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傻福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
雷风对震巽，山泽对艮兑，水火对坎离。
离火，坎水，暗藏玄机。
离火即指火。离既是火，火就是离，离火同一。
这座普通的小城，传说曾有地火突现，熊熊燃烧数月不熄。
柳轻风听得晕晕乎乎，一头雾水。
这不能怪她肚子里的墨汁太少，只能说自从大齐开国皇帝禁鬼怪神佛、破寺庙道场，倡孝亲敬祖、忠君报国之后，大家都忙着修家谱、修族谱，建祠堂祖庙，把自家老祖宗当做得道仙人来敬拜，顺便把那些从上古流传的神话传说、妖族轶事连同典籍一起，统统扫进尘土堆，烧光忘光。
与此同时，面对每逢大节，无神可拜的尴尬场面，大家机智地把大齐太.祖尊为开天辟地第一位皇帝，拯救众生，把他当全能大神，有事没事就集体祭拜一下。
如此过了七百年，伏羲八卦什么的，自然没什么人知道那是啥玩意。
可是，给离火城取名的人，想必是懂这些的吧？
徐云风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那些句子的意思，他解释了半天，柳轻风唯一弄明白的就是离火城以前可以不需要任何柴薪木炭，也不需要打火石，就能突然平地起火。
这便是地火，传说从地狱烧到人间的不祥之火。但是徐云风却说，此火燃烧稳定、温度极高，铲出火焰燃烧之处的矿土，可用于铸剑，效果极佳。他来离火城，就是想要再次找到地火源。
柳轻风疑惑：“云风兄不是不喜这些？”她指铸剑。
“我是为了我三叔和四叔。”徐云风骄傲地说。他虽然不喜欢这一行当，却丝毫不影响他崇拜自个家族里顶顶有名的人物。一年前，他的三叔徐寅与四叔徐狩凭借一柄碧落星河剑，在试剑台上力压辛秦二氏，震慑来京上贡却出言不逊的鬼族人。据说此剑当时如虹影流光，气贯长虹，摆撼乾坤，光寒十九州。
徐云风如所有少年一般，向往这种一鸣惊人从而名扬天下的场面。他羡慕自己的两位叔叔，竟然能让辛秦二氏颜面无光，让外族不逊者心悦诚服，让皇帝下旨重赏、昭告天下，这是多么荣耀又多么痛快的事情！
柳轻风看他难得露出这种崇敬又向往的兴奋表情，眼睛仿佛星辰一般闪闪发光，于是就没好意思问他，为何他三叔四叔不自己来、或者派人来寻，只把这件似乎很重要的事托付给小侄子。
真的不是因为嫌徐云风在洛水城碍眼吗？
还是……自己被柳夫人的宅斗技能，和柳晓棠的宅斗话本洗脑，以至于看什么都阴谋论？
“那你就……好好找，”她想了想，又认真补充，“需要我帮忙的时候，别客气。”
徐云风喜欢她表现出的义气，一拳捶在她胸口，难得一笑：“我绝不会同你客气！”
“哈哈。”好险，柳轻风干笑。幸好她反应够快，在他出拳时微微侧了一下身，不然这一拳要是正好砸中左胸的小硬块，不知道得痛成什么样。
近来她的身体在缓慢地发生一些变化，这让她深深感觉到留给自己的时间确实不多了。
私底下，柳轻风开始为自己的逃跑制定计划。
首先是钱。她要求谢来钱必须在大丰钱庄给她开个户头，把销赃款五五分账村进去。这些钱必须攒到能买足吃上一个月的粮食，买一架驴车和驴子，以及够驴子吃一个月的草料。
其次是武器，她要想尽办法瞒过徐云风，把他教她铸好后就立即熔掉的刀剑留下一把。
再次是生存能力，她要学会驾车，学会骑马，学会怎样在野外生火，寻找水源，应对野兽。
为了实现最后一点，她开始经常跟着徐云风跑离火城外的山地，根据几个虚无缥缈的故事去找那不知道有没有的地火。
她计划等逃出去之后，马上回棠濑村找村长，让村长去县里托人查名册。如果她的名字被划掉，那就重新写上。如此一来，她就完全摆脱了柳轻风的身份。当然，村长和县衙官差一定会要好处，所以她必须准备更多的钱。等到她在棠濑村安定下来，她就为爷爷的案子告状，用爷爷的工具铸造私器、打听消息。如果官府无能，她会自己找到那两人，亲手杀了他们。
她记得其中一人的名字是叔邑，绝不会忘。
她开始在晨起时先仔细裹上胸部，然后把计划写在纸上，再烧掉。如此周而复始，不让任何人发现，只为了提醒自己。
“哥哥，哥哥！等等我呀。”柳晓棠跟在她后面，又想扮娇弱，又因为柳轻风走得太快而不得不提着裙子狂追，整个人相当纠结。
听说她最近在对着秦昭妃的画像学习仪态，后者据说是当下最受宠的妃子。
“喂，你给本小姐站住！”柳晓棠终于怒了：“说，今日你和云风哥哥去哪里！”
呃。柳轻风看了自己的便宜妹妹一眼，言简意赅：“城外。”
“带我去！”她一跺脚，命令般对她的假哥哥说：“你若敢不帮我，我就去告诉娘！”这个月云风哥哥就来了一次柳府，气死她了！
