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道德交易 六
局长扯着嗓子吼:“说走咱就走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
手机响了,他不耐烦地接起了电话:“喂,到底什么事?别屁大点儿的事情都要早请示晚汇报的。”
话筒里传来一阵焦急的声音,局长抓在手中的话筒掉在了地上。还是没保住,死人了。
何田去阳台抽了根香烟,折回头就见聂磊匆匆忙忙朝外头跑,立刻伸手想喊他:“哎,你跑哪儿去啊,这才刚开始。”
白警官面色焦灼地走了出来:“死人了,鲁直死了,丁一给他做催眠治疗时,发生了意外。他被自己的针头给刺死了。”
汽车在道路上飞驰。幸亏青山疗养院地处郊区,堵车不厉害,聂磊一路畅通抵达了疗养院门口。
“砰”的一声,车门在他身后重重地关上了。聂磊的背影飞快地消失在精神病院的台阶后。光线的传播速度总是大于声音,所以等到人们听见脚步声抬起头再去看的时候,他已经越过台阶,冲到了大厅门前。
“非常遗憾,本该是最后一片心灵净土的地方却发生了这样悲惨的意外。我们在此悲伤地宣布;患者鲁直先生因为躁狂症发作意图伤人,结果却因为催眠的作用陷入昏睡,身体不受控制,意外摔倒身亡。我们的本意是希望通过催眠帮助他摆脱病魔的折磨,却不想他因此丧失了性命。这是个令人悲伤的意外。想必在座的每一个经历了跟不曾经历过这件事的人都和我们一样心情沉重。我们都渴望这样的意外不会再发生,虽然它是医学进步过程中永远无法避免的意外……”
讲台,院长表情沉重,带领所有工作人员鞠躬默哀。他的左手边,遭遇了巨大的惊吓的女主播双眼含泪,一直喃喃地念叨:“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实在太可怕了。”
院长伸手按住她的肩膀,安慰可怜的女人:“这不是你的过错,尤小姐,您是出于对催眠治疗的无条件信任。”说话的时候,他转过了脑袋,目光落到了右手边的丁一脸上。
比起尤佳的悲恸跟众人的惶然惊恐,丁一平静得不像话。她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漫不经心一直置身事外的模样。她连眼皮子睁开的幅度都懒得增加一点儿。
果然出事了,人类真是无聊,费尽心思把她折腾过来,就是为了让她看这种事。
丁一不忌惮生死,可也不喜欢人死在她面前。因为对于人类而言,死是大事,大事都意味着麻烦。而她,最讨厌的就是麻烦。如果不是懊恼要搭上精神跟精力的话,丁一势必要好好懊恼一回了。为了解决麻烦而来,她反而陷入了更多的麻烦。
“不用愧疚。”院长的目光转回头正对着尤佳,意有所指,“没有犯错的人无需因为他人的过失而自责,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意外发生了,纵然我们不愿意,也要接受这个事实。”
“啪”的一声巨响,举办新闻发布会的礼堂大门打开了。
丁一左胳膊肘内收,撑住了自己大半张脸。她不是不想趴着睡觉,而是觉得这里有点儿脏,她趴不下去。她看着聂磊脚踩夕阳而入,霞光在他脸上镀了一层五颜六色的光芒,好像彩虹一样。丁一想起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儿看到的电影里头说的:我的意中人,是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人类真有意思,还挺好玩的。至于是什么电影,讲了什么故事,她才懒得想懒得记。
聂磊身上穿着警服,自带煞气大踏步朝主席台走去。
台下的记者们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不少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着:“警察也趁机一道宣布调查结论了吗?这还真是够省事的。”
院长转过头,朝聂磊伸出手,表情悲戚:“发生这样不幸的事情,真是给警方添麻烦了。我们也没想到催眠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当然,我们绝非要指责丁一小姐。身为医生,我非常理解年轻的从业者迫不及待想要实验想出来的新疗法的心情。”
“这关丁一女士什么事?”聂磊正对上了院长,不用话筒,他的声音也响彻了整间礼堂,“丁一女士负责催眠鲁直,难道她的催眠失败了?”
