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王金凤经常打电话给陈晓宇,除了必要的问候,她一定会询问于文和大友在那里的工作情况,还有杨庄砖厂日常工作安排、随着季节变换产品的制造和销售是否会有变化,以及设备的保养与维修等方面的技术问题。陈晓宇当时不能回答的问题,等放下电话之后,会去向有关人员了解一下,然后给王金凤回电话。这样的几个电话之后,陈晓宇对砖厂的专业知识倒是很熟悉了。
根据陈晓宇提供的信息,再加上自己收集的有关材料,王金凤对草帽村第一个工厂——制砖厂——从规模到厂地建设有了越来越清晰的概念。每当王金凤想到这个工厂,工厂就仿佛矗立在她的面前一样。远观、近看,从设备的型号到在厂区里安放的位置,从原料供应到产品的质量及销路,从工人到厂长的人事安排……还有,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资金的来源与分配。前期投资最大一部分就是设备的引进。“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让王金凤绞尽脑汁。村财务没有于嘉平的同意她根本提不出钱。她决定贷款,却遭到银行拒绝。她预备找刘书记帮忙,就在见到刘书记前的一分钟时间里,她改变主张,决定个人出钱。回家的路上,杨本忠打来电话。王金凤没有去接这个电话,任凭手机美妙的铃声在口袋里响着。手机铃声很快没有,接着听见接受短信息的声音。王金凤没有去查看短信,但是一个大胆的想法在她的大脑里产生,在详细构思这个计划实行的细节方面,王金凤感到自己是利用了人的天真和向往利益的弱点,她仿佛看见自己手握铁锹挖好了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然后又准备下相当于香喷喷的诱饵的花言巧语(这些语言的本意是真诚的),或者说阴谋诡计……她感到自己的卑鄙,认为自己和杨本忠同为“一丘之貉”。但是,很快,她从那种自我诽谤的思想里走出。“是的,我和杨本忠是不一样的。我的承诺绝不会是一句空话。慢慢地,我会让人们相信我是一个多么守信而值得交往的人。”
立冬前一天,修水库的工程开始了。这一段时间天气并不算冷。为了配合水库的快速施工,王金凤以出义务工的方式每天要求一部分村民(以门牌号为段落划分)到施工现场参加义务劳动。这个建议在村两委会上一提起,立刻引起了程度不同的几声嘲笑。草帽村的村民,距离义务劳动的年代已经很久远了,单单提起那个名字也已经叫人感觉很陌生了,更何况要他们付诸行动。王金凤却是表情严肃而认真,大声质问笑得最响亮的于海山:“你笑什么!”这个声音实际上是针对于嘉平的,所以说得毫不客气。于海山没有说什么,但是也不敢再笑。事后,王金凤被于海山称为“泼妇”。
私下里,于海要王金凤放弃这个使村民出义务工的计划。“你很难通过这个建议获得什么。要知道,水库的建设款上面会全部拨下来的,那么,你让村民出义务工是何居心?再有,村民会听你的号召吗?假如不能,你怎么办?于嘉平他们又会怎样来嘲笑你呢?”于海提醒说。“不是这样的。”王金凤对于海说,“我觉得群众还是愿意参加这样的劳动的,缺少的只是一声号召而已。”想到对集体事业那么热心的于长庆、于文他们,还有态度前后转变巨大的于凯,王金凤信心十足。“而且,因为有各种现代化的施工设备,村民的劳动强度不会太大,因为参加的人员众多,每个人投入的工期也会是很少的,要么一天,多不过两天……对吧?”于海点头。王金凤继续说道,“同甘共苦之下,谁还会在乎能不能得到这一两天的工钱?而我们村却可以为上级政府节省多少的开支啊?”