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送走于福举后,王金凤把茶杯和饭桌拿下去,重新把铺盖放好。她觉得还有事情做,或者说有什么话要对丈夫说,可是想不起来。于爱军咳嗽一声。王金凤似乎想起来。
“爱军,刚才和福举二哥说话时候我想起来,小红的奶奶家里有止咳糖浆,我过去拿过来吧。”
“不,那都是小孩子和老人喝得。我喝了不管用。”
“我还是过去拿吧?”
“不,你拿过来我也不喝。”于爱军口气坚决,甚至趴下身子用被子蒙住脸不再搭理妻子。
王金凤只好坐到炕沿上。她想一下,就到灶间重新烧了两暖壶热水出来,这样家里可以更暖和一些。她家里没有装暖气,室内温度全凭一个火炕来保持。她用热水洗了脚,又问于爱军是不要用热水泡泡脚。于爱军理都不理她。王金凤知道他是不愿意,就没有勉强。
回到炕边坐下,王金凤问丈夫:“炕热吧?”
于爱军从被窝里探出头。
“热,我都出汗了。你摸摸我的额头。”
王金凤伸手到于爱军的额头。
“唔,真的出汗了。”她高兴道,“来,把被子盖好,小心别再着凉了。”她随手把于爱军盖着的被子整理一下。
“对了,大娃,张巧,就是于旺财的媳妇,前天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不是我陪他们去镇医院找徐医生接生的吗。”王金凤终于想到自己本来要对丈夫说的事。“生产过程挺顺利的,张巧高兴,非要我给他儿子取个名字。我觉得她上面还有公公婆婆,我起名字算怎么回事?就没有答应。谁知道昨天张巧的公公于元江老头找到我,说什么也不行,就是要我给他的孙子起个名字,还要我答应去喝他孙子的满月酒。”
“那老头当然高兴了,三个儿子下面填了三个孙女,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乖孙子。他算是顺了心愿了。”大概是嫌热,于爱军从被窝里露出半个身子趴在枕头上说。“他让你起名字你就起吧,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考虑,这名字应该由孩子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起。”
“你呀,平常还说我做事不干脆,到这时你自己反而要啰嗦了。名字就是一个人的一个代号而已,就好像萝卜、大葱一样,那都有什么意义?”于爱军小声咳嗽着,似乎怕引起妻子对他身体的关注。
“不能这样说。起名字是一门学问,不可以马马虎虎的。”
“再说,他们自己去医院接生不就行了,何必要你去医院帮他们联系医生呢?”
“张巧前几天去医院检查了,医生说还早哩。这不,前天我从他们家门前走,于旺财看见我,就拦住我让进去看看他媳妇。我进去一看,张巧肚子疼的厉害,脸色都变了。我急忙打电话给开商店的于鑫,让他开着他的面包车把张巧送去镇医院。我又打电话联系妇产科徐医生。”
“你什么时候有徐医生的电话号码?”
“今年秋天收购苹果的时候,我帮过她的妹夫,就是王克思……你记不起来了?王克思是西北寨村,在县城上班,每年秋天来家收购苹果,挣个外快呗。”
“西北寨……王克思?是不是在医院后边搭棚子收购苹果那个?个子不高,长得倒挺帅气的,我好像……”
“什么好像,我们曾经在一个单位里上班,是工友哩。不过,当时他和你不在一个车间,但是,我们一同坐过客车,你该有印象的。”
“他秋天回家收购苹果,那他的班怎么办?”
“请假呗。”
“收购苹果至少也得一个多月的时间,这假怎么请?”
“和有关领导处理好关系,怎么不好请?”王金凤笑道,“这回看出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吧?”
“他怎么知道找你帮忙?”
“那回我去镇党委开会,在镇上的车站碰见他。他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开会。他问我开什么会,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他。他就知道我做了咱村的村长。他当时就恭维我,说我有本事。后来,我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就打来电话问我和丁镇长关系怎么样。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就说他要在医院后边租一个地方收购苹果。原来医院后边那片空地归镇党委管理,以前我还以为那是医院的地方。”
“你就给他办了?”于爱军问。
“办了。后来我才知道,那片地方有许多人要租赁,根本不够分。租金是一样的,但是没有关系根本抢不到手。我去镇上有时候就过去看看,收购苹果的时候他很忙,有时候徐医生不在班上就会过去帮忙,我们就认识了。后来王克思还要请客,但是我没有去。徐医生亲自打电话来请,我也没去,但是我们之间就一直有联系。”
“丁镇长对你还是不错的。”于爱军返回话题说。
“举手之劳罢了。”
“你怎么能这样认为?”
