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第二百三十八章==
    嘉成九年?
    那一年阴雨绵绵,到处都是水,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那一年发生了一场事,改变了项竘和章世复的命运轨迹。
    两人一个从知县升到了知府,另一个从知府一路攀升至一省巡抚。
    不过就是那么一场事,却顶上别人奋斗一辈子。
    那一年也是两人最不愿回首的一年,每一次回想起都是心惊胆战,恨不得能像割肉一样,把那段记忆割掉,这样才不至于屡屡从噩梦中惊醒。
    浑浊的洪水,有山那么高,就那么喷涌而来,夹杂着乱树枝和石块肆掠而过,而他们就站在距离洪水没有多远的一处山坡上。
    哀鸿遍野,到处都是被泡的肿胀的尸体,哭声、喊叫声,还有轰隆隆的流水声……
    大片阴影从两人对视的眼中闪过,随着一个惊醒的同时,另一个也惊醒了。
    “大人!”章世复感觉一阵口渴,又忍不住润了润唇,他的脸色近乎哀求:“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项竘看着他,看着这个看似卑微低贱,实则贪婪无厌的人。
    若是目光可以物化,章世复大抵会被眼刀子戳死。项竘冷笑:“本官该怎么信你,上次你也说最后一次了,这才多久又反悔了?”
    章世复也不去看他,只是低头喃喃道:“下官实在没办法,不然也不至于来求大人。大人您信下官,真是最后一次了。下官,不敢试图试探您的底线,真是最后一次。”
    “你最好记住你说的话!回去吧,过两日会有人去找你。”说完这句,项竘收回目光,静静地躺在那里。
    章世复心中先是一喜,可这种异常地安静却让他有一种不安感。
    可他想了又想,还是觉得项竘不敢拿他如何。要知道他可是留了后手,就是因为这后手,项竘才一直不敢动他,而不至于像……
    章世复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也清楚项竘的心狠手辣,又一次跟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
    等章世复被领下去后,项竘才叫了人。
    “……找些灾民,等他离开开封的时候……”
    *
    薛庭儴把该安排的都安排下去了,就等着坐着看戏,所以这两日也是挺悠闲的。
    见胡三从外面进来,他好奇问道:“你这两日在做什么,怎么神神秘秘的?”
    胡三目光闪了闪,道:“大人,属下没忙什么?”
    除过招儿,胡三可是薛庭儴最了解的人。
    只见他这模样,就知胡三说了谎。倒不是胡三露出什么破绽,而是薛庭儴对胡三实在太熟悉了。
    “真的没什么?”
    “真的没什么大人……”
    相对于薛庭儴对胡三的熟悉,胡三何尝对他也不也是如此。一见大人的眼神,胡三就知道没瞒过对方。
    他颓然地叹了口气,道:“其实是有件事的……”他顿了下,有些复杂道:“我在开封碰到一个熟人。”
    薛庭儴一个激灵道:“仇人?”
    胡三点点头,眼中绽放出一抹仇恨的目光:“大人可还记得当初属下跟您说的,我爹与那虞城县知县交好,可惜……”
    听完后,薛庭儴摸了摸下巴:“这可真是因缘际会,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你打算怎么办?”