伤好了的侍读书棋默默无语地看着少爷，既然大小姐要去，他想请求今天不去，省得又倒霉。
柳轻风推三阻四：“城外荒郊野岭，荆棘树丛遍布，你一个女孩子……”
“你去得，我怎么去不得！”柳晓棠恶狠狠地瞪柳轻风，气势汹汹地向前迈一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云风哥哥能看得上你？做你的春秋大梦！不过是个贱婢，等他知道你竟然敢骗……”
她冷冷打断柳晓棠：“棠妹妹怎么又开始说胡话？是不是昨日看话本入迷，连娘的叮嘱也忘记了？”
柳晓棠生生将后半段话咽回肚子，瞪大眼睛，凶狠地盯住柳轻风，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她竟然敢截我的话头？还威胁我？
她、她……看起来好凶。
算了，娘说要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才会有大富贵。
话本里每个被jian人用手段陷害的小姐，最后都会等到真相大白，jian人伏诛，小姐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受到心上人的万般宠爱！
她不能跟这个冒牌货一般见识，娘迟早会替她收拾这个贱/婢！
但是她的云风哥哥，怎么能受到冒牌货的蛊惑？她必须要将云风哥哥的心牢牢握住，等到云风哥哥了解真相，一定会心疼她的忍辱负重，感激她的默默付出！
是时候让云风哥哥看一看自己的不凡之处了！
柳晓棠心生一计，指着柳轻风道：“把你的衣服给我一套，要崭新没穿过的！”
“你要我的衣服做啥？”
“哼，”柳晓棠轻蔑地说，“你能去，我也一样能去！”不就是扮男人吗，她也会！
“要、要先去告诉娘一声……”
“娘当然答应，娘最疼我了！”
柳轻风望天。
今天怎么不下点雨呢？
*
让柳晓棠同去，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她不会骑马，还拒绝和柳轻风共乘一骑。于是她坐在徐云风的坐骑上，徐云风牵着缰绳，活脱脱一个给富家小姐遛马的马夫。她在马上扮娇羞状，娇滴滴地对徐云风问东问西，一看到那些跟着徐云风的高大随从靠近，她就开始尖叫，揪着徐云风的袖子，泪眼朦胧地说他们好凶猛，我好怕啊云风哥哥。
等到走出城，看见城外路边的小野花，她立即请求徐云风扶她下马，然后兴高采烈地采花、扑蝶。她把一朵小白花插在发间，害羞地问徐云风这样好不好看。
真是一人撑起整场戏。
柳轻风觉得今天回去，徐云风大概就要跟自己友尽了。
他们今天的原定目标，是走到更深的林子里去碰碰运气。可是柳大小姐却偏偏喜欢一处长满小草、遍开鲜花的小丘陵，表示那儿特别好看，说不定会有云风哥哥要找的东西。
这处小丘陵就在近郊，他们路过无数次，没有一次发现过这里有什么秘密。
她就是想找个好看的地方玩吧？
“抱歉云风兄，今日权当陪我妹妹出来踏青吧。明日、明日我就不随你来了，省得她……”柳轻风感觉十分对不起人家，如果不是她听柳夫人的话，带人家去了一趟柳府，人家也不会招惹这朵烂桃花。
“无妨，令妹还是一如既往的活泼。”难为徐云风能这么自然地说出这么违心的话。
柳轻风尴尬地另起话头：“云风兄，我近日查了家中古籍，发现地火乃是由某种矿脉中的易燃之物引起，或许没有火种之时，地火将一直沉睡。只要我们找到这种奇异的矿脉，那便……”
“云风哥哥，你快来啊！这里有好多好多亮晶晶的……啊！”柳晓棠忽然一声惊叫，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瞬间从两人的眼前消失。
柳轻风心中一惊，这便宜妹妹要是出事情，柳夫人估计能直接抽死她！
“柳晓棠！”她拔腿往出事地点跑，徐云风急忙对他的随从们挥手：“跟上！”
山坡下是一个长势非常茂盛的草海，人掉进去就会被完全吞没，连个鬼影子也看不见。这些一人高的草叶锋利，一不留神便能划出一道血印子来，更别提可能有毒蛇、蜈蚣等等在丛中出没。柳轻风手中无剑，只能拿趁手的木棍小心地拨开草丛，一遍遍呼喊柳晓棠的名字。
可是却无人答应。
不是吧。柳轻风的心凉了半截，这也太倒霉了，不是说傻人有傻福吗？柳晓棠的脑子这么不好使，应该能活很久很久吧？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这片草丛漫长得像是看不见尽头，从小山丘的位置开始就没有了大路，地势开始变得崎岖不平，最近的一个村庄在二十里之外，这里就是最倒霉的荒郊野外。
