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来日午饭时间,穆致煊果然又来到了诺曼底公寓。
    昨日里他到了八层没怎么细看,好友陆森亦是搬来这公寓没几个月,他以前见他时,都基本上在外面,或者是陆森去穆家花园,而穆致煊倒是从未来过这边陆森租赁的公寓。
    八层总共四户门宅,穆致煊倒是从电梯员口中了解到,另外两户人家是空置的,其中一户物业正在对外出租,剩下的那户据说是预留给诺曼底大楼本身的拥有者之一的电厂公司所有,至今还没安排进去人。
    霞飞路的诺曼底公寓大楼里其实大多数住户都是洋人,近两年倒是安排住进了不少国人,亦都是白领居多,个别是二三流小明星或者文艺从业人员,例如一些作家、画家、编辑诸人,正是适合单身的人士居住,因为除掉八层,七层往下的户型多是一室一厅的单间居多。
    当穆致煊听说还有一室房可以租赁,他微眨了下眼睛,然后感谢了电梯员,顺手大方的给了对方一块大洋的赏钱。
    乐得对方笑得合不拢嘴,这可比民国政府的法币值钱,足够一个贫民俭省点儿吃喝一星期没问题。
    穆致煊敲了门,他来得够早,也是为了防止廖砚秋单独出去,特意甩下他。
    廖砚秋刚吃完午餐,穿着一件尚可的衣裙,可并不是昨日里穆致煊买来送她的任何一件。
    穆致煊手撑在门框上,坚持让她换了新款。
    廖砚秋并不觉得接受一个“陌生男士”的衣物和首饰是一件合理又有好处的事情,她只打算和穆致煊维持医生和患者的普通关系,并不想搞得太复杂。
    穆致煊看她样子就知道对方想什么,又见她要开口拒绝,连昨日里放置的衣袋和首饰盒子都堆放在门口处没有挪动过,他就知道廖砚秋的决心和性子了。
    他不由挑眉,说道:“你的前夫沈斯默和他新任未婚妻张令茀小姐……他们可都认为你是个一土包子。你,真的甘心在他们面前如此吗?这幅打扮?”
    他说完又怕她误会,急忙又补充说:“当然我意思你不管穿什么都很漂亮,衣物也很合适,很干爽淑女,但总归……这世上还是虚荣轻浮者居多,而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你说是吗,廖……小姐。”
    穆致煊含在嘴里的“砚秋”两个字没有吐出,到底拐弯了一下音节。
    廖砚秋被他说的沉默,她眯了眯眼睛,盯着他问道:“你私下调查我?”
    “这还用调查打听吗?沈先生可是闻名全国,我父亲那个暴发户,都读过他的诗呢……你说,他任何相关的事情,有几个识字的人不知道?”
    廖砚秋面无表情。
    穆致煊还嫌自己说的不够狠似的,接着很不中听地说道:“你是没看到几年前的风波——上海文艺圈和报端杂志上,可都写满了你们之间几人的逸闻趣事。啧啧,不怕你生气,上面可是不止说你是个土包子,还写你裹小脚,不懂英文和喝咖啡,只知道三从四德、四书五经……”
    “……呵!”廖砚秋闻言挑眉,她是知道一些事情,但那时她在国外,顶多是父兄拍个电报说上一嘴,她并没有知道后来沈斯默他们回国之后,国内的“风波流言”。
    ——这可真有意思。
    “还《四书五经》?真是看得起我。”廖砚秋眉眼动了动,眼中带着讥讽的笑意,但穆致煊看着却觉得对方鲜活凌厉,其人气质与别个不同。
    他收起散漫的姿态,胳膊放下来,站好静候廖砚秋。
    半晌,廖砚秋关上门。
    稍等片刻,她穿戴了他送的那件枚红色的连衣裙,戴了一件他昨天选的彩宝珍珠项链,外套是一件黑色的薄衫外搭,左胸边佩以一枚金色质底上别着两枚乳白色的圆润珍珠,一大一小错斜着,别有风致可爱。
    “……真不错。”穆致煊笑道,手指微擎下巴,一副欣赏的表情。“很漂亮!”
