢看热闹。底下跪着的这个小丫头似乎是个聪明人,那今天的热闹应该很好看,妫延想。
    于是他吩咐:“抬起头来说话。”
    “臣不敢。”
    “抗旨么?”皇帝淡淡道:“这就不招人喜欢了。”
    “在秦昭妃面前,任何女子都要自惭形秽,辛癸怎敢抬头。”
    妫延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搂紧了怀中爱妃。秦幽蓉听惯了奉承话,不过若这话从辛家的家主嘴巴里说出来——哪怕她是个女的,秦昭妃也不能听了就算,不给任何表示。于是她软软的捏了一下皇帝的胸,轻声细语,黛眉轻蹙道:“那就让她跪着说话吧,小姑娘总这样趴在地上,挺难受的。”其实本来皇帝想让她起身,听到爱妃这一建议,便道:“朕准你跪着说话。你倒说说,徐家有何让你愤愤不平的?”
    “徐家二人欺君,难道不该死?”她语出惊人。
    彼时还没有欺君之罪这种专门设给皇帝整人的罪名,但是任何上位者都不喜欢被欺骗,尤其是被曾经封赏过的臣子欺骗。就像谢来钱所说,没人喜欢被打脸。
    “胡言乱语!”徐宁急吼吼跳出来,他气急败坏,因此显得有些张牙舞爪。
    “徐卿慎言,”皇帝不高兴道,转而问二丫,“徐家人如何欺骗朕?”
    “碧落星河剑和屠妖剑,皆以徐寅、徐狩之名献给陛下。可是那两把剑,原本是我家的。”说完,她抬起头,挺直背脊,睁大了眼睛,一双妙目中竟有盈盈泪光,似乎是极力在表现坚强,把一肚子苦水往下咽。这比起纯粹的柔弱更惹男人怜惜。辛牧在旁边看了,暗道一声好,丫头让他悄悄涂在她袖口上的辣椒汁,没有白涂!
    她的?徐宁愣住,他根本没猜到这妖女不按常理出牌,直接跳过预定的互相辩论案情的戏,上演起他不知道的另一出戏。他本就不善口舌之争,如今更只能干巴巴地分辨:“那是我徐家剑,怎么会是你的?”
    “碧落星河剑的铸剑陨石出自我家,用我娘亲和外公的血祭炉,沾满是我外公和我娘的鲜血,而那半屠妖剑上沾着我的血。这两把剑,怎么不是我的?”
    紧接着她又道:“碧落星河剑以横死之人魂魄祭祀,是为大凶,徐家竟然将这样的剑呈递御前,如何不是欺君!如何不是居心叵测!”
    徐宁的冷汗瞬间下来,他极力辩解:“你胡说!一派胡言,证据何在!”
    二丫问:“不知徐公有没有在家时问一问您儿子,他在铸那把半屠妖剑的时候,是不是沾了我的血?”
    “在那把半成品之后,徐家再也做不出来一把相同的剑了吧,即使是您儿子出手,也是一样的结果。”
    “若非是我,徐家怎有此机会在御前献艺?”
    她冷冷道:“屠妖剑,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铸的。”
    这简直就是给天天宣扬自己也能铸造屠妖剑的徐家啪啪啪打脸。徐宁不知实情,可是打死也不会承认:“你胡说!做出那把剑纵然有机缘巧合,但是只要给我儿一定时日,一定能……”
    “咳!”封太宰轻咳一声,避免徐宁说出不可收回的蠢话。这小丫头牙尖嘴利,故意偷换概念,将两把不同的剑,两场不同的官司混为一谈,不过有句话她没说错,屠妖剑,不是什么人都能铸的。
    不然辛家也不会屹立七百年不倒。
    大司空秦子阳见状,也只能叹一声,徐宁太蠢了,居然会被一个小丫头带偏。
    他本来想往前迈出一步的脚又退了回来,心想这场官司看来自己最好不要插手,只看谁能笑到最后。反正无论如何,都和秦家无关。他低头轻轻做了个手势,示意给女儿,秦幽蓉接到信号,长睫微垂,柔柔地趴伏在皇帝胸前,把准备开口帮腔的话咽回去。
    然而总有人要站出来为难她。
    “你说碧落星河剑封住了你亲人的魂魄?证据何在?”站出来的人是封太宰,他瞥了一眼这个乡野里跳出来的小姑娘,问:“传说以人祭炉能得剑灵,不如你叫它一声,看它会不会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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