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医院的家属房是新建成的两栋四层高的楼房。楼下有风景槐树围成的甬路,还有花坛和一个“救护天使”的理石小雕塑。风景槐已经落光叶子,花坛里还没有种植花草,土石堆积,许多披着霜花的荒草自然而然地长在其中。姜医生住在前排三楼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攀上三楼之后站在姜医生的家门口,在姜医生掏钥匙开门的时候,王金凤浑身没有觉到热乎,却冷得打颤。“我也要感冒了吧。”她心里想。
房门打开,迎面是一大间装饰的华丽天堂的客厅。门旁边有衣架,下面是鞋架。客厅吊顶的天棚上亮着一盏瓦数应该很大的玉盘式节能大灯,柔和的光线照射着洁白的墙壁和光滑油亮的木地板,以及典雅别致的家具和房间四壁所有的新奇新鲜的装饰物,显得比白天在太阳底下还要明亮而令人陶醉。相比之下,亮着小瓦数电灯泡的走廊显得更其阴暗;从走廊走进房间,心情果真有一步登天之感。
“姜医生的住房原来这样豪华别致,我简直不敢走进来。”王金凤站在门口说道。
“快,快请进。”姜医生先走进去,回头招呼王金凤,“就像走进自己家一样,想怎样就怎样,千万别客气。”
王金凤走进去,学着姜医生的样子把鞋子脱下,换穿一双外形是一只大花猫的棉拖鞋。
“那是我女儿的。她呀,就喜欢猫,之前养了一只,我因为糟蹋家,偷着给送人了。没有告诉她。她以为是猫自己走丢了,倒没有闹我们。”姜医生回身关门,一边说着闲话。王金凤因为鞋是姜彩琴的,格外看了一眼。姜医生说完话,紧走几步到里面。
“蔡琳,王村长过来了。”王金凤听见姜医生在里边说。她以为姜医生说的是“彩琳”,大概是姜彩琴的姐姐。没曾想一个身材适中,长相文静的中年妇女走出来。王金凤一下子明白了,脱口说,“嫂子,真是麻烦你了。”
“原来王村长这么年轻。”蔡琳惊呼道。
王金凤笑一笑。
“年轻吗?我看嫂子也是年纪不大吧?”
“我呀,五十岁了。”蔡琳笑道,“两个女儿都二十几岁了。大女儿二十七岁,比王村长不少几岁吧?”
“哎吆,那么我称呼你‘婶子’吧,”王金凤笑着说,“可是你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就是四十岁,或者三十岁的样子。”
“王村长真是会说话,我哪里有那么年轻呢?”蔡琳显然很高兴,过来拉着王金凤的手,“你还是叫我‘嫂子’吧,这样显得亲近,我也真觉得自己只有三十岁。”
“别光顾着说话,快请王村长坐下。”后边姜医生走过来招呼道。
“对,王村长快坐。小米饭要闷一下才好吃。”蔡琳很亲的姐妹似的拉着王金凤的手坐到客厅里的一圈沙发上。“今天早上没有特别做什么好饭菜,王村长不要嫌弃。”她回头瞥一眼后边的姜医生,“按说王村长初次来,不应该这样对付。可是老姜不让我做得太花哨,说家常饭最好,太张扬反而显得不亲近,也许王村长不喜欢呢。我们就是把王村长当做自己人的。”
“嫂子说得对,”王金凤拉着蔡琳的手说,“不要管我喜不喜欢,只要你们不感觉麻烦就好。今天早上,那么早把姜医生吵醒,大概也吵到嫂子了,实在不好意思。”
“对了,你爱人怎么没有一块儿过来?他身体还要紧吗?”
“他怕冷,没有过来。他的身体不碍事,就是感冒了。姜医生给他配了药,说是很快就好了。”
“那他为什么不一块过来?怕冷,可以多穿几件衣服啊。”
“他因为感冒,心里害恶心,也不想吃饭。”
“这正好,我用小米和红枣煮的粥,有营养,好消化。不如你下去带他过来……”
“这就不必了。”
“那不成。生病了更要吃饭,这样身体恢复的才会快一些。”蔡琳还坚持。
“待会儿你找个饭盒,盛一碗粥让王村长带过去。”姜医生刚才去厨房,这时候才过来。“我看粥已经做好了,我们吃饭吧?”