    胡三也没瞒他,一把攥紧拳头:“他马上就会离开开封府,我准备半路……”
    “你准备半路杀了他?他堂堂一个知府出行,如今外面这么乱,至少随扈也有几十人,你一个人能打过几十人?”薛庭儴打断道。
    胡三被说得一愣:“属下、属下会想办法,大人您放心,属下一定不会牵连上您……”
    “行了,别说牵连不牵连了,这些年你也帮了我不少。当初我本就答应要帮你报仇,虽是如今对象换了,但若是利用好,也不是不能……”
    *
    天色熹微,东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一行车队悄悄从开封城离开。
    章世复在开封又等了两日,就等来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趟他先带回五千石粮食应急,之后会有人将剩余粮食送到归德府,这下他终于可以安心了。
    押送粮食的是他带来的二十多个衙役,和他的十多个随扈。如今外面正乱,没有人保护,他也不敢在外行走。
    开封府离归德府并不远,两个府紧挨着,如果不是带着粮食,两日就能到,如今至少得走五六日。
    这日,行到快中午的时候,也没看到驿站的影子。
    如今外面乱糟糟的,沿着官道开设的茶寮早就关停,也就只有驿站可供打尖歇脚。不过他们来之前就是走的这趟路,也算是轻车熟路,到了日头移上头顶,车队就停了下来,准备歇一歇吃点干粮再走。
    衙役们三三两两地靠在车旁,借着车挡太阳。
    章世复坐在马车上,他的十多个随从则围着马车四周。
    四周静悄悄的,日头晒得人发晕,免不了拿着水囊灌水,可水也没剩下多少了。
    这种天,别说人了,连马都烦躁不安。
    休息了片刻,一行人便打算再次启程,可偏偏这时候生了乱子。
    不知道从哪儿跑来几个灾民,先是用泛着绿光的眼睛看着他们,随即有两个人跑了,留下两个拦着车讨食。
    “官老爷,求求你们行行好吧,已经很多天没吃东西了……”
    这灾民瘦骨嶙峋的,拦着车的同时,眼睛骨碌骨碌地往车上瞅。虽是那车上都盖着草席,可瞎子都知道肯定是粮食。
    “快走开,我们是奉命押运赈灾粮食回归德府的官兵。瞎了你的狗眼,敢来拦我们的车,再不离去,治你个强抢赈灾粮食的罪,是时抄家砍头一家子都保不住。”
    不得不说,这衙役有点傻,大抵是躲在归德府舒坦日子过久了,不知道外头是什么年成。
    这次的旱灾面积之大,范围之广,虽不到把人都渴死,但人没水可找水喝,庄稼缺了水,就只有旱死的份儿。
    稻田里的水早就干了,河里的水只剩个浅洼,哪里够浇那么些地。到了抽穗的时候,没有水灌溉,那稻穗长得又小又细,近乎颗粒无收。
    每次大旱的时候,必然伴随蝗灾,那一片漫天盖地的蝗虫飞来,顷刻之间绿色变成土黄。
    能吃的都被吃干净了,以前还没吃的还能吃点野草什么的,如今只能啃树皮,饿死的不在少数。别说抄家砍头,在快饿死的人面前,哪怕当即要了他的命,他也要当个饱死鬼。
    所以这灾民被衙役威胁后,非但不惧怕,反倒像似打了鸡血一样,高呼起来。
    “有粮食,这里有粮食。”
    随着灾民的呼喊声,顷刻间从四周的土坡后跑出来许多灾民。
    零零散散,有数百人的模样。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抢啊,有了这些粮食,咱们都不用死了!”
    衙役到底不是兵卒,寻常见血的都少,那腰间佩刀不过是个摆设。
    威慑居多,动手的很少。
    寻常老百姓只听到官之一字,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哪需要他们亲自动手。
    也就是犹豫的这么一瞬间,所有人都被搡到在地,紧接着杂乱地脚步便踩了过来。
    一时间,惊恐声、惨叫声、马的嘶鸣,混成一团,拉开混乱的篇章。
    “你们护粮食做什么,还不快护着老爷!”章世复在马车里大叫着。
    他的随扈倒想将车赶离,可惜马儿受了惊不听使唤,也不过是须臾之间,就有灾民爬上马车,以为车中还藏了什么好东西。
    “给我砍杀了他们!砍杀了他们!”
    这才有人如梦初醒动了手,可灾民们也不是吃素的,十分凶狠地和对方互打,你砍我一刀,我没刀就抱着你死咬,其中有个随从竟是活生生被咬断了喉管。
    鲜血喷了灾民满脸,宛如地狱恶鬼。
    见了血的灾民们更加兴奋了,竟一面喊着杀了他们,一面和衙役们抢起刀。而此时马也受惊了,疯狂地扬起蹄子,就想逃窜。
    章世复被从马车上摔了下来,跌倒在地,连滚了几个骨碌。
    他一口气没喘上了,差点没过去。
    此时场中也生了变化,有人竟是惧于这些灾民的凶狠跑了。
    有一个人跑了,于是更多人都跑了。章世复竟被丢在地上,无人管问。
    灾民们见这些人跑了,便去疯抢车上的粮食。
    有两人没去,而是拿着刀,朝摔得七荤八素腿似乎也摔断的章世复走过来。
    “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送你上西天!”
