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华鸢手里什么也没拿,没骨头似的倚在供奉着神像的桌子边,听他们念叨了半天,才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瞥了那泥塑的神像一眼,纳闷的问道,“这供奉的到底是哪个神啊?”
他也来了半年有余了,知道这间道观穷的仅仅供奉了这一尊神像,可这泥像通体漆黑,面目狰狞,环眼圆睁,雄伟的身形实在是看不出到底是哪方尊神。
这半年来,他没留意过神像,引商也没主动说起过,眼下听他这么一问,才漫不经心的答了句,“酆都大帝啊。”
她的话音未落,华鸢已经忍不住扭过头又看了一眼这泥像,动作之快险些闪到自己脖子。一旁的天灵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专注,便也跟着傻兮兮的笑,“九……九哥……咱,咱们超……超渡,必,必须拜……拜拜……拜他。”
“行了行了,快出发吧。”引商已经收拾好东西,背上包裹后便招呼他们出门,可是余光一瞥,却发现华鸢突然站到了酆都大帝的对面,还躬身拜了了拜。
她只觉得好笑,“你现在拜他有什么用,民间的习俗,咱们只在超渡亡魂的时候奉祀酆都大帝就够了。”
华鸢也没说话,拜了三拜之后才跟在他们后面出了门。难得他也有身为道士的决心了,临踏出门槛的时候,连引商都忍不住回头对着那尊神像拜了拜,感激北帝君保佑。
多拜拜神也没什么坏处,说不准哪日真能受到庇佑呢。
☆、第3章
一大清早,白阮娘就听说老夫人派久安出去请道士了。
这事是阿罗告诉她的,说起话的时候小丫头连身子都在抖——她气不过!
“三娘,他们司家欺人太甚!”自打陪着三娘嫁到长安之后,阿罗就一直憋着心里的不痛快,眼下算是忍无可忍了,“郎君他冷落您也就算了,现在就连老夫人都这样,今儿个他们要是真把道士请来了,咱们就干脆收拾收拾东西回家算了,好歹洛阳还有阿郎他们能为您撑腰……”
“阿罗。”白阮娘本坐在镜前为自己挑选发钗,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了,才皱了皱眉打断她,“咱们来长安都多久了,你怎么还在说这种话,我都嫁给夫君了,自然就是这司家的人,这长安才是咱们的家。”
三娘生来就比寻常女子还要娇弱一些,虽然现在这世道以丰腴为美,但也不是瘦削的女子就不能入眼,她这副弱柳迎风的姿态反而更惹怜惜。而正因为她娇弱,自小就连性子都比别人软一些,哪怕真的生起气来也难以像别人那样拔高了声音吵闹,至多像是这样轻声细语的劝一劝。
若不是因为这样,又怎么会让夫家的人这般欺侮。
“三娘!您可不能让他们这样糟蹋您!”阿罗越说越急,她是三娘的陪嫁丫鬟,从前在洛阳的时候就一直在三娘身边服侍着。那时候的三娘是洛阳出了名的美人,贤德之名更是人尽皆知,多少媒人恨不得踏破了白家的门槛,提亲的人之中更不乏王孙公侯、世家子弟。那些男人里有那等腰缠万贯的,也有满腹才情的,就连姿容昳丽的都不少,可是偏偏三娘一个都看不上,反倒远嫁长安,进了这司家的家门。
司家是商贾之家,说不上巨富,在这长安城中也算是有些名声了,与白家还算相配。但这又算得了什么?阿罗回想起当年那些向白家提亲的人,各个都比这司家的家境好上不少。她到今日都不知道三娘到底是怎样想的,竟然宁肯违逆阿郎他们的意思也想嫁进司家。
莫不是真的是被当年的六郎给迷住了?
阿罗在心里不住的咂嘴,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可真是要不得。
待到日暮低垂的时候,出去了一天的久安总算是回来了,先是被老夫人叫去问了话,紧接着就被阿罗缠着问这找道士的事。
“已经托了城外一间道观的道长,想必今晚就能来了。”虽然心里不愿,久安还是要如实相告。
结果换来阿罗的拳脚相加,“叫你去找,你还真去找啊。要是找来什么没本事的,他们随便编排几句,三娘可怎么办啊。”
久安和她是一个想法,可这事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只能尽量安慰道,“放心,我已经吩咐好了,他们就算真看出什么来也不会乱说话的。这事事关三娘的声誉,你还信不过我吗?”