“那么一定会有人说你是在‘沽名钓誉’了。”于海笑道。王金凤皱一下眉头,“也不是这样的,假如他们每个参加义务劳动的人都能从中得到他们希望从这次劳动中得到的成就感与荣誉感,也就是说,我没有侵吞他们的一点利益,那么,我相信他们是不会这样评价我的。”王金凤语气温和,侃侃而谈,“组织这样的一次集体劳动,正是对我们领导是否有号召力,群众是否热心于集体事业的一次考验和鉴定。不经历这样的考验,我们的集体的凝聚力就不会得到承认或者说进一步提高,我们这些领导对于自己所领导的这个村集体就不会心中有数,关键时刻做到决策正确、有的放矢。假如我的号召成功,群众和群众之间,群众和领导之间,从团结、友爱和信任的角度讲,二叔不认为是一种促进吗?当然,如果我的号召没有得到多数人的拥护,我也豪不在意,我将带领爱军和所有愿意付出这种劳动的人去参加这次劳动。”王金凤情绪激动起来,“我愿意参加这种劳动,我认为我有义务去参加这样的劳动。”当天晚上,王金凤发表广播讲话,号召村民参加水库的建设工作。
“……亲爱的村民,父老乡亲,我们不能因为水库是上级拨款修建,就以为不关自己什么事。‘吃水不忘打井人’,这是句大实话,教给我们应该怎样做。水库建成,我们草帽村世世代代都可以用。我们,我们的下一代如果议论起这个水库,我们会怎样说,我们要我们的下一代怎样说?政府给修的。这样说是不是不好?好!这说明我们的政府是一个好政府,真心为咱们老百姓着想的好政府。可是,在这个问题上,我有我自己的,纯粹个人的一点看法。我知道一个道理,就是自己实在没有能力了才会完全接受来自于别人的帮助。比如瘫痪在床的病人,他们一个很微小的翻身动作也许都要依赖亲人的帮忙;还有盲人过马路……但是,盲人过马路有时候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和搀扶。可是,我们草帽村的人怎么啦?难道我们连搬一块石头,铲一锨土的力气都没有?不,我们有力气,有的是力量!政府不忘记我们,我们也不该忘记政府。我不但号召大家去义务劳动,我自己也要去工地参加义务劳动,所有的草帽村村民,我希望都能够去参加这个义务劳动。我愿意为咱村修水库奉献我的一点儿力气。在今后的日子里,我愿意对人说:这水库是政府和我们一起建成的,是的,我,我们,我们和政府一起!我可以随便指着水库的一个地方告诉人说:‘那块,那块,就是那块灰色的大石头,对,是我亲手放在那儿的。’事实上,亲爱的父老乡亲,兄弟姐妹,我不认为我们是在出义务工。大家知道,水库修好之后可以做什么?前年大旱,为了浇灌果园,我们把下河套的水都抽干了。为了一个小水洼,为了一个小水眼,大家白天、晚上在那儿守着,往往守几个小时,蓄下的水量不够抽水机抽十分钟。浇灌一亩果园,大家说要几个晚上?甚至还有人为抢水源打架……如果说我们村的水资源丰富,大家还用那么受罪吗?我们不能忘记,我们不该忘记。但是我们要怎么办?政府无私地帮助我们,水库修好却纯粹是为了我们自己,我们是这项工程最大、最直接的受益者。我们有力气,我们有手有脚,为什么我们只愿意用眼睛去看,用嘴去评说?村里有老人,那些老人站出来说一说,建国之初,你们是怎样不计报酬地满上遍野开垦土地,修路架桥的?是的,我们不需要号召,我们会主动到工地帮忙。这是我们每一个人家里的活计,我们应该就像是为自己干活一样愿意而且会认真、仔细地去干。……”
