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谭家旧人
山谷背风的一面,原本是卢家的祖庭墓地,现在已经隆起几十座坟丘。不用说,是村子里的人抢占了墓地。王家先祖的墓地离此不过三十米,同样如此。
王鼎新脸色憋得通红,王大柱也阴郁着神情。
在南方,霸占他人家族墓地,比占产还烈,不死不休的那种。
“算了,黄泉路上寂寞,多点,热闹点。”卢嘉锡摇摇头,示意他们别多事。
坟上是新掊的黄土,只不过,卢文锦的高碑已经断裂成几截,是村里人用水泥匆匆粘合起来的,还扶不得。
“魏先生,我重立几块墓碑,不犯忌吧。”卢嘉锡回头,问魏吕明,还有公社的两位干事。
魏吕明刚才看到王鼎新父子的不虞之色,心头已经有些忐忑,闻听此言,连忙点头,“没事,没事,这事回头公社安排人来弄。”
“不用,还是我们卢家人自己弄吧。”卢嘉锡拒绝了他的好意,对旁边的卢氏太爷家一位后人招招手,“阿山啊,你辛苦辛苦,回头找人重新刻几块碑,找个好日子,重新换上。”
“这些老碑石呢,你也别扔,都帮我运到宗祠的老地基上。”
“过几天,我一道带回去,在香江立个衣冠冢。”
卢嘉锡的声音很大,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片刻,再次回头,对魏吕明和几位干事说道,“魏干部,我想要把宗祠地基上的老砖头,拆了带回香江,再建祖祠,没什么问题吧。”
卢灿暗自挑大拇指。
老爷子这招顺水推舟,用的高明啊。
单纯的拆老宅地基,尽管也没问题,但很突兀,现在嘛,有了断碑立衣冠冢,再有用老地基砖头重建宗祠,就很自然。
别看只是多了一个小环节,可是,大家的注意力,全被转移开。魏吕明几人,向上汇报,也必定先提墓地和碑石的事情,那地基砖,只会一语带过。
果然,没一人怀疑,魏吕明几人,很快点头——相比卢家的大笔捐赠,那几块废弃的地基砖,还真不叫事。
魏吕明更是主动提出,侨联会给出具一份通港物件凭证。
见他们点头,卢嘉锡又吩咐道,“大柱,你明天走一趟新会港,雇一辆鬼手,还有两辆卡车过来。那宗祠地砖,我们自己动手,也算敬一份孝心。”
得,老先生三下五除二,将银砖的问题解决的干干净净,让人怀疑的地方都没有。
至于出入境,呵呵,此时的机场都没有安装红外线金属扫描设备,更别提通港陆关,更何况还有侨联的文书凭证。
祭祖完毕,卢家一行人回到公社。
这时,公社招待所被空置出来,大家总算有个地方歇脚。
…………
“谭日士,在吗!”
谭日士从纷杂的渔网中露出脑袋,茫然的四处寻找,这声音怎么听着像厂长?
“老谭,听见没有?赶紧的!”这次没听错,是云副厂长的声音,车间门口传来的。
谭日士赶紧在草绿色工作服上擦擦手,高声回道,“来了!”
谭日士,谭乐的儿子,早年是小学老师,因为历史和成份问题,退出教育舞台。去年,谭家终于被平反,谭日士得以分配到这家海滨渔网厂工作,而他妻子,则在不远的拉丝厂上班,一家子也因此从石村搬到江门老镇。
车间大门口站着几个人,当先的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壮汉,还有一位个头高挑的年轻人。
云副厂长正陪着他俩说话,见谭日士出来,连连招手,“老谭,这边!”
等他走进,云副厂长笑吟吟的拍拍肩膀,“老谭啊,你有这么硬实的海外关系,还瞒着?”
谭日士一惊,虽然今时不同往日,可这事谁说的准,连连摆手,“云厂长,别开玩笑,我一家子都在石头村,哪有海外关系?有,真的有!”
那年轻人听着一乐,“谭叔,谭乐老爷子身体还好吗?”
这两人自然是卢灿和王大柱。
港粤两地的发音,还是有些区别,港地粤语混杂了大量的闽南语,鼻音和卷舌音更多,再加上他的穿着不凡,因此,卢灿一开口,谭日士便猜到他是香江人。云厂长所谓的海外关系,大概就是他了。
“您是?”谭日士没敢正面答复。
“卢灿,祖籍石村卢氏,卢嘉锡的孙子。”卢灿笑着主动伸手,然后指了指身边那位,“我大柱叔,王鼎新老爷子的儿子。”
“噢……”谭日士一声惊叹!石村卢氏虽然已经全部搬迁离开,可是他们家族的传说,谭日士没少听说,更何况家中还有位老爷子,偶尔还会念叨两句。
“卢少……卢先生回乡了?”
谭日士在裤腿上再度擦擦手,才和卢灿相握,又和王大柱握握手。
“回去吧,带两位贵客去见见你父亲,我准你一天假了!”那位云副厂长很会来事。
“那就多谢了!”谭日士拱拱手。
尽管现在是渔网厂工人,可谭日士的那一身做派,还有着浓浓的中华传统文人的味道,谨慎、多礼,举止有方,谭家的家风,在他身上体现得很好。一路上,他很少谈及谭家这些年的境遇,对现在的生活状态很满意,言语中对刚刚放开的政策,很感激。
“师傅,能在前面拐个弯吗?我去称两斤栗子,买点肉。”显然,他这是想要招待卢灿和王大柱两位客人呢。板栗炖肉,是新会地方名菜。
“谭叔,赶紧回去吧。我们接上老爷子,一起回石村午餐。那边,两位老爷子估计都等得心焦了。”卢灿连忙制止他。
“那……那多不好意思!”他搓搓手。
“以后有的是机会。”王大柱拍拍他的手臂,安慰道。
………………
谭家位置,属于江门老镇的粮站大院。
谭乐正跟一帮老头子下象棋,身后有人捅捅他,“爹地,回家吧,来客人了。”
眼看要赢,却被人打搅,老头子不乐意了,也没注意身后是谁,抖抖肩膀,对对面的老者招手,“来个鬼客人呐?快下快下!”