“什么叫真看出来什么?明明是没影的事。”阿罗抬手便又捶了他一下,“老夫人他们就算了,你再乱说话,小心我帮三娘赶你出去。”
“是,是。”久安一面应着,目光却是落在屋里的白阮娘身上。
似是察觉到这眼神,阮娘抬眸向这边看来,然后笑着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奔波了一天,辛苦了吧。”
阮娘嫁为人妇虽然已经三年之久了,但是容貌看起来还很年轻,这样离近了看去,那肌肤白/皙细腻,倒比刚剥了壳的荔枝还要水嫩些——久安没读过多少书,也只能想到这个形容。他站在那里痴痴的看了面前的女子许久,最后觉得脸上发烫才伸手去捂住,又连连摇头道,“这事虽然是老夫人吩咐的,可是事关三娘您,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阮娘含笑点点头,算是谢过他的衷心,不过踟蹰了一下又忍不住问道,“你今日出门的时候经过平康坊,见过六郎没?”
一听这个,久安觉得自己脸上的温热都瞬间降下去了些,他摇摇头,“没有。”
今日他是刻意绕过了平康坊,又怎么会遇见六郎?
六郎是白阮娘的夫婿,名唤司黎,排行第六,司家上下和亲近的人都唤他一声“六郎”。
听他这么说,阮娘的眼中明显的闪过了一丝落寞,可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仍是拿着那账簿看了起来。从前在娘家的时候她没有学过这些,如今嫁进司家,自是要学着持家。老夫人有心让她接过主母之位,她怎么也不能给六郎丢了面子。明日铺子里还要新进一批布料,到时候账目可不能有半点差错……
“三娘,您没事吧。”看了一会儿,阿罗留意到她神色有些不对。
阮娘轻轻摇了摇头,抬手抚上额角揉了揉,“只是突然头疼罢了。”
“您这是累的!”阿罗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分说的想扶她去歇着。
阮娘拗不过她,只是在被她扶着起身的时候却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眼前花了一花,看这周围的事物都模糊了许多,耳中“嗡嗡”之声不绝。她脚下一软,最后倚在了阿罗身上歇了片刻,这才稍清醒了一些。
也许真的是累了吧。
久安不方便跟着她们,只能站在窗外看着阮娘被阿罗扶去里间歇息。但是此时此刻若是有人仔细看看他的眼神,就会发现他并非是在盯着阮娘她们二人,而是直勾勾的望着那空无一物的房梁。
现在是四月底,天气尚带着凉意,微凉的春风将院子里的花草刮得“簌簌”作响,可这风势虽大,刮至房门前的时候却像是硬生生被拦下了一样,门扇非但没有发出“吱呀”之声,就连微微晃动也不曾,仿佛生了根。
久安只觉得那莫名的寒意自脊梁骨一路攀上了后脑勺,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不往那房梁上看去,转身走出了这院子之后,便飞快的跑向了城外。
这一次他没刻意绕过平康坊再出门,所以在平康坊的坊门前刚巧撞上了引商一行人。
那时候引商手里拎着大大小小的药包,似是刚刚从药铺里走出来,久安也没心思问她买这么多药想做什么,一抬眼瞥见她,便跑了过来揪住她的胳膊,“走,快跟我走。”
“等,等等!”引商费力甩开他的手,“说好的时辰还没到呢,现在去有什么用?”
“就……就是!”天灵手里也拎着一堆东西,护在自己师父面前,还跟着帮腔,“现……现在天,天还没……没黑呢!”
可是虽说天还没黑,现在的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日落,到时候长安城坊里、西市、东市的坊门都会关闭,三十八条街道空无一人。任谁犯了这夜禁,都会被巡街的武侯们捉到衙门里去治罪。
天灵他们也许是以为久安怕犯了夜禁才着急带他们过去,可是华鸢却不这么觉得。三人之中只有他一个人两手空空,他本就不愿意多走几步,趁着他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便自己找了个地方坐下歇着,两眼放空的望着天空出神,好半天才慢悠悠的替久安说了一句,“你是不是又瞧见那东西了?”