    这两人露出一丝诡笑,举刀挥了过来。
    章世复心中突然有了明悟,这不是灾民,是有人害他,可惜这时候已经晚了。
    他只觉得胸口一疼,眼前就黑了。
    *
    等章世复再次醒来,是被疼醒的。
    他迷糊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好像是在一座破庙里。
    身旁坐着一个人,正在烧火,他想坐起却坐不起来,只能发出一声痛呼,又倒了回去。
    “你醒了?”
    那人走了过来,章世复总觉得此人有些面熟,这才想起前两天似乎在布政使衙门见过此人。
    就是那个又瞎又瘸的疤脸男人。
    “是你救了我?”他怔怔道。
    “其实我也不想救你,不过我有件事想问你,所以你必须得暂时活着。”
    “你——”
    “怎么?章叔你不记得我了?我是茂生啊。”
    章世复的脑子砰地一声炸开了。
    ……
    “章叔,你说我为什么读书不如大哥二哥,爹都不喜欢我。”
    “人人都有自己的擅长,茂生不喜欢读书,那就不读了吧,做自己喜欢做的。”
    “可我爹说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这……”
    “我爹还说,若是当年他和你好好读书,如今他也不会就当个河讯官,而您也不用当个主簿,而是做老爷了。”
    那时,他还不是一县主官,不过是个给老爷打下手的主簿。
    能坐上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有个秀才功名,章家在当地还算有些人脉,家里花钱给他捐了个监生。
    胡正严读书不行,胡家就托了关系,给他找了个河讯官的差事。
    两家算是世交,又同在一处县里,这芝麻大小的官一当就是多年。
    这期间,两人互相扶持,互相发力,胡正严的河讯官到了头,而他却渐渐从主簿升上了县令。
    胡家三个孩子,老大老二读书都好,可章世复却偏偏喜欢老三胡茂生。
    为此,甚至劝胡正严不要逼着不喜读书的胡茂生读书。知道他喜欢舞刀弄枪,还专门花了力气给他找过武艺师傅。
    本来应该能一直那么好的,可不知道他就怎么鬼迷了心窍,听了那姓项的。
    他本来打算用骗的,可胡正严太聪明,事情做到一半被他反应过来。他质问自己,自己不知该如何答,姓项的便拿着胡家人做威胁,逼着胡正严带人把虞城县的河堤给掘了。
    那晚天上下着大雨,胡正严宁死不从,姓项的大抵是急红了眼,就让人把胡正严给杀了,转头命那些被胁迫的河工掘堤。
    他当时直接懵了,等反应过来,就是洪水决堤而来,他仓皇跟着项竘一行人跑,才留了一命。
    杀戮既然已开,就不可能是一个人。除过胡正严,以及那十多个无辜的河工,胡家人也没逃过毒手。
    只有胡茂生跑了出去,不过彼时他受伤太重,又落了水,他以为他死了的。
    ……
    这些年来,章世复本来已经把这事给忘了,忘了自己曾经干过的事,忘了这个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孩子。
    却万万没想到,一句‘我是茂生啊’,让他再度回忆起当年。
    他的心刀绞似的疼,疼得他无法呼吸。
    这种疼让他极为陌生,即使当年事发之时,他也没这么疼过。
    对了,那时他在做什么?
    姓项的出尔反尔,还杀了人,他怕自己也惨遭毒手。他日日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他小心和姓项的周旋,还装了好人给胡家人立了衣冠冢,之后又发生那样的事,他彻底想不起胡家人,只有辗转梦回之间,才能想起自己曾经干了什么……
    章世复剧烈地呛咳着,一面咳着,嘴里同时涌出大量鲜血。
    “……那些人不是人,为了毁尸灭迹,他们杀了人就丢进水中……我本来还想找一找你和你爹的,可是一直没找到……”
    胡三紧紧握住双拳,脸绷得紧紧的,却止不住不停抽搐的皮肉:“行了,你就不用装好人,为自己辩解了,我胡家上下几十口,我嫂子刚生了小外甥,我二哥刚考中秀才,全都被你毁了,毁了……”
    章世复突然笑了起来,像似在笑又似在哭:“……我没有替自己辩解。茂生,你婶子和你富荣兄弟也走了,还有你那刚出生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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