广播讲话的内容当天晚上就在村子里引起轩然大波。有批评王金凤胡说八道的,有激烈反对的,有大声叫好的,有的老人颤巍巍找到王金凤问水库什么时候动工。于嘉平没有想到王金凤会有这么好的口才。听完王金凤的广播讲话,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受感觉之后,却欣欣然喝了二两小酒一般高兴起来。草帽村,他是“执政官”,所有功与过(严格说不包括“过”)都由他承担。王金凤号召村民义务劳动,这件事不成则已(后果由王金凤负责),一旦收到成效(传至上级政府),显然利大于弊,他缘何不高兴?思想上想通了的于嘉平对于王金凤的号召并没有抵触心理,相反,他很是赞许。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里有被于嘉平飘飘然忽略的地方我们不得不说:假如王金凤的号召成功,于嘉平将接受由这项建议带来的表面上的所有好处,然而其他方面呢?“天道酬勤”,令于嘉平和王金凤都不曾想到的是,通过这段广播讲话,王金凤在全体草帽村的村民心中,威信何止增进十倍?这次广播讲话时间过于漫长,讲话的过程中,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专注,王金凤没有喝一口水。讲话结束(可能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之后,王金凤嗓子哑了,几乎说不出话。她认为自己是要感冒了(讲话时的激情过去,她也确乎感觉到浑身发冷),于爱军就连夜为她拿来感冒药。第二天,她哑着嗓子分派工作,遭到于勘明目张胆的嘲笑。王金凤发怒却不能大声说出话来。她气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赶快回家拿润喉片吃。但是,她的嗓子哪里能好的那样快呢?我们希望她的嗓子快好起来,好起来……
为了鼓励村民们参加义务劳动。水库开工第一天,王金凤要求于嘉平、于海及所有党员和村干部全部到场。鉴于村民多少年没有为村集体做过义务工,难免有抵触心理,尤其一些有手艺的村民会趁冬闲出去打工赚几个钱回家过年,也难以按照要求到场参加劳动这种实际情况,当天晚上,她和于嘉平、于海会同几个老党员商量了一套比较完善的关于义务工方面的细则,比如可以以资代劳,也可以找人代工,有手艺的人可以以一抵二,也可以当时请假,以后补上;在年龄上,不包括十八岁以下和六十五岁以上的孩子和老人;不包括各年龄段的女人;在校学生不包括在内;户口迁出,土地已经交还给村子的人员不包括在内;病残者不包括在内(以上人员依照身体状况和时间方便程度可以替人代工,也可以自愿参加——这一条是因为有觉悟高或者是想要替家人代工的家庭妇女和五保老人找到王金凤要求参加义务劳动而特别添加的)。
王金凤安排于勘和于福举为工地总负责人,于世力、于光昌协助,一些非人抬手挖不能完成的细节活,就由他们带领人来完成。作为工地负责人,于勘和于福举必须每天都到现场,记工必须准确无误,每天到于朋处报账。他嘱咐两个人一定要万分注意施工现场的安全,要以预防为主,提前杜绝安全隐患,防止事故发生。在现场的工作安排上,王金凤要求于勘和于福举必须保持一个公平合理的原则,不能够因为和某个人的私人关系融洽就安排一些轻快活,和谁关系一般,或者私下里有着嫌隙,就故意安排人家干脏活、累活。在这一点上,王金凤严格要求两位负责人。为了避免因工作分配上的失误在村民内部发生攀比而抵触义务工的心理,王金凤对于勘和于福举的管理相当严格,不管两个人是抱着怎样目的,一旦有失误发生,王金凤毫不客气地予以批评,并记过(扣工资),要求两个人在以后的工作上可以“将功补过”,否则就只能真的扣工钱了。
