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4节
然而沙门思潮的崛起,并不意味着婆罗门教和种姓制度失去了市场,更多是为印度人提供了多种选择。也可以说,正是在沙门思潮的倒逼之下,由祭司阶层垄断人神沟通权的“婆罗门教”信仰,才进化为人人可以通过偶像崇拜、修炼身心(比如瑜伽)的方式,达到梵我合一境界的印度教信仰。不过在后来的历史中,佛教等沙门学说在印度本土还是走向没落,这其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地缘因素,那就是无论这些流派如何倡导众生平等,但都无法解决印度各民族在体质特征上的差异。
一方面高种姓者出于保护自己种族特征或者地位的需要,总会更倾向于让种族隔离制度现实存在。南亚很多伊斯兰化的地区,内部依然有种姓文化残留就是一例;另一方面印度教中以族群、职业等为标签的阶级固化做法在现在看来,固然是一种落后的做法,但对于印度这样一个民族繁杂(并且还不停有新民族加入)的板块来说,却是稳定社会结构的一剂良方。最起码,由印度教-种姓固化的社会,不需要在每一次被征服后陷入内部混乱的状态。或者说那些外来民族的征服,不至于触发印度社会的内部矛盾,从而引发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当然,这其中又牵扯到一个技术问题,那就是如何为那些强势入侵民族,在种姓框架内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在孔雀王朝收复印度河平原之后,为遗留在此的波斯人、希腊人等民族集团,解决种姓问题成为了婆罗门教改革者们必须解决的问题(对于沙门思潮来说则不是问题)。如果解决不好这个问题,婆罗门教同样无法进化为能够通行全印度的“印度教”。最终的解决方案,是在不改变四大种姓基础的情况下,以部族、职业等为标准,设定归类于三大种姓(不包括婆罗门)的“亚种姓”。以征服者身份进入印度的民族集团,通常被归类于刹帝利阶层。这样的设计,完美的解决了入侵者的身份问题,并且不至于动摇以婆罗门阶层为代表的印度教基础。
从继承和发扬的角度来看,印度教与婆罗门教的继承关系,还可以比照儒家思想与周代礼制之间的继承关系。孔子所创立的儒家学说,最初所追求是“克己复礼”。行为修养以达到周礼的要求为准(《周礼》为为儒家经典之一)。今天我们追溯华夏文明的体系源头,亦可追溯到周礼成文之时。然而周代初期的礼乐制度本质是服务于贵族阶层,在彰显等级制度存在的同时,也意味着只有贵族阶层才享有接受教育的权力。而儒家思想之所以能够在中国流传两千年,在于其将守“礼”法的要求及受教育权,推广到了全体民众中。这与印度教打破婆罗门教对于祭祀权的垄断,使之真正成为全民信仰有着异曲同工之处。至于身份问题,“家天下”思维的华夏文明的通行做法,则上通过姓氏文化,为融入华夏者找一个源自上古某“名人”的血统出身(这其中司马迁做出了相当的贡献)。
阿育王死后(公元前232年),曾经盛极一时的孔雀王朝走向了分裂,达罗毗荼人覆盖的南印度以及民族混杂的旁遮普地区,相继回复到了独立状态。势力范围回缩至恒河流域的孔雀王朝,也于半个世纪后为新的王朝所取代。接下来,从中亚而来的塞种人、大月氏人(贵霜帝国)、嚈哒人(白匈奴),相继入侵印度河平原。这使得印度雅利安人的势力,一直到公元4世纪中期,仍然如列国时代般局限于恒河流域。
重新复制孔雀王朝统一印度之路的新王朝,出现在公元4世纪初。这个同样崛起于恒河中下游地区的王朝,叫作“笈多王朝”。公元4世纪末至5世纪初的“超日王”时期(大致相当于中国的北魏统一北方时期),笈多王朝基本恢复了孔雀王朝的领土范围,成为印度历史上第二个能够跻身“帝国”行列的王朝。与孔雀王朝一样,笈多王朝也是一个宗教政策宽容的王朝。一方面,婆罗门教向印度教的转型,在笈多帝国时期趋于完成。以梵天、毗湿奴、湿婆等三大主神崇拜为基础的“新教”信仰开始广泛流行,并成为笈多诸王的信仰;另一方面,由于包括印度河流域在内的南亚边缘板块,多信仰佛教等不那么突出种族属性的的宗教,为了帝国内部融合的需要,佛教等非印度教宗教,并被允许自由发展。来自中国的东晋名僧法显,就曾经在自己的传记(《法显传》)中,记录下了笈多帝国鼎盛时期佛教兴盛的盛况。
现在看起来,整个印度似乎也进入了一个类似中国王朝更迭的轮回模式。改革后的获得重生的印度教,重新成为了印度的主流信仰。虽然笈多王朝肯定有一天会走向衰亡,但在分裂一段日久之后,一定还会有新的印度教王朝崛起,重新建立基本统一南亚次大陆的新帝国。那些不断涌入印度河平原的入侵者,大多也逃不过被印度教融合的命运。然而这一切的基础,都是建立在印度教的对手,只是那些源自本土,与印度教有千丝万缕联系的沙门思潮宗教的基础上。宗教进化的终极形态:一神教,还没有对多神信仰的印度产生过威胁。一旦入侵者携带着更具攻击性和重塑性的“一神”信仰进入这片热带之地,情况又会变得怎样呢?我们下一节再接着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