久安的眼睛倏地瞪大,像是见到救世主一样就朝着华鸢扑过去了,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我原本还以为那东西只在晚上才会出来,谁知道这天还没黑就出现了,她……她还跟在三娘身后,我看得清清楚楚!你……”
华鸢被他这大惊小怪的语气说得耳朵都疼,抬手挥了挥,示意他闭嘴。
久安立马住了嘴,眼巴巴看着他。
面前的人这才慢悠悠的往下说,“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就不急。你还不如告诉我,你们家那个三娘子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想不开的事?”久安愣愣的重复了一句,目光又扫过引商和天灵,有些不明白问这个问题有什么用。
寻常人不了解这鬼怪之事也是正常,引商瞧了眼天色,然后把手里拎着的包裹往身后一甩,也挨着华鸢就地坐下准备好好解释解释,“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替死鬼?”
有些冤/魂不能下地府或是转世投胎,只能被困在死所无法脱离孽海,时间越久怨气越重,这样的情形下就会让一个新的魂灵替代自己,以牙还牙消了这怨气好让自己去转世托生,那倒霉的代替者就是所谓的替死鬼。
白阮娘正是不知被什么冤/魂野鬼给缠上了,准备抓她当个替死鬼呢。
“也不知道你们家那个东西是什么来路,不过它既能缠着你家的女主人,想必也是因为你们家那个三娘有什么想不开的事,被它多怂恿怂恿,说不准就会动了轻生的念头。”引商抬眸睇了他一眼,“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还是说实话吧。”
☆、第4章
直到自己将那两贯钱递给对方当报酬的时候,久安都以为自己请得这几个道士是假的。
他本想着请一间只会故弄玄虚的道观来家里做法,然后偷偷付给对方双倍的价钱,吩咐他们按照自己的要求来“驱鬼”。
可是,在平康坊外撞见引商几人之后,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竟误打误撞的请来了有真本事的道长。
为了讲清事情的原委,他请引商几人去了平康坊里的一间酒楼。几斗酒端上来,其他三人谁也没碰,只有引商一个人迫不及待的捧起其中一斗一饮而尽,然后眼巴巴的盯着华鸢那一斗。因着生活拮据,他们道观平日里根本没有碰酒的机会。美酒,是引商最大的嗜好之一,华鸢无需抬头都察觉得到她那炽/热的目光。刚开始他全然没有理会她的意思,不过见她不舍的将目光又收回的时候,便也不动声色的把自己面前的酒往她那边推了推,轻咳了一声提醒她,眼睛却始终都没看向她那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久安已经开始讲述事情的经过了,根本没有发现他们这边的小动作。引商一口气喝了两斗酒,却也没有耽误正事,清清楚楚的听他说完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虽然久安讲了将近半个时辰那么久,可是这事用两句话就能说清。
无非是白阮娘嫁给了司黎,司黎却因为另一个女人辜负了白阮娘。
“那个女人是六郎的同窗,素来喜欢扮作男子在男人堆里厮混,即便人人都知道她是个未出阁的女子,她也照旧与这平康坊的学子们称兄道弟的。当年六郎迎娶三娘的时候,她还装模作样的劝过六郎好好待三娘。可是她自己又做了什么?假借兄弟情谊之名,成日黏在六郎身边,明着暗着挑拨六郎与三娘之间的夫妻情意。在外面偷偷说尽了三娘的坏话,却时不时的对六郎说三娘的好,还说自己不如三娘有福嫁给六郎。”说到这儿,久安将这木桌都敲得一阵乱晃,他一想起那女人假惺惺的态度就想撕烂对方的脸皮,这世上怎么能有这般无耻的女子?