这一次,于爱军没有参加领导工作。后应于福举提议,他也是每天到场,帮助于福举记账和监督、安排现场工作。于勘在工地上的压力最大,因为他和于福举相比有着双重身份(村治安主任和工地负责人),如果把于嘉平和王金凤的对立关系算在内,他的身份又何止双重?进入工地才两天,于勘因不堪重负向王金凤辞职,王金凤毫不客气地说:“于福举能够坚持,你却不能?那好,不如你把身上的重担全卸掉——无官一身轻吗,好不好?”于勘觉到王金凤严厉的眼神射到自己脸上产生的烧灼感,他因此打消了辞职的念头。这一节,他私下里也没有敢向于嘉平汇报,自己认为没有那个必要(他要提起,只怕于嘉平也会骂他不争气)。总之,于勘感觉王金凤比于嘉平难侍候多了。于爱军到现场参与指挥,于勘非常愿意,简直为此而兴奋。他知道这样一旦有工作做得不好的地方,有于爱军,他就可以少承担一部分责任。于情于理,于爱军应该是王金凤重点批评和教育的对象。而且,于爱军到现场也可以分担他的许多重任。事实上也果然如此,自从于爱军进入工地,于勘的工作轻快多了,他逐渐从一些乱杂事物里抽身出来,去专管指挥挖掘机和铲车等机械设备的施工和记账。
对水库的建设,于嘉平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大家认为他大约是因为这个项目是自己申请下来的,所以格外用心。许多善于背后议论事情的人因此说:“都等着看热闹吧,王金凤和于嘉平那样热心水库的建设,还不是要趁着这个大项目争权夺利吗?他们迟早要打起来的……”
水库的施工步入正轨,王金凤的身影却从工地消失(不是不见,只是很少见)。于嘉平和于海几乎天天在。偶尔于海山和于朋也会过去。工地上最惹眼的人物当是许成发。他的轿车拉着他几乎是天天来,即使他不来,大家也仿佛会看见他肥胖而结实的令人不敢小觑的铁塔一般的身影矗立在工地的至高处。要知道,整个工地的工程几乎被许成发独自承包下来。他安排了两辆工程车,一台挖掘机和一台铲车过来,而工地上总计四辆工程车,一台挖掘机和一台铲车。
王金凤不去工地的原因,除了避免和于嘉平正面交锋(于嘉平对于水库的施工从质量到人员调动的确很在意,王金凤因此也放心),自然还有另外一番心思。利用水库将要施工,她和许成发谈好一个项目,就是到年底收回镇建筑公司对草帽村下河套沙场的承包权。许成发不愿意,可是又不敢太得罪王金凤。这一段时间,许成发去找刘书记办事,经常遇见王金凤,他因此知道王金凤的能耐有多大。作为朋友他私下提醒过于嘉平,但是于嘉平不为所动(他根本不相信王金凤有什么本事可以动摇他在草帽村的权威)。王金凤对许成发可是软硬兼施,本着唯一一个目标——收回沙场——她是毫不妥协退让。她对许成发说:“村民对书记和许经理私下签订的这份合同意见很大,村两委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沙场收回来不要紧,许经理还可以再承包,而且从此那份合同就变得光明正大了,一些细节实施起来也会容易得多。再承包这一块许经理可以放心,草帽村自己没有能力独自经营这个沙场,而又想从中谋取利益,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对外承包,搞联合开发。承包价格基本也不会更动,许经理看一看草帽村的外交,将来谁会有能力和你许经理搞竞争?”这句话是许成发爱听的。“再说,河沙是国家资源,没有政府许可,任何个人和单位也没有权力开采。这件事,刘书记已经有过暗示,说于嘉平胆大妄为……”这是王金凤撒谎,然而却说在了点子上,因为刘书记就这个问题在于嘉平和许成发面前表示过不满。许成发鉴于她和刘书记的关系,倒也信了。“这件事,直接关系到草帽村全体村民对你许经理的看法。你和他们已经有过一次几乎不可调解的矛盾,如果你让他们再次生成抵抗情绪,不要说沙场问题,就是水库施工,你可能介入吗?