    ——也不知道他夸的是衣裙首饰漂亮,还是人漂亮。
    廖砚秋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及,其下巴上的那道美人儿沟。
    她淡淡的撇过眼神儿,踏步走出去,唇角微勾道:“走吧。”
    ……
    ******
    张令茀出身名门,家里面是前清的官宦世家,家族底蕴极深……为了与大多数朋友们接近,她的宅邸亦虽位于法租界,但却与英美势力范围的公共租界接壤,跨几步便是另一个租界地区。
    而她其实与她的未婚夫沈先生比邻而居,倒是有人认为他们是在试婚同居,但张小姐始终不予置评。
    至于他们未婚夫妻两人到底住没住在一起,除了他们亲密的朋友们,外人多有揣测。据说是分房而睡,只是同一屋檐下,但到底有多少人信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上海滩的名媛们私底下议论过,但大部分都认为这“试婚”这个举措极好,如果不合适就不用下一步举行正式婚礼,自然不用白担了一副离婚的名声。
    显然,张令茀小姐又做了一回女性意识觉醒的先驱者。
    朋友们多有佩服,赞叹。
    每当这时候被打趣时,沈斯默唯有苦笑。
    他是求过几次婚的,但都被张令茀回避了。
    自从她答应和他订婚后,他们已经同居了三四年,但张令茀始终没有松口。
    眼见同龄朋友们婚后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们却还在彼此“磨合”,磨合是令茀的原话。
    沈斯默唯有同意。
    总归是他先追求她,心有所属,一见钟情。
    更是他配不上她的聪慧和美貌,毕竟他是二婚男士,在感情名声上并不是那么完美。
    即便他们家世相当,文艺界的名气亦是相当,但张令茀小姐的追求者甚众,不乏富商、才子。沈斯默一直有危机感。
    廖砚秋乘坐穆致煊的车。
    这是穆家次好的车,是一辆福特T型敞篷车——不是穆致煊舍不得开最好的那辆车,它却不是太适合年轻人驾驶出门的,平时都是穆盛发会见或接待重要客户时使用,那是一辆八缸七座的林肯轿车。
    那辆车整个上海也没几辆,俱都是政要或者真正的巨商富贾的座驾。
    “上海乃至全国最好的车该是德国领事馆的那辆劳斯莱斯幻影Ⅰ代了……眼前这辆车虽仅止是辆常见的进口福特车,但却是福特中的奢豪皇后,冠上明珠——”
    沙龙聚会来访者之一见有福特敞篷车停靠这里,不由眼珠子盯住不放,嘴上却对旁边的两位女士喃喃讲解着,下意识地对白薇和曲心怡显摆他的不凡见识。
    白薇家里是外交官世家,自然从小见过不少好车,但确实普通政府要员,他们能开上一辆普通的福特车,便是极有身份的了。
    这时候真正的好车都是进口的,便是打着国产汽车的名号,其实发动机和大部分零部件都是从国外进口的,实则称不上真正的国产。
    等这辆T型福特车停靠稳当,司机下来却不是他们一行人想象中的专职司机师傅,却是一位年轻的西装男士。
    白薇一下子就认出来对方是穆致煊那个有名的精神病患,前一阵子还在报纸上登过他“裸奔自杀”的消息。
    ——真没想到是他。
    可穆致煊看似很绅士,这时候完全是正常人的神态,瞅不出个什么异常,反而竟像是二三年前那个刚归国不久,就让穆家的船舶业扩大了一倍有余,出色得让人禁不住夸赞的有为青年。
    当时的穆致煊不仅英俊多金,还才华横溢,据说在国外读书经济系读的很好,还双修了别的学位,在其大学母校麻省理工亦是个响当当闻名的风云人物……