“好吧?”蔡琳说。“那我们去厨房……”
“不,你端过来,我们就在客厅里吃吧。”姜医生吩咐说。
“我们还是去厨房吃吧,在客厅里别弄脏地板。”王金凤说,同时站起来。
“弄脏地板是无所谓的。况且地板本来就是让人走路的。要是连走路都要算计,那真真是没法生存,装了木地板倒不如不装好。”
“厨房也不冷,有餐桌、椅子,坐着高矮合适,舒坦的很。不如我们就过去吧?”蔡琳问丈夫。
姜医生看王金凤。王金凤点点头。
“好吧。”姜医生说道,“只不过有些慢待王村长了。”
“姜医生千万不要这样说。”王金凤说道,“你方才还对我说就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怎么自己又带头这样客气呢。”
“对,对,这样才是自己人的样子。”
三个人说着话来到厨房。姜医生的厨房面积很大,一样的干净,橱柜是叫人亲近的澄净的浅蓝色,柜子上的部分餐具和炊具多半是不锈钢制品,摆放整齐而光鲜亮泽。厨房当中摆了一张枣红色四方桌面的餐桌,上面铺了一张印着一篮瓜果蔬菜的塑料桌巾;桌下四边各放了一张枣红色铺着浅黄色绣花椅垫的高背椅子。姜医生帮忙把一张椅子从桌子下拿出,安排王金凤坐下,但是王金凤却过去帮着蔡琳端饭。
两个炒菜,两个凉拌小碟,一盘新蒸的白面馒头,三碗红枣粥,三双筷子……很快摆到餐桌上。腾腾热气里,可以看见,无论炒菜还是凉拌,菜的颜色新鲜而干净,像高档时装店里的花样繁多的时装,虽然被摆放在一起,但是颜色并不会互相干扰混淆,使人眼花缭乱,反而依靠讲究的面料和精良的做工使人赏心悦目、倍感新奇之美;新蒸的馒头冒着的热气里往外发散着地道的好面粉的芳香(细心人还可以闻到纯净的牛奶的香甜),娇白的外观会使早上有厌食习惯的人心生疑惑,从此觉到早餐的重要;红枣粥里的黄色小米粒籽粒饱满圆滑,红枣颗颗朱红,向上飘散的热气里可以闻到一股醉人的那种甜衣蜜枣和煮熟的新鲜黄米汇合起来的特有清香。显然,这顿看似简单的早餐做工并不简单。
三个人落座,王金凤特意和蔡琳坐得近一些,几乎挨着肩膀。
姜医生没有早餐喝酒的习惯。他礼节性地问王金凤喝不喝酒。王金凤笑着回答说不喝。三个人客气一番,王金凤照例赞叹几句蔡琳的厨艺之后,他们各自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来。
“王村长,喜欢吃什么你尽管吃,千万不要客气。”姜医生说。
“饭菜的口味不知王村长喜不喜欢,实在抱歉的很。”蔡琳说,“以后王村长有时间的话,一定再过来,那时候我就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中没底儿了。”
“有时间不如嫂子到我家去,尝一尝我做菜的手艺如何。真的,我不是奉承嫂子,我做菜的手艺不如你一半的水平,到时候嫂子一定要教教我。嫂子以前做过厨师?”王金凤说的是实话。
“没有,我一直就在医院里上班。”蔡琳说,“做过护士,护士长,后来经过培训又去了化验室,现在年纪大了,医院照顾,安排在药房里。烧菜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以前并没有这个爱好,是受我的一个同事的影响。那时候我还没有来王庄医院。那个同事不但做菜好吃,对一些名贵菜肴特别讲究的烹饪方法也大有研究。你想想,我们院长请客以前最爱到饭店里去,后来知道她厨艺好,就把客人带家里,请她过去料理厨房。以后院长请客就很少到酒店里去,还说酒店里做菜没有口味。我们医院里跟她学厨艺的不少于二十几个人,年纪差不多的几个人我们之间就以‘师姐’,‘师妹’相称,最后到底拜了干姐妹呢。后来我被调到别的医院,不能常常与她们交流学习,我的同事就建议我自学。我听她的话,有时候就是去书店买几本书回来看看,对感兴趣的菜肴就照着书本介绍的做。刚开始还是出了些笑话,做出来的菜不是没有口味就是火候掌握不住,结果烧嫩或烧糊了,不好吃,也不能吃。再有时就是作料搁的不是时候,抢了新鲜蔬菜的正味儿,一样的不经吃。不信你问问你姜大哥。我的两个女儿也挖苦我,说我是‘邯郸学步’,‘南辕北辙’,‘闭门造车’……我不理睬他们,还是照学不误。总有半年时间吧,这烧菜的手艺才有所提高。最先是我大女儿觉出来的。她在外边上班,不常吃到我做的饭菜。那一日回来,我特意做了几盘我的拿手菜。她一直看我做菜,闻着味儿她就说好。吃饭的时候,她更是赞不绝口,说我的手艺比她单位里管小灶的厨师长还要高明,夸奖我可以‘开班收徒’啦。后来吧,我的那位同事过来一次,也是说我的手艺已经不在她之下了。现在,我的两个女儿,包括你这位医生大哥,还有药房里几位同事,也都拜我为师,跟着我学习做菜的手艺。我学做菜得出一条经验:成功在于努力,更在于坚持不懈。”
“这条经验仿佛一条格言哩。”王金凤笑道。
“是的,很有抄袭的嫌疑。”姜医生挖苦妻子说。“这大概是几百年前就有的做人的格言,竟然被你用到烧菜上。你也不脸红。”
“脸红什么?其实做人和烧菜不是一回事吗?”蔡琳批驳丈夫,可是又找不到有力的证据。
“做人和炒菜怎么会是一回事?”
