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辟蛇童子 2
“我知道那个阿妈,她叫吴小银,是岭子里唱歌儿最好的女人。”应春坐在留仙台边缘,从山上淌下来的溪水汩汩流过,濡湿了她的裙摆。
程鸣羽盯着停在她肩膀上的一只山雀:“她孩子已经死了是么?”
“是呀,病死的。”应春把肩膀上的小雀赶走,“死了好几个月了,都是因为染病。先是她丈夫没了,后来是大女儿,最后就是那个小娃娃了。”
应春比划着婴儿的大小:“我记得那娃娃叫阿泰,这么大一个,挺可怜的。”
小雀咕咕地叫着飞走了,程鸣羽想起昨夜伯奇说的话。
伯奇看着那个长着蛇瞳的小孩,没有动弹。程鸣羽以为他会去祛除,或者从那蛇眼小童手里解救妇人,可伯奇什么都没做,甚至让程鸣羽也不要乱嚷嚷。两人就这样不作声地看着妇人抱着孩子走远了。
“那确实是蛇,但它不害人。”伯奇说,“它只是太贪玩了。”
化为孩童模样的蛇已经陪了妇人两个月,平时也不做什么事情,就像婴孩一样,在竹席上打滚,或是躺在妇人怀里,听她小声讲话。
那是一条新修炼成精怪的小蛇,在妇人家的后山筑窝许久。妇人失去最后一个孩子之后变得疯疯癫癫,谁都不晓得小蛇怎么就悄悄钻进了妇人的家里。它变化为与死去孩童一模一样的小童,被妇人当做了孩子的替身。
长桑祛除疫病的时候抓过它,小蛇还没学会把人话说利落,结结巴巴地承诺自己不会害人。
程鸣羽呆住了:“你们这就信了?”
应春奇道:“为何不信?”
程鸣羽:“可它……是精怪啊。精怪不会害人么?”
应春指着自己:“我也是精怪,我何曾害过人?”
程鸣羽只好默默点头。
“六界约是天地万物自诞生之日起就必须要遵守的一种无形约纪。”应春跟她解释,“历经天劫才从兽类变为精怪,如果违反六界约,敢伤害人类,它必定会受到惩罚。那小蛇才刚刚有了化形能力,为什么要故意害人来损伤自己?”
程鸣羽心想,那自己之前听过的那些故事,都是骗人的么?
“害人的精怪当然也有,但并没有那么多。”应春笑道,“何况在凤凰岭上,神灵、精怪、人和兽长久共处,谁若是乱来,很快就会被我们发现。”
山神不在的日子里,便是长桑、伯奇、穆笑和应春四人在维持凤凰岭的秩序。而除了他们四人之外,还另有其他不喜露面的厉害人物悄悄活动,凤凰岭虽然正在缓慢死去,却不是因为有什么精怪作乱,而往往作乱的,都是鬼师这样从外面进来的人。
小雀儿接二连三地飞过来,应春赶都赶不及。程鸣羽知道这是伯奇在逗她玩儿,于是和她一同驱赶。
只是她心里总装着一件事。
那个孤单的疯癫妇人吴小银,她知道怀里的并非自己真正的孩子么?
杨砚池恢复健康,能够走出门之后,先到了隔壁去探望那位阿妈。
隔壁的院子冷冷清清,已经没人了。
金枝和玉叶只知道,在十几日之前的某个夜晚,那个苍老的阿妈把两个孩子的尸身捆在竹席上,就这样拖着离开了。去了哪儿,他们不晓得,只知道从此之后阿妈就没有再回来过。
杨砚池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坐在了井边,一声不吭。
程鸣羽来找他的时候,正好看见他在发呆。
见他已经能走能跑,程鸣羽放心了,高高兴兴地让他看自己指尖。
杨砚池一头雾水:“看什么?”
程鸣羽憋气半天,指头上总算冒出两片嫩绿的小芽片。
“这是山神的能力!”她仍旧高高兴兴的,“穆笑教我的。我可以让凤凰岭上已经枯死的森林重新活过来。”
“挺好的。”杨砚池点点头,“去干吧。”
程鸣羽却坐到了他的身边,手指头动来动去,小小的芽片也摆来摆去。
“可我就只能做这样的事情。”程鸣羽脸上的笑意没了,看起来有些颓丧,“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可我还是个神呢,你见过这么不中用的神吗?”
杨砚池很坦白:“没有。”
程鸣羽得不到安慰,这是意料之中的。她发呆片刻,那一点儿无能为力的沮丧被压在了心底,转头又高高兴兴问起杨砚池:“咱们认识这么久了,你叫什么呀?”
杨砚池:“久吗?我和你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清楚。”
程鸣羽:“你叫什么?”
杨砚池仍在顽抗:“你来玩可以,不要撺掇我的金枝玉叶出门。这两只兔子很馋的,又不太识路,万一走没了,你上哪儿再找这么乖的两个给我?”
程鸣羽:“你到底叫什么?”