‘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呀。”这是王金凤拿眼前利益动摇许成发拥有沙场的决心。几次商谈,在水库动工前期,许成发和草帽村两委根据王金凤的授意签好协议。在这件事上,于嘉平也没有干涉,他出于个人目的考虑,——比如关于他大哥栽种的许多杨树的赔偿问题他和许成发还没有达成一致意见——认为沙场收回不无好处,这也是影响许成发答应签协议的侧面原因。这个协议是王金凤为着手创办“金草帽制砖厂”所迈出的坚实的一步。看,她把未来的砖厂的名字都想好了。协议签好以后,王金凤心里说:“许经理,你可以和草帽村的下河套沙场说再见啦。”
水库施工期间,王金凤亲自到村北指挥工程车填公路下的大坑。王金凤尽可能为后期砖厂施工的方便程度着想,指挥起来一丝不苟。这也是她不去水库工地指挥施工的一个原因。在村北这个大坑填好以后将被如何利用这个问题上,王金凤与于嘉平也有一个口头上的协议。她以村长的身份要求于嘉平答应大坑填好以后的开发权归她,要是一年以内她不能开发成功,她将放弃这个权利。这个条件对于嘉平没有吸引力,或者说吸引力不大,因为于嘉平认为王金凤这个村长根本就没有什么资格和自己谈条件,而他也不需要等大坑填好一年以后才可以拥有其开发权。王金凤不动声色,在水库工地利用于福举和于爱军的影响接连对于嘉平的指挥造成诸多不便。最主要的是她事无巨细,一律过问;账无大小,每帐必查。这和几天前她的行为截然不同。这一天,她又以怠工为理由把于嘉平找来的一辆工程车辞退。工程车司机马上打电话给于嘉平,于嘉平愤怒异常,王金凤对他没有妥协,却跑到镇党委找刘书记,汇报工地上一些挪用工地物料和指挥混乱可能延误工期的现象和行为。刘书记按照王金凤的建议也认为工地上只是由一个人来做总指挥最好。谁呢?刘书记没有立即下决断,而是电话通知于嘉平以后就让王金凤监督工地具体施工,他作为村支书,就不要事事过问,只在背后监管好村长的工作就是。于嘉平深刻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的道理。他听出刘书记说话的腔调只是调解的口气,因而亲自跑了一趟镇党委刘书记的办公室。刘书记为了避免和于嘉平之间进行浪费时间又毫无意义的谈话(他的态度趋向于王金凤,他不想为此做出什么解释),竟以“要开会了”为理由当面拒绝于嘉平走进他的办公室。于嘉平莫名其妙却感觉大势已去。回村的路上,于嘉平绞尽脑汁,才算读懂王金凤的心思。他认为王金凤并非要大权独揽,不过是在和自己闹别扭,其目的还是为了取得那个将要被填好的大坑的开发权。正如他常常夸奖自己说“我是聪明的”,所以他认为自己的想法正确,并因此更加瞧不起王金凤。我们说:过于轻敌和狂妄自大是一对孪生兄弟;过于轻敌是轻视对方,狂妄自大是自抬身价,这一对“孪生兄弟”相辅相成,能够形成自以为是、刚愎自用的职业性格,最终导致一个决策的失误。在这里,可叹之处是于嘉平没有想起许成发针对王金凤的为人对自己有过的教诲,也没有高瞻远瞩看清王金凤所以有此要求的原因和动机。有些事情,微乎其微却蕴藏玄机。在这里,于嘉平却没有这样想。史书上刘邦攻下咸阳,一反常态品行端正起来,于是范增劝说项羽注意刘邦,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鸿门宴”的故事。可惜的是项羽到底没有注意刘邦,最终战败并丢掉性命。历史上此类事例很多,但是于嘉平不会有这样的危险,也用不着“悔不再来”。回村以后,于嘉平侧面答应了王金凤关于村北大坑填好以后拥有为期一年的开发权的请求。“一年的时间其实是很短暂的。”于嘉平当时想。王金凤以“工作经验”不足不能总揽水库施工为由答复党委刘书记。刘书记还要坚持,认为这正是王金凤锻炼自己的机会。王金凤因为自己要顾及村北面大坑的填整工作,她认为“一挖一填”,工程大小差不多,也同样重要。刘书记知道王金凤对初次担当如此大的重任有所顾虑,再加上考虑到于嘉平也并非是王金凤能够领导的,就没有再做鼓励。这样,修水库的工程就被于嘉平具体负责。