“事无巨细,以人为本,万变不离其宗吗。‘菜若为财,厨亦为橱’,‘橱’,钱财集中之地。所以说,会做菜的人一定会管钱。”蔡琳狡辩道,一边自己先笑起来。
“王村长,你看我小女儿像不像她?”姜医生冲妻子一侧头,怒一下嘴,同时对王金凤使个眼色。“刁钻,任性,不讲道理还胡搅蛮缠。”王金凤笑着和蔡琳靠在一起,小声说了一句话。
“不对,不对,不是有句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吗?”蔡琳忽然抬手到丈夫嘴角处,意思让丈夫安静,自己却一改文静的仪态,大声说。她显然很是激动,一双眼睛瞪大,活灵活现,果然有姜彩琴的一股子顽皮劲。
“对呀,这不是有现成的话,看你还怎么说?”王金凤也笑道。姜医生一时无话抵挡,只是微微笑着看王金凤。
“你们果然是一往情深,大有姊妹情怀。”姜医生赞叹说。
“好,王村长,不如我们就姊妹称呼,看他能怎么样?”蔡琳认真起来,眼睛里满是喜悦和期待地看着王金凤。
“这怎么可以。”王金凤羞得满脸通红。
姜医生不说话,却满脸笑意。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竟这样善解人意,不禁对妻子刮目相看,目光里满是赞许。
“怎么不可以。你一进门就叫我‘嫂子’,足见我们是有缘分的。”蔡琳见王金凤还犹豫,就说,“我就叫你妹子了。以后你就叫我姐,我的两个女儿就叫你‘小姨’,他,”她指一下姜医生,“你就叫他‘姐夫’。”说着话,她放下手上的筷子专心去等待王金凤的回答。
姜医生不说话,也是静静等着。
王金凤的思想旋风般地一转,想到姜医生的敬业,姜彩琴的活泼,蔡琳的乐观,不禁点头答应下来。
“好了,我又多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干姐妹。和你们这些年轻妹妹在一起,我总觉得自己也仿佛才三十几岁,正是貌美如春的好时候。”蔡琳高兴道。“按说要喝杯酒庆祝一下……不过,等过年吧,我们大家总会凑到一起相互认识一下的。”
“你千万别和她们凑到一起。”姜医生提醒说,“这里边很有几个能够喝酒的,喝醉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在话下。我就说那个林菲菲,那么年轻却那么泼辣,她丈夫平时都怎么跟她处了。”
“别听你姐夫的。”蔡琳笑道,“去年……老姜,是去年正月吧?”她问丈夫。
姜医生不好意思起来,甚至有些羞愧地红了脸。他冲妻子点点头。
“对,就是去年正月,我那个小妹妹林菲菲来。她只喝白酒却不喝啤酒。我们老姜自以为自己酒量大,了不得,说是要陪林菲菲喝一杯。我让他别逞能,他倒不理我。我猜想他是想看林菲菲喝醉酒的笑话。结果,干一杯不行,接着来第二杯。第二杯喝下去,林菲菲又要回敬干姐夫……你叫他自己说,他喝到什么样了?”
姜医生低下头,可是不服气地或者却是乐得自在的抖着肩膀,轻轻晃着脑袋,看那样子,桌子下边大约还惦着脚尖。
“最后闹什么笑话了,姜医生?”王金凤问。
“你该叫姐夫。”蔡琳提醒说。
“对,姐夫,最后闹什么笑话了?”