“我不这样认为还能怎样认为?难道你想让我报恩不成?”王金凤嘻嘻笑道。
“你真是没有人情味儿。”于爱军不满地说,接着咳嗽几声。“丁镇长也真是,说调走就调走了……”
“倒杯水给你?”王金凤没有就丁镇长被调走的原因和可能又会被调回来的事说给丈夫听。
“最好再拿几粒感冒药片给我。”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呀,就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以为多吃几粒药病马上就能好,这怎么可能呢……”
于爱军脑袋趴到枕头上。王金凤用凉茶兑了半杯热水端给于爱军。于爱军抬起头,王金凤把水杯递到他嘴边,于爱军就咕嘟咕嘟喝起水来。
“谢谢哈。”喝完水,于爱军说道。
“不用客气,应该的。”小两口相视而笑。
“那天你打电话给徐医生以后,你还去了医院?”于爱军接着原来的话题问。
“张巧害怕,一定让我陪她去。我就去了。”
“难怪她要你给她的儿子起名字。”于爱军说道,“你打算给她那宝贝儿子起个什么动听又有讲究的名字?”
“我不知道,所以问你。”
“这事你还不如去问你女儿。”
“小红这几天也仿佛感冒了。前几天她在家里睡,一点事没有,到她奶奶家睡了两晚上,这就感冒了。”
“她在她奶奶家里,那就成了霸王,谁还管得了她?一准是出去玩,热出汗来让风吹了。”于爱军说道。
“‘知女莫若父’,言之有理。”
“你也不害臊,该是‘知女莫若母’才对。”
“应该是‘知子莫若母’。”王金凤狡辩说。
“可惜,我们没有儿子。”于爱军仰起头,朝妻子抛个媚眼,“要不,你给生个吧?”
“哼,我才不呢。”王金凤飞红脸蛋说。
“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还害羞。”于爱军取笑道。
“谁害羞啦?就是你,你才害羞呢。那么大个男子汉,当初……”
“哎呀,姑奶奶,你可别来羞我啦。”于爱军急忙止住妻子的说话,又钻回到被窝里用被子把头蒙起来。稍停,又露出来,顽皮孩子似的冲着王金凤眨着眼睛憨憨地笑。王金凤说的是他们结婚前夕的事,于爱军和王金凤第一次同居,竟然不能够。他自己认为是太紧张,王金凤却取笑他是因为害羞。
“哎,金凤,你说福举二哥明天会成功吗?”看见妻子看自己的眼神,于爱军心砰砰地跳,他聪明地改变话题说。
“要是他用心做,会成功的。”王金凤认真起来。“今天晚上,于福举的许多话都不是真心话。”
“你听出来了?”
“你也应该能听出来。”
“我没有。”于爱军回答道。他看妻子似乎不相信自己,又补充说,“我真的没有,我觉得他的话挺实在的,只是因为你是村长,他有点儿,怎么说呢?总是因为你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一起可以畅所欲言……”
“我和你们相比,还很特别吗?”王金凤笑道,“这就说明我已经成为有别于群众的‘特殊群体’了,这是不好的。可是,我真的是那样的?”
于爱军摇头。
“其实,”王金凤说道,“你的话正说明于福举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发现只是因为你太信任他,也太相信你们之间的友谊。”王金凤知道于爱军很信任于福举,不禁解释道。“他有倾向,就是投靠于海的意思。你看,他和于海的谈话,他几乎一字未提。还有,他对工地上的混乱情况真的是没有办法应对了吗?假如说真的没有,那他为什么才来找我?如果说他有办法,那他为什么没有想办法去克服?他的沉默和等待是有目的的。如果说他是为我着想,就像他说我是在施展‘欲擒故纵’的计策,那么,他为什么又要辞职,说要不是你们‘关系不错,他早就不干了’的话?你看他那一句话是真心话?还有他说话的腔调、语气……对,你也觉出来了,不过你的理解是我和你们是不一样的,对吧?”
“不见得吧?至少他还告诉你说他遇见于海。要是他不告诉你,你会知道吗?”
“于福举就聪明在这种地方。她知道我和于海的关系,因为我们之间经常有交流,他怕于海说话一个不小心,被我觉出什么不对头的地方,所以他告诉我们说他和于海有谈话。他为什么那么轻描淡写他们之间的谈话,因为他知道,于海不是一个蠢蛋,不会把他们之间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我,最多不过说漏嘴,但是,这‘漏嘴’也马上被他封住。这是他所以对我们说遇见于海的原因。我觉得,他们不是街上偶遇,冷吃吃的晚上,于海在街上溜达什么?我想,一定是于福举去找得于海。”
“可能吗?”