“爹地,真的来客人了!卢家老爷卢嘉锡,和王鼎新大爷回来了!”谭日士不得不提高音量,抱歉的对卢灿和王大柱笑笑。
“谁?你说谁回来了?”老头子猛然站起身,手中的几枚棋子,稀里哗啦的砸在棋盘上,回身望着儿子问道。
“卢家大爷和王家大爷回来了,这不……”他指指卢灿和王大柱。
“谭爷爷!”“谭叔!”王大柱拉着卢灿,两人就着泥土地,要磕头。
在出门前,卢嘉锡一再叮嘱,见到谭乐一定要磕头。在之前所了解的情况中,大家都听出,谭家这几十年没少受卢氏的连累。
谭家与卢家的关系,远比卢灿最初猜想的复杂。
早年,卢文锦为卢观恒入“乡贤祠”一事,被番禺举人刘华东、新会举人唐寅亮等联名告发,说卢观恒是一个商贾,没有德行不能入祀乡贤祠。
是谭镳为卢家鸣不平,他在京师会试前,给礼部上奏,称卢观恒的品格很高尚,单是做善事,就可以入祀乡贤祠。
因他的关系,光绪二十五年,卢观恒的名字,再度录入乡贤祠。
此后,谭镳逃难回乡,卢家不惜得罪官府,出手援助,为他创建新会官立中学堂。谭镳玩收藏,背后更离不开卢家支持,两家关系越走越近,谭镳本人,最终也成为卢家客卿。
卢文锦一脉人丁单薄,卢嘉锡走香江;卢文举一脉远走海外,渺无音讯。卢家剩余的产业,都是谭家照看的。
虽然这些产业最终都被没收,可那不是谭家的过错,世事如此,谭家更因此遭到牵连,每次风波必定有谭家身影。也就谭乐这老头子有着读书人的韧劲,一般人还真扛不下去。
“欸!欸!赶紧起来!现在……不时兴这个!”两人向自己磕头,谭乐伸手拉一把没拉住,谭日士拽住了王大柱,卢灿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
磕头行礼后,谭乐老眼顿时一片浑浊,拉着卢灿的手,“好孩子!脸庞有些像你爷爷卢嘉锡,气质也像!”
卢灿身上的书卷味,和卢嘉锡确实有些神似。
他正感慨着呢,谭日士扯扯父亲的衣服,“阿爹,卢家大爷,还有王家大爷,都在潮莲公社招待所等着呢。您是不是换套衣服?”
“哎呀,老糊涂了!两个哥哥都回来了?我得去看看!”见卢灿点头,他撇下一帮人,脚步飞快的往家赶。
…………
谭家分配到的住房是粮站的仓库房,挑梁很高,直筒间的那种,被谭日士用青砖隔成几个小间。房间一律靠右,左侧是长条形通道,通往各个隔间。厨房则搭在进门的毡布棚中,很di(低矮阴)的那种。
左侧通道半身高的地方,担着两块长木板,算是简易书架。
卢灿看了一眼,便迈不开腿,两个书架上,堆放的全是线装书。
他随手拿起一本,上面落满了灰尘,书籍已经受潮,纸张发黏,封面还有雨水晾干后的黄褐色瘢痕,封面三个工体小楷《翰林记》。
这……这……卢灿有些发愣,后世受人追捧的明册书籍,竟然如此简单的堆放在靠墙长板上?
小心的搓开封面,钤有三大收藏印“印癖先生之珍”“飞鸿堂印”“仲鸾鉴赏”。
印癖先生,原名汪启淑,清代南屏诗社的创始人,清著名藏书家、金石学家、篆刻家,飞鸿堂是他的藏书楼的名号。
仲鸾呢,则是谭镳的号。
这是一本来历清晰,传承有序的明代古籍善本啊!
这本书的作者,同样不是无名之辈。
黄佐,明代正德年间进士,祖父黄瑜,世称双槐先生,父亲黄畿,世称粤洲先生,皆为一代儒宗,可谓书香世家,官宦子弟。
嘉靖十五年,晋侍读掌南京翰林院,擢南京国子祭酒。
这本书就是他担任国子监祭酒时所写的,共有二十卷。
这放在任何时候,都是珍品文本,现在,落得尘土满面,令人心酸。
“谭叔,这……”卢灿指指这本书,示意给谭日士。
“这?”谭日士笑容有些勉强,“家中就这环境,这些书,只能如此!”
“您家的藏书,都领回来了?就这么多?”卢灿关心的是谭镳的那些藏书,不是说还在仓库吗?他正筹措着怎么把这些说弄到博物馆呢。
昨天,魏吕明偷偷告诉卢灿,这些书,无需花一个大子,只需要谭家出具一份申请,然后他从中发力,让谭家人把这些书领回来就行。
这是好事啊,卢灿正准备稍后找谭乐商议这事呢。
可怎么他家中还有?难不成已经娶回来,就剩下这几本?
“哦,你说充公的那些书啊?今年上半年,公社确实让我们去拉,可是你看……”他指指家中狭小的空间,无奈的摇摇头,“拉回来也没地方放啊!”
“你手中,还有书架上的这些,是我父亲去挑的,没办法,就这环境。”
只要在就好!
卢灿长长的松了口气。
稍后等见完面,自己就拉着谭日士去仓库看看。
放在那里,不放心!指不定有多少被送进火炉,或者霉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