姜医生抬起头。
“林菲菲是个野蛮人,母夜叉。哼,她以后别想再让我陪她喝一杯酒。”
“谁让你陪了?是你自作多情罢了。”蔡琳顶撞丈夫说,“林菲菲陪酒都练出来了,你怎么是她的对手?那时候在我们医院,男男女女,没有比她酒量大的。医院来了领导,我们院长不请客就罢了,只要请客,基本上都由林菲菲陪客。不过,我听说林菲菲调到县医院之后不再喝酒而是专心工作了。她今年要是过来,一定会滴酒不沾的。老姜,要是你能劝她喝一杯,算是你的功劳。”
“我不去得这份功劳。”
“怕了吧?”蔡琳笑道,“王村长是自己人,说了也无所谓。”她转向王金凤说话,“你当他为什么那么有记性,那次林菲菲是捏着他的鼻子……”
“哎呀,你说点儿正经事好不好。”姜医生一脸的哀求神色,“我一生不就做错那么一件事吗?”
“哼,你不喝酒无所谓,干嘛去和林菲菲说些不正经的话?林菲菲不拿你寻开心算是怪了。她本来就爱和人开玩笑的,在医院里不正经惯了的。你这叫‘猪八戒错穿珍珠衫,姜成浩醉酒遭批斗’……”
“你还一套一套的。我就跟你说,那天她本来也喝得差不多了,何必埋怨我说话不正经。我敢肯定,那天她一定也吐了,只是我醉酒了,没有看见那场面。你们也不告诉我,只说她没醉……我才不信呢。”
“你不信的事情倒不止这一件事……”
“你们的女儿不回来吃饭吗?”看两个人忙着说话竟不顾得吃饭,王金凤担心着于爱军,着急回病房,就岔开话题问姜医生。
“她要等到七点半才回家吃饭呢。”蔡琳说。一听这话,王金凤心头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顿早饭他们就是为我准备的。
“你们村的水库要建成了吧?”姜医生问起王金凤的工作。知道姜医生和于海的关系,王金凤并不奇怪姜医生的问题。> “快了。我对象就是在水库工地干活的时候掉进水里了。当时我看他脸色发青,冷得浑身打颤,就劝他去看医生。他说用不着。大概那天他过来打一针感冒就不会这么严重了,是吧,姜医生?”
“是的。不过年轻人很少在意这种事情,只以为自己身体结实,不会有事的。”姜医生笑道,“如果换做上了年纪或者体质差的人,不要你说他们也会自己来看医生的。这是个道理。”
“总是对自己的身体不太关心罢了。”王金凤笑道,“换句话说,就是拿自己的命不值钱。我有一个男同学,那个人就不一样了。哪怕手指头碰破一点儿皮也会大惊小怪起来,不断地去询问周围的人这要不要紧。我有一次被他询问过,我是一个女孩儿,当时都在心里嘲笑他胆子小,对自己的身体竟会那么在意。”
“你这么漂亮,他何尝不是在逗你开心。”姜医生停下吃饭,笑道。
“那还是学生时代,这样的男孩子可是不好。”蔡琳说。
“不,他就是太爱惜自己的身体了。他的样子不是装出来的。他是非常认真的。”王金凤说。
“那他的胆子的确是太小了。”姜医生说道,“于副书记最近好吧?”
“还行。”
“前几天你们村的书记,就是于嘉平来过医院。”知道王金凤和于嘉平的关系,姜医生说话的口气显得很不敬重于嘉平。
“怎么,他病了?”
“不是,他领一个人过来,仿佛是他的一个什么亲戚。许成发经理的车送他们过来,看完病又把他们送走了。”
“是吗?”
“我听于嘉平说水库完工以后你们要搞个什么剪彩的仪式?”
“这又不是工厂开业,有那个必要吗?”王金凤笑道。
“有没有必要不说,你们村建成这么一个大水库,应该让上级领导过来看一看,指导一下。这样不仅可以提高你们村在社会面上的知名度,或者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比如新的扶贫项目下来。”
“上级领导已经来过了。昨天县水利局的领导过来三四个人呢。”
“还应该有更厉害的人物。”
“县长吗?那我们请不来。”
“我建议你回去问一下于副书记。他市里有人。”姜医生拿一根手指头向上指一指。那儿亮着一盏小的节能灯泡。天色亮起来,灯泡的用处已经不大。
“真的吗?他怎么从来没有提起过?”
“那人叫陈广志,是咱们的市长哩。”姜医生的眼睛起初瞪得很大,渐而缩小,眯缝起来。
王金凤忽然想起了于海的钢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