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晚饭后,——他们夫妻几乎就没有吃饭——王金凤和于爱军对面坐在炕上。他们仔细研究杨本忠和小宇两个人。从他们的相貌到说话,到他们可能有的关系。
“如果他们真要有那种关系,那么,也许设备倒是新的。陈晓宇故意打电话给我们,目的是不要我们去提货。”于爱军分析说。“他们一定是起了矛盾,陈晓宇故意破坏杨本忠的生意。”
“你说的不对。”王金凤不同意丈夫的分析。“小宇是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像她这种年纪的人,会把爱情看得高于一切。如果她真的爱上杨本忠,她就不会那样毫不留情地去揭露他。我看小宇对杨本忠恨和讨厌更多一些。她在他面前显得那样听话,不过是尽到一个办公室工作人员的本分而已。假如……”王金凤站在女人的角度考虑问题。但是她想到陈晓宇骂杨本忠是“饿狼”,这是怎样的恨之入骨的咒骂啊。她因此又觉得陈晓宇和杨本忠的关系非同一般,丈夫的话也许有些道理。她停下说话,心里把于爱军的假设又仔细考虑一遍。
“这只能说明她的骗术更高明。”
“不,”王金凤还是对陈晓宇充满信心。“这说明杨本忠更其阴险狡诈。他用权力让人无条件服从自己,以显出自己的威严。小宇正是害怕丢掉工作,所以不敢揭露他的骗术……”
“这么说,这些设备有被卖过?比如说小宇没有及时通知那些受骗的人,那么他们一定像我们这样准备好钱去提货。这样看,假如说杨本忠成功过,那么,杨本忠去哪里找来这么多翻新的设备?要我说,他们就是串通好了骗人,设备是新的,不过翻来覆去用的就是这一套设备。”
“他们就是为了骗取押金?”王金凤始终认为小宇没有参加行骗。
“对。要我说,明天我们就去提货,看杨本忠舍不舍得。”
“如果小宇说的对,设备提回来不能用咋办?”
于爱军沉默了。六万元不是一个小数目,他担待不起。
“看样子杨本忠也不像个好人,尖嘴猴腮嬉皮笑脸的,一点儿也不实在,像个老烟鬼似的。”于爱军忽然发狠说。
“不要这么糟蹋人家。”王金凤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奇怪丈夫对杨本忠的评价竟然和自己一样。
“他就不是一个好人!我就这样说,怎么啦!”于爱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朝妻子发起火。
丈夫的发脾气使王金凤无话可说,无论陈晓宇是否参与其中,但自己显然是受骗上当了。王金凤没有话说,可是脑子里并不清净。她一会儿想自己怎样被选上村长,又想两个多月来自己做过什么。她想到独断专行的于嘉平,想到口是心非的于海,还有善于弄虚作假的于海山,狐假虎威的于勘。她,王金凤,算是羊入狼群,还是什么?王金凤想到自己圆满解决的几件事情,包括于凯这件事,可是这些当时给她是鼓舞的事情,现在却变作无情的嘲笑与讥讽。“一离开家门我就好像一个傻子,除了任人摆布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啊,我怎么会想到要去杨庄呢?又……”王金凤感觉浑身发冷,她看一眼于爱军,一种孤单的感觉手触冰水一般袭上心头。“高处不胜寒”,难道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可是我“高”在哪里?我是多么愚蠢啊!想到这里,王金凤苦笑一声。
“大娃,”她看着于爱军说。
“什么?”于爱军皱着眉头。
“我们明天不去提货了。”王金凤看着愁眉苦脸的丈夫,忽然坚决说。
“为什么?”