顺利完成心中的两件大事,王金凤万分高兴。她调来郑新燕和刘莹帮助指挥村北大坑的填整工作,必要时候还从水库工地调来铲车帮忙。于嘉平对她的这种做法很不满意,但是看王金凤对自己独揽施工大权不闻不问,他也默不作声,权作没有看见。于廷之也被王金凤找来帮忙,一有机会,从草帽村的风土人情说起,到村里历届领导人的特点和有关典故笑话、办事原则、同镇党委曾经有过怎样的交涉,以及满山土地的分配和利用情况(哪里的土质肥沃,哪里的土地贫瘠);针对于水库建设的细节,比如出水口、水道、外围护栏的设计,以及眼下这个将要填好的大坑应该怎样利用,她多方面征询于廷之的意见。开始时候,于廷之口气冷淡,但是他做村领导时候的激情很快被耐心热情的王金凤说得活跃起来,有些问题不待王金凤问他已经滔滔说出。毕竟做过多年村领导,于廷之在某些问题上的意见与众不同,给了王金凤很大的启发。在大坑快要填完的时候,王金凤要求于福举每天都安排几个男劳动力过来帮忙。他把这边的指挥权交给于廷之。郑新燕活泼大方、敢作敢为却缺乏耐性,对前来卸土和铲土的工程车司机以及铲车司机不能很好地沟通;刘莹文静、心细如发,可是不堪重担,简直都不敢对铲车司机张嘴吆喝一声,或者打一个严厉的手势。让她们初次指挥这样大的工程,实在勉为其难。
各项工程有条不紊的进行,王金凤却不能放心。她把心思总放在第二天、第三天或者更远的日子,她在不妨碍于嘉平的指挥的情况下以直接安排或者间接提醒主管人员的方式总揽全局,因此工地上从施工到材料供应,从来没有断缺。她交代工作谨慎仔细,总是先征求意见,然后才说出自己的看法和主张。她和前来检查施工质量的水利专家谈话,态度诚恳、委婉而认真,使得水利专家激情澎湃、畅想连连,越发要把工程做得优秀,心思慎密到如何安放一块台阶石。李主任也愿意和王金凤打交道,两个人经常凑到一起谈论工作,王金凤分析问题条理清晰、方向明确,给李主任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了使于嘉平放心自己,也是为了工地领导人之间的团结,王金凤会把自己对于某些比较重要的问题经过深思熟虑以后的想法以商量的口吻(实际是督促)说给于嘉平听。于嘉平嘴上并不赞成王金凤的话,可是实施起来,于嘉平也不禁奇怪,那些事情的点点滴滴都渗透着王金凤的影响。表面上,于嘉平是工程总指挥,实际上,大家都愿意听从王金凤的安排:因为她的吩咐清楚且有超前意识,容易执行,也不必经常请示。她不常到水库的施工现场,却能对整个施工了若指掌,工地的每一处,水库的每一个角落,无不在王金凤的思考范围之内。这是对工程牵肠挂肚之后的必然结果,仿佛母亲了解自己的孩子一样。
工程进行了二十几天,将要完工的时候,王金凤把大友和于文从杨庄砖厂调回来。她要他们陪她出一趟远差,目的是引进制砖设备。被王金凤选中的这家制砖设备制造的工厂叫做“严合液压机械设备制造有限公司”,是杨庄砖厂正在使用的制砖设备的供应商。工厂远在千里之外。王金凤以考察制砖设备为由向于嘉平请假。于嘉平刚一听到王金凤的请假理由心里便讥讽地微笑了。但是他脸上却做出不高兴的样子,声音浑浊沙哑(由于工程劳累所致)地说道:“村长到底不能放弃这个想法,可是,水库还没有完工,你走得开吗?”