“我也是估计。”王金凤说道,“于福举有‘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他首次担任负责人,虽然日子不长,但也感到了做一个负责人的荣耀。他是想村子里的领导层里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但是,除了我、于嘉平,也只有一个于海可以把他提拔上来。但是他知道,于嘉平对他的印象并不好。所以,除了我,他只好选择于海。但是,他还是有所顾虑,害怕丢此失彼。他因此不会轻易做出选择,就是说把自己手上这面能够代表自己身份的旗帜倒向哪一边。他在观望,这也是他不去干涉于勘的原因。我之前说过,于福举不可能和于勘争,因为他的身份和于勘不同。但是,他的思想并不认为自己和于勘不同,他甚至认为自己可以比于勘强。他所以不去招惹于勘,是因为他心里想着于嘉平。他等待工地有所变化,假如有变化,你就会看出他会选择谁,是我,于海,还是于嘉平?但是工地一直没有太大变化,而工程就要结束了。他所以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够出面协调一下工地上的工作。他对于海一定也有所激励,或者说他有‘激将法’给于海。如果我和于海插手工地上的工作,结果会怎样?要知道,工程收尾,于嘉平为了账目需要,一定是十二分的关注。那么,我们三个遇到一起又会怎样?”
“那就更乱了。”于爱军说完这句话,稍稍停顿一下,忽然叫道,“‘混水摸鱼’,他,这不是异想天开吗?”
王金凤感觉丈夫的形容不恰当,但还是认同地点头。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吧,作为于福举,他不是你这样考虑的。当然,我们也不能把于福举想的如此深邃。”为了不影响到丈夫和于福举的私人感情,王金凤没有挖苦于福举。她接着说,”最近我不去过问工地的事,就是这个原因。于嘉平和于海山把工程的有关账目把守的跟传家宝似的。”王金凤嘲笑道,“假如他们没有企图,什么账目不可以公开?也许我不去过问他们反而会邀请我去过问呢。”
“你应该去主动过问一下,要知道你是村长,你有这个权利和义务啊。”
“其实你也可以过问,问题是,谁会去正确地理解和使用法律所赋予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呢?”
于爱军的脑袋无力地趴到枕头上,倒不是病情加重,而是,他感到自己一贯拥有的男子汉气概被妻子刚才的一句话一下子打倒在地了。
“哎吆,我腿瘸了。”他哼哼道。王金凤吓了一跳。
“怎么啦?”王金凤掀开被子看于爱军的腿。
“别掀被子,我的腿没事呀。”于爱军叫道。“我开玩笑呢。”他解释。
“你怎么忽然说一句这么吓人的话?”王金凤责备说。
“我是被你的话打残废的。”于爱军老实说。“你的话真是厉害,一下子把我……怎么说呢?金凤,你说,人们为什么都不会运用法律的武器来维护自己的权益呢?”
“你说什么?你怎么关心起法律问题了?”
“还不是你刚才说的。”
“我说了吗?”受于爱军一声“哎吆”的惊吓,王金凤忘记了自己刚才正说得兴起的话题,她回忆一下,才明白过来。
“你呀。”王金凤觉得丈夫从来没有如此在意自己的说话,有些惊奇。她笑道,“这个问题不好分析,原因很多。”她停下说话,用心想一下,“总的说呢,也就是一句话吧:有顾虑,不相信法律比权力更好使,更管用。但是我告诉你,我为什么不去过问于嘉平一手做起来的账目呢?我为什么不去工地发号施令呢?我就不可以监督材料的选用和供应吗?我不是怕他,也不是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认为现在还不是时候,没有什么理由。如果势必要有理由的话,总还是我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吧。”王金凤轻轻吐一口气,“好像拳击手没有上场就已经底气不足,这是不好的,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有些方面,我的确不如于嘉平。在工作上,于嘉平可以是个全能手,我却不能。这是事实,我庆幸于嘉平没有让我做工程的总指挥,不然,我会把工地闹得一团糟的。首先来说,我可以号召大家伙出义务工,可是我却不能和许成发那种人物打交道。他不会听我的,我也指挥不动他。”说到这里,王金凤停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也许正是我的不自信,或者说是这种不够明朗的消极态度使于福举产生错觉,于是也不能够全力以赴地投入自己的工作当中去。”王金凤勉强笑笑,“不过,今晚上我的话对他有效果。虽然我也有撒谎,但是,就事实来说,我的话是真心的。就拿给村民发工钱吧,我撒谎说刘书记都表态说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为了使于福举相信我,并且能够安心工作。心里没有顾虑,才会‘轻装上阵’,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这么说,还是有发工钱这一说?”于爱军敏感起来。