他们几人身处的这间酒楼,就是那女子经常出入的地方,听他说完之后,引商若有所思的问了一句,“那女子是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身形不高,喜欢穿着一身青色衣衫,尖削的一张脸,唇边还长着一颗极小的痣……名讳倒是从来没听六郎他们说起过,不过依着她的习惯,一定是取了个男人名字。”久安努力回想那人的相貌,然后便看到引商对着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们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刚刚走上二楼,那副容貌也与久安形容的相差无几。紧接着,几人都清清楚楚的听到这坐在窗边的那些书生们对着那女子唤了声,“华九,你总算来了。”
从他们的交谈中可以知晓,那女子姓华,单名一个轩字,排行第九。
他们说话时还带着些许口音,华轩这二字听起来就像是……话音未落,引商他们几人就将目光落在了华鸢的身上。其实仔细看去,那名为华轩的女子不仅与华鸢名字相仿,在家中排行相同,就连相貌都隐约有那么几分相像。
已经有些发愣的久安忍不住问了一句,“难不成你和她有什么……”
“我可没这样的亲戚。”华鸢当然知道这个傻子想问什么。只是他在听了这女人的事迹之后已经心生厌恶,刚刚扭头一瞥看清对方那副嘴脸之后,更是觉得与那人扯上什么关系是种耻辱。
“再说了。”他看向身边的久安,一字一句的告诉对方,“我本姓姜,而非华,华鸢只是我的名字罢了。”
姜华鸢吗?久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明明不算拗口,却总觉得这不像是一个真名。他这毫无根据的错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至多是自己纳闷一下,倒也不会问出口。
道观里的其他两人早就知道华鸢的本姓了,引商还顺嘴接了一句,“出家之前,我俗家名字还姓宋呢。”
这下子轮到天灵惊讶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师……师父,我,我都不知……知……”
“那是你傻。”引商伸出一根手指头在桌子上划拉了几下,写出“宋引”这两字,也不管天灵看没看清楚,便站起身收拾东西,“现在你知道了。走,该干正事去。”
“这,这就走了?”惊讶之下,久安差点变得和天灵一样结巴。
“不然呢?”引商反问,见他还不理解便又耐心的解释了几句,“清楚你们家那个三娘是为了何事想不开就足够了。我们只是道士,驱鬼超渡是本行,捉奸可不在行。”
一言就点破了久安心中所想。
其实最开始特意拉他们几人来这间酒楼,久安正是抱着想让他们帮忙整治华轩的心思,可惜引商一向只做自己分内的事情,多余的纠葛从不理会。
就算是真的想管,这也是别人家的家事,她有心无力,更没有权利去管。
这一次,就连一向懒得挪动一步的华鸢都赞同她的决定,老老实实的跟在她后面随她一起往司家赶去。现在就快到夜禁之时,几人加紧了速度才在日落之前站在了司宅前。
司家的老夫人听说他们就是被请来做法的道士之后,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客客气气的将他们迎进了院子里。久安则是有些失落的跟在几人后面,然后负责将他们带往三娘那边。
因着此事特殊,引商等人又是出家之人,就连老夫人也顾不上什么避讳,直接便叫白阮娘出来见人。可是偏偏白阮娘恪守着那些没用的规矩,只说自己一介妇人不适合见外男。
现在这个世道民风开放,女子们连帷帽都不带就骑着马在大街上招摇而过,引商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白阮娘这样死板的女人。心里虽是觉得有些奇怪,但也不会直言,只是对着老夫人摆了摆手示意没关系。
待到老夫人将信将疑的离开小院之后,引商叫久安自己寻个地方坐着去,她则将十几道符咒头尾相接的围成了一个圆圈,然后与华鸢、天灵三人挨在一起坐在那圆圈中,准备等那屋子里的鬼怪自投罗网。
晚间天凉,不时吹来的微风一阵一阵的撩着几人的衣衫,引商只穿了一身单衣,很快就被冻了个哆嗦。可是偏偏这次等了许久都等不来对方现身,她环抱着自己的臂膀,然后用胳膊肘捅了捅华鸢,“你猜这次是个什么鬼?”
这样的天气里,就连空有一身肥肉护体的天灵都开始打喷嚏了,华鸢这单薄的小身板反倒像是没事人一样,不假思索的答了句,“缢鬼。”
“你怎么知道……”引商的话刚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她都可以猜到华鸢的回答是什么。
果然,身边那人很快便用那熟悉的语调说道,“我有个姓谢的朋友是吊死的……”
自从引商认识他开始,已经不知听他说过多少遍相同的话了,每当他们遇上什么孤魂野鬼,他总会将自己那已经吊死多年的谢姓朋友挂在嘴边说上一遍。
真不知道那姓谢的朋友哪里得罪他了。
又过了一刻,夜空中那轮明月都快被乌云遮盖住了,白阮娘的屋子里却仍是没什么动静。引商瞥了一眼身边这两个人,天灵还精神奕奕的时刻准备着捉那鬼怪,华鸢则不出意料的开始打瞌睡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推了推对方,苦口婆心的说着现在不能睡,然后又试图给他讲点能勾起他兴致的事情。
仔细回想一下,华鸢这个人除了偷懒之外对别的事情都没什么兴趣,她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到自己道观里那尊神像——这还是第一个能引起华鸢注意的东西。
“要不我与你说说酆都大帝吧。”她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兴致勃勃的说着,“北帝君的生辰是九月初九,任期是三千年,任期一到即改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