    这样天赋奇才和背景又佳的人,谁能想到会遭受到如此“精神上”的重创与厄运呢。
    白薇等人心里感叹,但可惜事实发生,命运无法改变。她虽是替这人可惜,可她可不会和一个精神病说太多,免得对方犯起病来,让人吃亏却无处说理去。
    只见穆致煊绕过车头,特意为人打开后排驾座的车门,迈腿下车的正是廖砚秋。
    不说白薇看到一身精美着装打扮的廖砚秋是何心情,这时刚刚从屋内客厅出门迎客的沈斯默和张令茀此刻都一脸不可置信。
    他们呆了一呆。
    还是张令茀镇定,反应极快。
    她露出一抹笑意,笑盈盈的走过来两步,喊着:“砚秋,欢迎。欢迎。”然后就要挽着廖砚秋以示亲密,拉着她进屋做客去。
    廖砚秋微微错了一步,躲开了张令茀的胳膊,且不管她尴尬与否,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盯着沈斯默和张令茀、白薇她们,当然还有那个不声不响的微胖的曲心怡。
    沈斯默一直沉默,他刚刚站定时,仔细看了他的这个实则名不符其实的前妻——她变化彻底,简直让曾经的熟人认不清。
    当然,他们之间也谈不上熟悉不熟悉。
    他们之间曾有过的婚姻,不过是原本年轻的他一时身不由己,困囚于家族,而当时他妥协不过是为了婚后好获得自由……
    所以,沈斯默和廖砚秋的婚姻并不名副其实,实则是他从来只当她是个摆设,和用来脱离家庭枷锁的工具。
    沈斯默虽然对上一场婚姻由衷地感到厌烦,但自从他和廖砚秋的婚姻结束后,而廖砚秋又是因为“意外”落水……失踪,到底是一条性命,他亦觉得心中略有亏欠。
    虽然,他还是认为这是个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抬头看着廖砚秋,时尚、自信,面容化着淡妆,神情完全不是以往的那个唯唯诺诺的怯懦保守的女人。
    他总是鄙视她的,那时。
    但,如今,沈斯默甚至在想,六年出国前的廖砚秋若是现在这般模样,他真的能轻易结束那场婚姻吗?
    他……心底隐约不太确定。
    张令茀站在沈斯默的前方,因为廖砚秋拒绝的姿态,她此时回头瞥了未婚夫一眼,居然发现他的神不思蜀。
    她不禁蹙起轻淡的细眉,却没有说些什么,但她的神色已经说明她的不渝了。
    白薇和曲心怡等人都发觉了,这次沙龙聚会额外还有两位男士,他们都是沈斯默一派风格的画家,共有六个人。
    算上被特意邀请的廖砚秋,还有不请自来的穆致煊,这是一场八人小型沙龙。
    室内,八人围坐在一起。
    对于穆致煊的不请自来,就连张令茀都没有异议。
    她不想失去风度,穆致煊的“威名”在上海滩可是赫赫!
    众人几句寒暄问候后,都发觉廖砚秋真像白薇所说那样,改变极大,并不仅仅是外表。
    甚至,沈斯默对他这个前妻感到由衷的高兴,他知道廖砚秋的职业后,禁不住赞叹道:“砚秋,恭喜你脱离桎梏!”
    他这话一出,仿佛十分真切,实际上他的表情也是如此告诉众人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之前都有些微紧张,既然最该尴尬介意之人,此刻都如此和他的“前妻”友好相处,看言语沈斯默是极为赞赏廖砚秋了。
    他们也就接纳了“新的廖砚秋”,想着沈斯默认同了她,总归廖砚秋该是一个走在时代前驱的人,是和他们同样的新派文艺知识青年,是民国发展的未来。
    廖砚秋不置一词,她眼含笑意,其实是在讽刺,可的人只想看到他们想看的,并不懂或者压根就从未介意过别人的眼神看法,就听沈斯默继续道:“听说你现在是医生——心理医生?”