“没有。”院长连忙摆手,表情有些为难,“只是,后头发生了意外。”
“所谓的意外,就是失败了。”聂磊盯着院长的眼睛,一瞬不瞬,“可您刚才说了,丁一女士的催眠是成功的,鲁直睡着了。那么,何来意外之说?”
院长的脖子微微朝后挪动了一下,避开了充满了压迫感的警察,面颊上的肌肉几不可见地抽动了极小的弧度。他的语气依然十分沉重:“他睡着了,因此意外扎入了针筒,丢掉了性命。”
“医生呢?护士呢?贵院上下这么多医务人员呢?为什么你们眼睁睁地看着,没有一个人去抢救病人。等到人死了再全都聚拢到一起,说什么悲伤遗憾,难道不觉得有点儿晚了吗?病人在医院,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都没有得到任何抢救,这才是真正的意外吧。”聂磊深深地看着院长,然后目光挪到了丁一脸上,语气微沉,“丁一女士没有任何义务来配合你们的意外。”
“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睡着了。”尤佳抬起了哀戚的面容,满脸悲伤,“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所有人突然间都觉得非常困,然后全都睡着了,包括后来赶到的医生护士在内,大家集体陷入了昏睡。等到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急救的最佳时机。虽然在场的医护人员都努力了,但还是回天乏术。发生了这样的意外,我们都非常难过。”
“意外?”聂磊的唇角翘了翘,笑容延伸到面颊的时候,他似乎察觉到在刚死了人的地方微笑不合适,又生生地刹住了,眼神依然锋利尖锐。他靠近了尤佳,声音压得低低的,“又是意外吗?你的意外还真不少。举报电话,你真的只接到了一通吗?”
尤佳的身体绷紧了,声音同样放的很轻:“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法医尚未尸检,案件尚未正式开始全面调查,谁敢下定论说是意外?”
院长勃然色变,面颊上的肌肉像是要跳起来了,为了配合他的心情,他整个人主席椅上跳起身,语气严厉:“警察先生,请注意您的措辞。这桩意外我们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睹了,我们医院的走廊上也装有监控视频。虽然我们都不想有意外发生,但也要正视不幸的事实。”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到底是不是事实,只有等调查结果出来以后才能下结论。”聂磊侧头瞥了眼尤佳,“意外能发生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他快步上前,伸手拽起了丁一:“丁女士,我们走,没有人可以用莫须有的罪名去指控并谴责别人。”
院长不甘示弱:“正如您所说,莫须有定不了任何罪。警察先生,请您言辞谨慎。”
聂磊微微眯了下眼睛,面容紧绷:“注射器是怎么回事?院长先生,请不要告诉大家,在贵院,精神病人们可以随意获取注射器跟可以致命的药物。如果是这样的话,谁还敢踏进贵院半步?”
台下的记者们发出了潮水汹涌的喧哗声,有人大声提问:“警方认为这是一起谋杀事件吗?”
聂磊转过头,对着发问的记者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眼见未必为实,一切只有等到调查以后才能下结论。”
丁一被聂磊塞进了车中,车子呼啸着朝警察局去驶。她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声音又轻又软,似乎能够省上丁点儿力气都能让她的心情更愉悦一些:“你会成为公敌的。”
死亡案件最讨厌,警察也不喜欢死人,不过要是自杀或者意外就勉为其难可以接受。破获的大案越多就意味着治安越糟糕,幸福指数越低。毕竟,破案也是技术工种熟练活,只有案子多了,破获的案子才能多。
不治己病治未病,没有残酷的命案才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丁一嫌弃不已:“你们为什么不能消停点儿呢?”
吃了睡,睡了吃,不就天下太平了么。
聂磊莫名其妙:“这是官兵捉贼,我是官兵,凶手是贼,怎么能笼统成我们呢?”