“假如杨本忠不是一个骗子,而是一个有诚意的人,他必定会在最后的时刻通知我们……”
“那女孩子不是已经说了,设备是翻新的,不能用。杨本忠为了让我们上更大的当,到时候他一定会提醒你的。可是,这就说明他是一个有诚意的人?”于爱军不客气地反驳妻子。
王金凤抬手揉一下额头。
“那么,我们只能找行家帮忙去检查一下设备。”王金凤改变思路,心里却早已乱作一团。
“时间这么急促,到哪里找行家?”于爱军不满地说。“照我说,我们就是去和他签一个保修合同,然后我们就把设备提回来。”
“可是,那么一大宗设备,提回来放在哪里?”此时的王金凤已感觉此番做事颇为草率,她有意放弃这套设备以及两千块押金。思想深处,她还是相信小宇。
“你看你又打退堂鼓了不是。”于爱军恼怒地说。可是他尽量压制怒火,说话声音并不高。在他,这已经是做出了巨大的让步。“创业难免遇到困难和挫折,在困难和挫折面前需要更坚强的步伐才行。一点困难就想要放弃,那你一辈子能做成一件事?”于爱军认为自己的话很有道理,而说话的腔调也类似于苦口婆心。他认为妻子应该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苦心。
看丈夫强忍着的愤愤不平的脸色,王金凤反而冷静下来。
“这样吧,我再给小宇打个电话。”
于爱军点头同意。
王金凤拨号,心情紧张地拿着话筒。
显然对方不方便接听,电话被挂断。王金凤失望地吐一口气。
于爱军嘲笑似的哼一声。
“她不接你的电话是什么意思?要我说,她是不想再给你做出任何解释。要知道‘话多有失’的道理,这女孩子鬼精明。”
“不是的。”王金凤低声说,脑海里现出一个出水芙蓉一般青春靓丽的娇美容颜。“如果……这世界上还会有好人吗?”她又想到杨本忠。此时杨本忠的形象在王金凤心里阴险丑陋如同魔鬼一般。“他们怎么会呢?这是不可能的。”
电话铃声响起,王金凤迅速拿起话筒。于爱军惊愕地看着妻子。
“姐,是您吗?”小宇的甜甜的声音。
“是我。”王金凤心情激动。
“刚才我不方便接听姐的电话,请姐原谅。姐,您找我有事情吗?”
“我……”王金凤脑子里很快地组织一下语言,“我明天还是过去吧……”
小宇的沉默使得王金凤说不下去。好一会儿,王金凤以为对方挂了电话。
“姐,我以为您会相信我的。可是,您还是不相信我。也许,我根本就不值得您来相信。”小宇声音凄凄地说,王金凤却羞愧的脸蛋发烫。“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您吧。明天您来提货,首先是交钱,他必定强调这一点。钱只要落入他的手,您就失去了任何和他商量条件的权力,也等于说您走进了他的圈套。还有,您提的货未必就是那套翻新的设备,也许更糟。他不会让您监督装货过程的,如果您要监督,他会责问您,说您不相信他。如果您离开装货现场,正是上了他的当;如果您说,您就是不相信他,他马上会和您翻脸,不给您发货。要知道,钱已经在他的手上,不发货对他没有什么,对您却是一种损失。曾经有一个客户,因为接受的货与看到的不符而找到厂里,他那时候已经是变得很不讲道理了,那个客户的话他连听都不要听。他对那个客户说:‘你本来就是买的二手设备,我们签的合同上注明的也是二手设备,你难道想要我给你一套新设备啊?’他的姐夫是村长,您能把他怎么样?如果法院起诉,您也不会胜诉,他这种人最会进法院打官司了,这种事会让他兴奋的睡不着觉的。他很会把握,让自己的行为始终走在法律管辖的范围之外,或者就是边缘上。这就是那句俗语‘打死人要偿命,骗死人不用偿命’所包含的道理了。这些事情,我相信他的姐夫,就是我们砖厂的大厂长根本就不知道。那天你们也看到了,他的确是给他姐夫打了电话,说的也果然是那套二手制砖设备的价格,可是,我觉得我们的厂长也不会听到他的一句真心话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就是接了您的钱不给您发货,比如说他暂时没有货发给您,您可能都没有一点儿办法。他拖得起,也赖得起,可是您呢?姐,您千万不要以为通过起诉法院可以让他履行合同。真的,姐,如果您信我,您就收手吧,他,不是您和我这样的人可以应付得了的。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既然斗不过他,那么就远离他。我,虽然和他在一间办公室上班,可是我们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我距离他很远的。他的为人我很清楚,不仅是我,工厂里很多人都知道。我从不会为他的花言巧语动心,尽管他很有钱,也愿意给我钱,可是,我不稀罕,我心里厌恶他。”最后几句,陈晓宇就自己和杨本忠之间的关系略作解释,可见她是很有诚意的。
王金凤愣在当时:她想不到世界上真有杨本忠这样厚颜无耻而又诡计多端、阴险狡诈、胆大妄为的人。他这种人既有手段,又心狠手辣。王金凤真真以为,这种人只该出现在虚构的故事里边,现实生活当中根本就不可能有。
“姐,您在听我说话吗?”