徐云风的随从四散开来，他们往身上撒驱虫药，然后用柴刀开始一茬一茬地割草，同时不停喊着柳大小姐的名字。
“轻风！”远远的，徐云风扔了一个药瓶过来：“撒药！”
柳轻风接过瓶子，道了一句“多谢”，然后突然就愣在原地。
她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技能。
柳轻风握住瓶子，却没有往身上撒药，因为这会影响她的嗅觉敏感度。
她闭上了眼睛，感受风的气息，水的流动，爬虫的行走，鸟的鸣叫，树叶的响声，草叶的飘动。
是不是在柳府封闭过久，搞得自己都傻了。
她嗅到了浓烈的驱虫药粉的气味，于是掉头，往没有人搜寻的地方走去。她闭着眼睛，集中精神，调动五感，她从来没有试着搜寻过这样庞大的范围，因为用力过度，她开始出汗，发抖，脱力，咬着牙走下去。
徐云风远远的，看着柳轻风握着瓶子发呆，然后突然闭上眼睛，背过他，往草丛的更深处走。他担心地叫“轻风兄”，可是那人却理也不理，就像着了魔。
传说离火城在千年前曾是凶兽盘踞之地，轻风兄该不会被凶兽之气魇住了吧吧？
他满脑子神神鬼鬼，担心万分地追过去，突然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滑下去，这才惊讶地发现这草丛竟然不是平地，而是又一个长长的斜坡。柳家小姐若是不慎，很有可能从这坡上一路滚下去！
眼看柳轻风的人影都快消失不见，他眉头微蹙，挽了个剑花，草草和离得有些远的随从打了个招呼，先行追去。
“轻风兄！站住！是我！”他大叫，谁知就在这一瞬间，本来能看见背影的柳轻风，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徐云风呆在原地。
怎么回事？
一阵凉风吹过，他半湿的衣衫被吹得一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自己不能退。徐云风抿了抿唇，握紧手中的剑，缓缓朝柳轻风消失的那个地方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四周的任何声音他都听不见，唯有自己的心跳，合着脚步的节拍。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脚腕。
徐云风寒毛竖起，高高举起手中长剑：“谁！”随时准备砍下去。
幸好，细微的声音回应他：“是，是我、我……”
轻风兄！
“别靠近，抓住我的手，把我往回拖，快！”柳轻风喘着气，说话困难。
徐云风不疑有他，迅速一剑砍去周边碍事的草叶，够住柳轻风伸出来的手，抓紧，往回拖拽。可是这一拖才发现手中份量大得吓人，他一动，草丛里顿时一阵巨大的哗啦啦声响。
他回头去看到底什么情况，吓了一跳。原来柳轻风一只手拽着他，另一只手拽着柳晓棠！
两人都找到了！
“来人！”他呼唤随从快来，可是一张嘴，也却感觉脑袋一阵眩晕，差点倒下。
“别用力呼吸，这里的气体，有毒。”柳轻风用袖子捂住鼻口，从地上勉励爬起。她脸色苍白，轻轻拨开身边的一片草丛，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不知是动物的，还是人的。
柳晓棠跌入这里，一吸入气体，直接昏迷，根本没有呼救的机会。
这气体无色无味，可怕至极，柳轻风鼻尖灵敏，却也没察觉到有异，只是闻着柳晓棠身上的香粉味过来。等到她发觉这一片几乎没有活着的动物痕迹，反倒能踩到一两根骨头的时候，她已经头晕目眩，呼吸困难。
憋着一口气将柳晓棠拉到身边，却没有力气再往回走，深深后悔自己托大。幸好徐云风就在后面，不然她今天就要和便宜妹妹双双殒命荒郊野外，何其倒霉！
待捂住口鼻的随从手忙脚乱地把他们救起，劈出一片空地给他们休息。呼吸了许久的新鲜空气，柳轻风才缓过神来，柳晓棠则还在昏迷，好在她嫣红得不正常的唇色正渐渐褪去。而徐云风的随从正在七嘴八舌地用她听不懂的方言跟他们的少主讲些什么。
徐云风听了半天，一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来：“轻风兄，或许我要多谢令妹。”
啥？
“地火生处有邪气，使人悄然入梦，于梦中死去，”徐云风难得一脸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懵了脑袋的表情，颇为可爱，“传说中的地火遗迹，我们可能，终于找到了。”
啊。
柳轻风不由自主地攥住袖子：“那你要回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