“这件事我并不知道详细,”看于爱军发急,王金凤急忙解释,“不只是我,就是于嘉平现在也不知道详细。眼前来说,那真的是谣言。”
于爱军默默地点头,轻轻咳嗽几声。
“你何必对他撒谎,其实,他本来就信任你。要知道,是你提拔的他。”于爱军替于福举表白道。
“他以后会真心相信我的。我没有能力让人一下子就信任我。不只是我,就是那些有本领的人,也未必就可以让人一下子就对他刮目相看起来。这需要时间,更需要你坚持不懈地努力,包括你大公无私的立场坚决不能动摇。”
于爱军对妻子笑一下,没说什么。他认为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谈正义,谈大公无私,有些滑稽。但是,他很快打消了内心的这个想法。
“唉,”于爱军遇到多大困难似的一声长叹,但是接着就仰起头看着王金凤,一脸的精神抖擞,“对了,我记得于福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要是你不让大友和于文出去上班,他们通过上访也许早把于嘉平弄下台了。你看,他还是支持你的。”
“这只能算是一句牢骚话吧。的确,要是大友不出去,在工地上,他可以和于勘面对面做较量。他比于福举有胆量,也不怕得罪人。但是,大友不善于做计划,心里很少有一个比较周全的想法。让他做负责人,工地上的局面一样会很乱的。再有,大友一直在组织人上访。上访是解决问题的途径吗?虽然各级政府都设置了信访办,我们村以前也有上访的人,但是,你认为大友去上访会成功吗?”
“大友做事鲁莽,难有人会相信他。”
“大友做事凭的是一腔热血,极容易感情用事,但是上访靠的是谨慎细致,然后还要有真凭实据。这是两个相反的概念。而且,假如说大友上访成功,于嘉平下台,那么,你认为谁会接替于嘉平?”
“自然是于海叔。”
“于海比于嘉平怎么样……”
“都差不多吧。”于爱军承认说。
“所以,我们不必对大友的上访抱有幻想。于福举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还是盼望大友上访。”
“话又说回来,他还是‘唯恐天下不乱’吧?”
王金凤对丈夫报以认同和赞许的微笑。
“‘乱’是个契机,对有能力的人来说是个展露自己锋芒的机会,对多数人来说,就只是看看热闹罢 了。”
“这么说来于福举还是有能力的?”于爱军天真地问道。“我刚才还说他异想天开……”
“有时候,我觉得他比你还孩子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
“乱,对他来说不是一个绝对的机会,只是可能的机会。他真要有本领,有能力,他就不会迷惑,至于到要辞职的地步,尽管那可能是他的一个手腕,或者只是一句气话,但也足以证明他的困惑不解、疲惫不堪。”
“……顺着你的话想一下于福举的工作方法,我才觉得,唉,原来于福举一直就不够信任你。他也不够聪明,根本就抓不住到手的机会。他只会纵容事态更加混乱不堪……也许是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只好一味地去等待了。”于爱军叹气说。他很少咳嗽,大概是精神过分去想事情的结果。“有时候,我却认为他是在替你分担,是关心你,体谅你的苦衷……”
“你还夸奖他有办法,有能力,咱村没有比他更出色的人……”
“他在人员安排和工作计划方面,的确是很出色。他能做到分工明确,也有超前意识。在工地上,他就是对于勘过于妥协退让,现在看,他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不如于勘重要,而是肚子里藏了两个心眼,脚下踩着两条船——三条船,所以不能全力以赴而已。”
“今晚的谈话对他有影响。他是来试探我的,没有想到我就给了他一条他认为很好的建议。所以,后来他有几句话是真心实意说出来的。他打了一个比方也很好。我认为,他还是我们的朋友。至少眼前还是。”
“是不是那个水四处漫流的比方?”
“是的。”
“我感觉也特别有意思。”
“我想的却不是水的四处漫流……”王金凤脸上浮出女诗人般的天真和温柔神色。她语气柔和,眼睛瞪大却眼神朦胧。“水是流动的,所以才会有美妙的或者是雄壮的音乐奏出。人与人之间有交流才会有情谊的流动,才会有爱,有信任与谅解。领导和群众之间也是这样,必要的了解和沟通是重要的。我想,这是我以后要切实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