“于书记不是开玩笑吧?”王金凤笑道,“工程收尾了,反而显出我的重要性。于书记是要我帮忙于海山整理账目,还是需要我去向上级做汇报呢?”
于嘉平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合时宜。
“都可以……总之……”于嘉平并不认输。
“也好,我这考察无关紧要。不过大友和于文已经请假回来,我是不希望耽搁他们太多时间罢了。既然书记不同意我的请假,那么我让他们回去吧。”
于嘉平默不作声好一会儿。他早已知道大友和于文被王金凤派出去学习造砖的技术了,既然他们已经回来,显然王金凤是下了决心并且为出去考察做好了计划的,一旦把大友和于文再打发回工厂,她的这次考察务必会被延期。于嘉平心里七上八下犯了嘀咕。工地上许多工作的分派账目,包括各种材料的使用亏耗都到了做总结的时候,于嘉平自认为王金凤并不知道其中底细。现在,他同样不希望她知道。
“考察可以,但是我不同意引进设备。要知道,我们没有钱——即使有钱,我们也不能去做这种没有把握、毫无经验的投资。”
“书记的话如果是代表了书记一个比较长远的打算,那我也就不出去了。因为我的考察已经没有实际意义了。”
“我说的是眼前,至少是这一段时间。”于嘉平故作深沉地说,脸上露出理解的笑容,“村长有志于创办工厂,我是很敬佩的。但是村财务根本拿不出钱。我所以不同意,根本原因就在于此。”他委婉地想要表示出同意王金凤出去考察的意思,可是很不容易。
“如果暂时不用村里的钱,设备可以引进吗?”王金凤问。
“那就属于个人投资,村里无权干涉。”
“不是,我想我可以用村里的名义……”
“贷款?”
“不是的。”王金凤看着有点儿吃惊的于嘉平的脸,笑道,“我想以村里的名义通过欠款的方式把设备买回来。”
“那……还不是村里的债务吗?”
“村里的债务怕什么?人家敢赊账你还不敢要设备吗?现在的社会,总是‘欠钱的老大,讨账的小兵’,书记怕什么?”
“总是影响不好。”于嘉平脸上做出沉思的表情,心里却嘲笑道:当今社会,都是现钱交易,她这不是说傻话吗!“不妥当。这样吧,你先出去看看,回来我们再仔细研究一下。”
“村北边新填的那片地就做厂址吧。”王金凤说。
“这个可以,如果厂子办不好,做个沙场也行。我早就考虑了。总之,我们是要想办法利用上,毕竟投入了那么大的资金。”于嘉平答应的很爽快,“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我还没有请示书记,我是不是可以预支一部分路费呢?”
“这个可以呀,村里那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我给你安排,用的时候你就去于海山那里支取,不过……”于嘉平忽然停下说话,似乎是想到什么。但是他紧接着摇摇头,看着王金凤说,“不要紧,你觉得支取多少合适就支取多少,你们三个人,路上所需也是不少啊,反正回来结账,多退少补吗,对不对?”
“谢书记。”
晚上,王金凤找到于海,把自己的主张约略和他说了。
“在这个工程上,于嘉平捞钱不少啊。你大概不知道吧?”听完王金凤的话,于海就自己关心的问题说。
王金凤知道于海并不在意自己的想法。
“这件事不能这样看。我听于海山说,这回咱们村修水库主要是县水利赞助,并不是扶贫项目。”
“这有什么?”于海皱眉说。
“于海山说有些费用就是要虚报才好,上级的赞助很难会全额下拨到位。而且既然是赞助,他们也没有理由替咱们承担全部费用。如果照实上报,我们反而要贴不少钱上去。这就叫‘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你也信于海山的鬼话?”