不都是最爱无事生非的人类嘛。丁一扭过了脑袋,开始靠着车椅闭目养神。
“砰”的一声,局长拍桌子的动静一点儿不比掼门板的力道小,桌上的茶杯震得地动山摇,杯盖在桌上滴溜溜转了一圈,愣是迫于局长的淫威,乖巧地挂在了桌角,不敢伸出那临门一脚。
“你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吗?你就是无事生非,看不得我有一天安生日子过!”局长脖子上青筋直跳,眼睛珠子快从眼眶中瞪出来了。
聂磊被局长吼得头发都一根根的竖了起来,却半点儿退缩的意思都没有:“只有经过了严密的调查,才能给出结论。”他见局长额头上青筋也跳舞了,总算良心发现,想起来要尊老,“再说,我也没说是谋杀案啊,只是警告他们不要随便给案子定性。”
局长手指头点着聂磊,隔了大半天才说出囫囵话来:“你就唯恐天下不乱吧。你自己看看网上新闻标题,警方发言人否认意外死亡,存在谋杀可能。”
聂磊手点着屏幕,倒是说了句中肯话:“记者也没写绝对啊。”
局长一口气干掉了大半杯苦丁茶都没能压住火气,声音不由自主地又拔高了:“可是大家伙儿第一眼看到的是谋杀这两个字!我问你,正常情况下,是意外死亡给人带来的冲击大还是谋杀?在案情发生后,人们第一反应倾向的是警方态度。你代表我们警方,给了大众什么态度?”
聂磊试图辩解:“我只是让他们别转嫁责任,就是意外,责任也不在丁一头上。你没看到现场,一唱一和的,只差说是丁一拿着针筒去扎了鲁直了。”
局长兜头拍了一摞子的材料到聂磊脸上:“就这一件案子吗?这么多人睁眼看着意外发生,连注射器中剩下的药品也化验了,是镇定安眠药。你看看还有多少案子等着我们处理。”
“难道您不觉得精神病院方面认定鲁直的死是意外,这个过程太快太迫不及待了吗?”聂磊的话没能说完,就被局长打断了。
“因为他们和我们一样不爱无事生非!”局长指着地上的材料道,“先解决了这些火烧眉毛的事情,再来跟我谈你的什么狗屁直觉。”
聂磊蹲下身,捡起材料捧着出了局长办公室的门。
白警官拿着文件夹过来找局长签字,在过道里碰上聂磊的时候,她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你干嘛跑去撞枪口?领导前脚才吹过牛,说争取长治久安,今年治安要比去年强。这春天还没过完,就死人了,你让领导脸往哪儿挂?”
“你也认为是意外?”手上的材料太多太散了,聂磊不得不伸手笼了笼,才不至于让材料掉下去。
白警官赶紧搭了把手,摇摇头:“起码我没有发现任何可以认定不是意外的地方,他是自己摔倒的,注射器刚好刺进了他的颈动脉,所以药物吸收极快,他几乎是当场毙命。徐法医也说了,就是当时就抢救,能不能抢回头根本难讲。”
“他是真想杀了尤佳。”聂磊突然跳了个话题,“鲁直对尤佳怀有强烈的恨意。”
“这不就对了么。”白警官真不知道聂磊在纠结什么,“鲁直憎恨尤佳,不管这憎恨是源自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还是由于单相思爱而不得继而生恨,反正他恨死了这位美女主播,所以处心积虑地要杀了她。”
“精神病人发作伤人的时候,是一种无意识不受理智控制的行为,所以他们才无法承担刑事责任。”聂磊垂下了眼睛,手指头轻轻敲着宗卷,“可是,鲁直的行为已经是有计划有目的了。”
“他不是精神病发作?也对,这年头装疯卖傻的不少。给人开假疾病诊断书逃刑结果把自己搭进去的精神病专家也不稀奇。”白警官狐疑地看着聂磊,继而摇摇头,敬谢不敏,“不要勾引我的好奇心。我事情太多,只希望天下太平,已经没有半点儿好奇心了。”
聂磊轻嗤了一声,摇摇头朝前走。最起码,鲁直的病情没有尤佳跟精神病院院长渲染的那么严重,他的情绪发作是有针对性的。
鲁直想让尤佳死,尤佳难道就不想让鲁直死吗?比起精神病人,其实死人更加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