杨砚池终于败下阵来:“……大米。”
程鸣羽一脸怀疑。
“我是小米的主人。”杨砚池振振有词,“你叫我大米即可。”
程鸣羽不傻,知道他不肯将真实姓名相告,应该是在隐瞒着什么。但她又绝想不到面前这人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杨砚池将军,只当杨砚池是被通缉着的江洋大盗,或是什么江湖侠客,那名号甩出来能把人惊得趔趄,不好随随便便就在陋井边上讲出来的。
“我懂的。”程鸣羽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我都懂。”
杨砚池:“……你懂什么?”
程鸣羽嘻嘻地笑,很快转了个话题:“你认识长平镇上的杨砚池将军么?”
杨砚池:“不认识。”
程鸣羽见他答得很快,心想这句“不认识”应该是真的,因而放心把心中所想全都告诉眼前的青年:“杨砚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还强抢民女,劫贫济富。”
杨砚池就默默听她讲。
“听说他房里养着三十八个姨太太,一个个都美得不得了,可是嫁给这样一个混蛋,那肯定每天都要哭的。所以杨将军的宅子里一天到晚都是哭声,又惨又苦。”
杨砚池:“……是吗?”
终于找到一个能与自己分享这些八卦的人,程鸣羽高兴得不得了。应春穆笑等精怪神灵对她的人间事不感兴趣,程鸣羽这一个多月憋坏了。
“而且他搜刮了很多很多钱,那院子的石板都是金的,每天要擦三十遍水,亮得要闪坏眼睛的。”
杨砚池心想,有这样的好事?他可一直不知道。
他看着程鸣羽讲个不停,发现眼前的姑娘虽然很难划不到美的那一块儿去,尤其在看过自家宅子那位梨树精和观之后;但她咕咕哒哒说起话来,眉眼灵活得不得了,上翘的嘴角和脸颊的酒窝都有灵气似的,让人看着就喜欢,看着就舒服。
“家里没地方藏那么多金银珠宝。”杨砚池不得不更正,“杨将军家那院子可小了。”
程鸣羽正手舞足蹈地比划,闻言一愣:“你怎么知道?”
杨砚池一滞:“听说的。”
程鸣羽:“你听的不准!听我的,我这儿的消息特别可靠。”
杨砚池:“是是是。”
他带着笑,一边听一边点头,直到听见程鸣羽说出最后一句话。
“如果杨砚池将军还活着,我一定要找他来当我喽啰的。”程鸣羽说,“当得好的话,可以成为我亲信。穆笑他们教我本事,我可以教他本事。他本来就凶悍得很,有他在身边,这凤凰岭上什么精怪我都不会怕。”
“不用想。”杨砚池冷冰冰地说,“他已经死了。”
程鸣羽又一次因为夜游而走出留仙台的时候,是被穆笑抓住的。
穆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小心牵到了安全的地方,还一直在她身边陪她走了一段。等到程鸣羽清醒,才看到跟在自己身边的是穆笑而不是伯奇。
“伯奇夜间很忙。”穆笑说,“你应该慢慢学会不睡觉。”
“睡觉这么舒服的事情,为什么不做?”程鸣羽揉揉眼睛,“你怎么来了?”
穆笑没回答,反而问她是不是又做了噩梦。
那确实是噩梦,可程鸣羽一点儿也想不起梦里的内容,只知道满心恐惧和悲哀,甚至要把她压溃。
她脸上没了那开开心心的笑,一个人坐在树下,看着凤凰岭的山色。这是她遇到穆笑的那个地方,而穆笑也像当日一样,拿着一个果子,坐在高高的树上,侧头看着她。
他的长相令人讨厌不起来。任何一个笑眉笑眼的人,看起来都是温柔的,可亲的,让人没防备的。
这段时间主要教她各种事情的是应春和穆笑。穆笑比应春严格,但又比应春要可靠一些。
程鸣羽张开手,憋气片刻,好不容易从掌心冒出一小簇白花地丁。她扬了扬手,白花地丁的小花便像挥动了翅膀一样,朝着穆笑飞过去。
穆笑接过她的花。小花在他的掌中消失了。
“怎么了?”他的语气很温柔,和平时的严厉完全不一样。
程鸣羽心想没什么,就是觉得一个人看着凤凰岭,有些孤单。
凤凰岭是她的,但她没有实感。
她更愿意到大米和小米的家里去,跟金枝玉叶聊天,听观吹一曲听不懂的好听曲子,或者什么都不做,和那位自称大米的好看家伙坐在井边,慢慢地聊一个白天。
“你们能多跟我聊天么?”程鸣羽说,“没人跟我说话,我都要憋坏了。”
穆笑正要说话,两人忽然都听到了身后林子传来的一串铃铛声。
两人齐齐回头,立刻看到树梢上的一个小小人影。
那是个模模糊糊的魂魄,几乎就要被风吹散似的。它看起来那么小,抱着树干呜呜地哭,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动作不停地响。
穆笑皱了皱眉:“人类小孩的灵魂?怎么回事?”
程鸣羽却一下站起来:“我认得他!他叫阿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