“他说的有道理。”
“道理是有的,”于海不满地哼一声,“‘欲加其身,何患无辞’呢?”
“二叔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看到一个电视节目,就是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被人当场抓住。小偷很年轻,穿戴的挺好,相貌也不错。记者就问他为什么偷人家钱包,他回答说没有钱花。看,多么无聊的问题!对么漂亮的回答!这就是‘欲加其身,何患无辞’。”
“于海叔的话说得精辟。但是,这好像不是一回事。”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就是上级下拨款项不够,难道还耽误他们捞好处费吗?一样的,不过他们多上报,好处拿的是国家的;不多上报,村里要贴钱,他们捞到的好处仿佛就是村里的。”
“于海叔……”王金凤对这个问题不感兴趣,强打精神说,“这不是你我所能遏制的。”
于海听了这句话,有些坐不住,浑身不自然地扭动一下,同时嗓子里沉重地咳一声。
“我们,就是我们,大概还不如一个于勘。别说他对于嘉平那么死心塌地!你知道于勘收到的好处有多少?你不知道吧?在工地上,于勘乐得清闲,并不去管人,只去给挖掘机和铲车记账,负责给车辆加油……这是于嘉平安排的吧?于福举和爱军两个,操心满场子,工作比于勘辛苦吧?可是捞到什么?你给过他们什么?我敢说,他们连一条烟也没有人送!可是他们却得罪了许多人。为什么呢?为工作呀,谁的活干的不好他们去训斥人家,谁无故早退晚到,他们拿人家当典型,谁干活不长眼睛差点出事故,他们张嘴就骂人家。于勘呢?头戴安全帽,胸前挂一个记账本,手里不是拿着一支笔就是夹着一颗烟,吊儿郎当,可是满工地谁也不敢小瞧他。一个工程下来,我看他胖了足足有二十斤!”
“是的,好像头几天他还像那么回事,忙前跑后的。后来,不知怎么,就耍起了小心眼。不过,我看他也没怎么胖。一天长一斤肉,于海叔说的有点玄乎吧?”
“耍起了小心眼?那是‘大心眼’。”于海对王金凤的无动于衷很不满意,白了她一眼。“那都是于嘉平安排的。说我说的玄乎?当然,没有人请你,你自然也不会知道其中的奥妙。于勘,那是天天有人请吃饭……这就是于嘉平的聪明之处,他可以让于勘为他死心塌地的卖命。你可以吗?恐怕……”于海本来要拿于福举打比方,脑子里一算计,没有说下去。
“自然,这也是一条用人的手段:你给人的好处越多越长久,你的命令对于这个人来说就越是管用,因为这个人还希望较长久地从你这里拿到更多的好处。有些厂矿部门为防止高层犯罪会对一些身居要职的人以很高的薪水,大约就是这个道理。可是,我认为还有比这方法更为实用的,那就是上面以身作则,下面群众……”
“我不去和你空谈什么大道理……大道理有许多,实行起来却还不如一些小道理,小手段管用。”于海脸色阴沉如一块冷铁,颇不耐烦地打断王金凤的话,“我知道,你是没有人请……”
“许成发也请过我,我没有去。”王金凤坦率说。
“他也请过我。”于海赌气似的往旁边一转身子,不去看王金凤,但是话却一路说下去,“可是,我也不去。在酒桌上,你没有看见那场面,于勘比我要厉害。大家对他敬烟敬酒,那架势,那风头,除了于嘉平谁能超过他!于海山和于朋有时候也去。不过,照我的观察,于嘉平也没有于勘被请去吃喝的时候多。我吧,作为副书记、村委会委员,倒是不如他一个办事的。为什么呢?因为咱没有实权呀,不能给人家好处呀。这就叫‘县官不如现管’。”于海不满地扭头看一眼王金凤。“你这村长,我都替你感到……哼,真是毫无用处!”
“这是我的失职。”王金凤冰冷的口气令于海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