    说到这里,他瞅看了一眼硬加入此次聚会的穆致煊。
    这人画风和他们极为不同,沈斯默皱眉,但以他的风度和名气,做不出直接撵人的举措。
    他又在心里微微埋怨廖砚秋,明明只邀请了她一人,为何带外人前来。
    这话他没说,可大家谁不介意穆致煊啊。
    说出去他们的沙龙可是混了一个精神病,真若传扬出去,直接降低了他们的令茀沙龙的格调。
    这个沙龙就叫“令茀”,一致未改名。张令茀也让人觉得心生佩服,自然没人提过另外命名的事情,就算沙龙偶尔会加入很多人来参加。
    廖砚秋心里不耐烦,但强行忍耐。
    她答应前来,是另有目的,否则何必委屈自己看一帮她讨厌的人。她可不是为了在他们面前找存在感的,也不是为了和这些“熟人”来寒暄感情的,只是为了一个真相——
    到底那日,是谁推她入河的?!
    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她心里。
    廖砚秋打算找机会使用读心术,一定要找出那个“凶手”,找出之后,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哼。
    所以,沙龙一开始的气氛,在她的配合下,还尚算不错。
    没有撕破脸,廖砚秋有意无意还应和着几句话,倒是她携来的穆致煊偶见惊人言辞,却严丝合缝,丝毫不逊沈斯默和张令茀的伶俐口齿。
    不知何时说起大家的工作事业来,张令茀突然笑盈盈,问起廖砚秋新职业的事情来。
    “很好。我仅有的两个患者,一个自杀了,一个就是——他。”廖砚秋瞥了一眼旁边安安静静的穆致煊道。
    闻言,在场众人震撼了一下。
    原来跟来的穆公子穆致煊是她的患者,这没甚么,甚至他们之前也猜测过。只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进来这屋内,这穆公子的眼神可就没脱离过廖砚秋身上过。
    沈斯默能感觉出来,对方好似对他的前妻有意追求。
    他本该无异议,可沈家和廖家也算是世交了,他便不是作为丈夫,在廖砚秋被一个“精神病”纠缠的时候,他也该伸出援助之手……廖砚秋如是真的变得更好,她配得上新新上海人,只要别是个精神病患。
    ……
    沈斯默沉思,自从见到廖砚秋后,他的思绪比较繁杂。
    其他人却忍不住关注那个“自杀”的人,在知晓了那个人就是前些日子当街跳楼的那位圣约翰大学的女学生后,几人惊呼。
    曲心怡用异样的眼神望向廖砚秋,禁不住张口就道:“廖砚秋,该不会你的文凭是作假的罢?”
    廖砚秋挑眉。
    其他人默不吭声,沈斯默蹙眉,注意力还没从穆致煊和廖砚秋两人之间是何关系一事上转移过来。
    这时,张令茀却嗔曲心怡道:“心怡!”
    “……不就是问问么。那她第一个患者都‘自杀’身亡了?!可不是医术不精。我甚至怀疑……她六年就念完了医科博士,虽然只是心理学——但她有这么厉害么,以前不是又蠢又笨么。”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廖砚秋呵呵冷笑一声,还没等她剧烈反应,一旁的穆致煊站起身,另一只手就要扶起廖砚秋。
    他一边讥嘲,一边打算她走人:“不是你们主动邀请砚秋来的吗?就是这样的邀请?我们的砚秋可承受不起这份‘欢迎’。”
    他环顾四周众人,脸色冷厉不善。
    作为半个主人的沈斯默,此刻真是恼怒令茀的朋友曲心怡了。
    她可真是……
    就要他要起身致歉的时候,廖砚秋却冷冷对着曲心怡道:“你认为我的学历假的?……好。我就用专业知识——分析你一下!”
    她话音里的那“分析”二字,特意着重了一下。
    “曲心怡!”廖砚秋环胸,站起踱步。
    曲心怡被张令茀说的刚刚很没面子,正懊恼自己口不择言呢,此刻被廖砚秋这么一喝,她脾气也硬了起来。
    若是别人就罢了,可她就是不服廖砚秋,就是看不起她。
    她脱口就道:“好哇,你分析呗。我光明正大,从没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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