“我听着呢。”
“姐,我本来不该和您说这些话的。可是,我不愿意让您,怎么说呢,我不想让您中了他的圈套,被他所操纵。他,不配。”
“谢谢您,小宇妹妹。”王金凤颤抖着声音感谢小宇。
“不要谢我,姐,我们是有缘分的。那天在办公室里,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呢。”小宇声音恢复常态,甜蜜蜜的。
“小宇妹妹,既然你知道我家的地址,有时间过来玩,好吧?”小宇的开朗使王金凤震惊的心灵略有恢复。
“行啊。”小宇轻快地答应,“姐,就是两千块钱,您要想开一点……”
“我知道,谢谢您,小宇妹妹。”
放下电话,王金凤看见于爱军脸色阴暗。刚才于爱军俯身过来侧耳细听,电话里说的事情他已了解个大概。
“这会是真的吗?”于爱军眉头紧锁。
“想不到我们抱着创业的决心第一次出门就遇见了骗子。可是,我们也遇见了好人,这使得我们的损失不是太大。”王金凤欣慰地说。
“你说能不能是他们俩设计好了来骗人,目的其实就是骗取押金?”于爱军不相信小宇的话,或者却是不相信世上还有杨本忠这样一个阴险人物。
“这不可能。要知道,这番谈话是我打电话给小宇才有的。”
“如果你再打电话,或许她还有许多话说。这些话,不知道他们已经对多少人说过。”
“爱军,你就相信这个女孩子的话吧。你回头想想,假如他真的是副厂长,那天我们去怎么没有看见一个去向他请示工作的工人?他说停电,可是后边明明有装货的许多工人在工作。小宇无心说出的话为这一情况做出解释,事实上还有一个在车间里办公的真正的副厂长。还有,他既然是制砖厂的副厂长,应该对于本职工作很熟悉吧?可是,那天他有说过专业上的话吗?所有的话不过是‘夸夸其谈’而已。而且,你看他的所为,他像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吗?他一直笑着,可是他脸上有真诚、坦荡、实在的颜色吗?除了故意装出来的亲切、温和……他还有什么?是,他让人觉得亲近,你回头想一想,我们第一眼见到他,他脸上的表情正常吗?嘻嘻笑着,好像老朋友一样,可是,我们谁认识他?这都是装出来的,或者,却是自然就有的……他,是这方面的一个职业老手了。”
“你现在说这些话,你认为还有什么意思吗?”于爱军冰冷的腔调使王金凤吃惊。“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很了不起,很……对吧?可是我提醒你,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呀。能说不能做,夸夸其谈,只会耍嘴皮子……我,”于爱军鼻子里哼一声,这是他十分生气或者说非常的瞧不起对方的表示。“我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容易承认失败的人,当初我就不会和你去杨庄,我就不会同意你办什么厂子。”
“爱军,你这话是……”王金凤诧异地问,“难道你还要……”
“你别说了。”于爱军不耐烦地打断王金凤的说话。“我听着你说的话,感觉真是轻巧。翻来覆去就是一个放弃,可是那两千块押金怎么办?还有银行的利息……难道就这样扔了?这都是你,干也是你,不干也是你。”
王金凤一阵沉默。
“那个女孩子的话……我就不信,我们一手交钱,一手提货,他不发货,我们就不交钱,他能怎么样?”于爱军气愤道,“他以为他是什么,我……就是你,你真的不敢去提货?”
“爱军,丢两千块总比扔掉六万元强。”感觉丈夫的话有道理,然而王金凤还是相信小宇。她语气悠悠说道,“幸好当时我们只带了两千块钱……“王金凤意思是他们还算幸运,于爱军却不愿意听,气呼呼把头转向一边去。王金凤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对丈夫是一种刺激,于是急忙改口说,“杨本忠骗了我们两千元,可是也教给我们不少经验。我们就算‘花钱买教训’吧。”
“真是好心胸!”于爱军嘲笑道,“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我。两千块是我交出去的,可是我还敢接着再交出六万块去。我就不学你,本来是自己说服别人创业,真到了尖上,却比谁都转变的快。就你这种心情,难能做出什么事业出来。”
“爱军,我……你听小宇的话吧,杨本忠不是一个好人。我们以后还要办砖厂,但是我们不去和杨本忠打交道。”
“不打交道也行,不过,我觉得窝囊,咽不下这口气去。”于爱军闷声闷气说,“明天我自己去,让他把两千块交出来,不然,我把那小子揍个头破血流,让他拿着两千块钱住医院吧。”他大巴掌在炕上拍一下,倒是把专心想事的王金凤吓了一哆嗦。
“这件事村里没人知道,就这样算了吧。你去要押金,他又会逼着你拿钱买设备;你不买设备,押金他自然不会退给你。要是你把他打坏了,我们又要赔付他医疗费?当地派出所也不会轻易放过你的。这样子事情就闹大了,赔钱丢人不说,我两个还不被人叫做‘头号大傻瓜’……”
“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大骗子背后倒有派出所给撑腰!”于爱军骂道。
王金凤对丈夫看一眼,没做声。于爱军越是发怒,她心里反而越是想得开。“这件事我们办得也太鲁莽了……”她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