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第二天的晚饭后,于嘉平召开两委会预备讨论他购买洗沙船的事。 音响设备在上午已经得到王金凤和于海的口头同意,所以不在讨论范围内。经王金凤提议,两委会改到扩大会,定在晚上。于勘、于朋、刘莹等村务工作人员以及由于嘉平特别点名的几个老党员和村民代表都被邀请参加。于福举和于文作为村民代表也被邀请进来(这是王金凤的安排)。王金凤认为自己的想法已经没有必要隐藏,事先已经和大友、于福举以及几个老党员他们商量过,并且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大友是一百二十个支持,并且说如果村里没钱,他愿意借钱给于爱军。
会议在一团和气里开始。王金凤以村长的身份主持会议并且首先发言。她没有给于嘉平说话的机会,而是直接提出自己办厂子的设想。正在准备发言,在心里算计如何使那几个老党员和村民代表信服的于嘉平被王金凤的想法惊呆了,一时间他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全忘掉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荒唐,胡闹!
“水电,地方都没有,设备就要拉回来,我不同意!”于嘉平站起来说。“这简直是胡闹!”
“我坚决反对!”于海山跳起来说。他尤其惊讶,以自己有着多年会计工作经验的敏锐头脑发现,这提议是多么的不合逻辑呀。他头脑里一下子涌出许多反对王金凤的提议的意见,但是由于过分激动,反而一句也说不出。他想到办这样一个工厂所必须具备的条件,他脑子里只是想到几个这样的条件,已经气愤的浑身发抖,形体语言近乎失态。他认为王金凤纯粹在凭着想当然办事,根本就没有像他这样设身处地的为草帽村认真考虑,周密计算过,他也因此从未像现在这样看低王金凤,同时又为对方的胆量和狂想所倾倒(气愤到极点)。其实,对于海山本人来说,他自认为自己的反对意见是来自真心,出自正义,实际上他反抗王金凤的动力还是来自于嘉平,只有在于嘉平身边,他才能意识到自己是一名党支部委员,而平日里他对王金凤有所不满无形中也助长了这种意识爆发的程度,仿佛又被浇了油一样。这样的情况我们可以理解,用一个粗俗(文字本身没有毛病,只是意思不雅致罢了)的字眼形容,就是“狗仗人势”,或者好听一点,就是“为虎作伥”,话总是不好听,却可以解释这种异乎寻常的“义愤填膺”。于海山镇定一下情绪,坐下去,接着说到,“二手设备,质量一定存在问题。”
“设备是朋友联系的,朋友在这方面很专业。”王金凤只好以虚构的朋友来证明设备的质量。
“朋友?他一定是从中能得到好处,否则他管这等闲事?”于海山又气愤起来,打击说,并且习惯性地看一眼左近的于嘉平(平时于海山都在里间办公,于海默默无声地占据了他在外间的办公位置。于海并不愿意和于嘉平打对脸,可是却认为正副、书记就应该在一张桌子上办公。于嘉平也不愿意和于海对脸办公,但是却没有站出来反对。于海山因为自己根本就不在外面办公,竟也没有想到去和于海据理力争。这样一来,开会的时候,于海山只能搬一张椅子随便选个位置坐着。)。
“设备先不说,我们只说村长的想法怎样?”于福举插话说,使得于嘉平不耐烦地扭头看一下窗外暗下来的夜色。
“想法是好的,”老党员于定寿说,“免烧砖应该是有市场的。只是村里出头做,这厂子就变成大集体,不好管理呀。”他显然还未认清形势,不好严正立场。
“对呀,我们的砖卖给建筑公司还行,要是卖给个人,他多装了几块砖,他少开了几块钱,这些亏空怎么记账。要是不记账,在厂子里负责卖砖的人岂不是太好做了。”三十几岁的村民代表于喜勇说,话里颇有几分嘲讽。
“这些都是小事,在工作中是会有办法解决的,我们也可以借鉴别人已有的经验。”于文说,“就像国家主席,他要是不放心下边一层一层的官,难道天下大事小情主席都要亲自过问,亲自管理吗?显然没那个必要,也不可能。”
几个人点头。
“国家主席?”于定寿稀奇地说,“真是会开玩笑。”
“办大事要从大处着眼。办这样一个厂子,即使它规模很小,对于咱们村来说也是大事。”于福举不去理会于定寿嘲笑于文的面孔,端正坐姿说,“也不见得于文的话没有道理,国家主席也是从小事做起,靠着自己的努力和严以律己、宽厚待人的优秀作风以及超过普通人的一番爱国爱人民的崇高情怀,终于成就自己的伟大。”于福举等待一下,看是否有人嘲笑他。见没有人插话,他接着说,“免烧砖有市场,原材料容易采购,设备好操作,投资少见效快,这样的工厂我们村都办不起来,或者说不敢办,那么还能办什么工厂?”
“对的,什么事没有难处,我们平常走路还能扭了脚脖子,何况办一个工厂。我觉得几位村领导是该在这方面用用脑子……”老党员于文中说,但是,他的话显然没有说完。
“办工厂,难道这是说一句话那么简单的事情吗?”党员于文光质疑说。
于勘鼓着两只眼珠子,滴溜溜看一眼于嘉平,又看于海。
“办厂子,小心别让厂子办了自己。”于勘大声说。
有了低声议论的声音。
“我来说几句,”看因为于勘一句话会场秩序乱起来,于海站起来说,“大家都有一个心眼在肚子里装着,办厂子,是好事是坏事大家心里自然是明白的。我们不说胡搅蛮缠的话,不去昧着良心表态,不去跟着人瞎起哄。”于海说话声音不高,会场反而静下来。“那都是没有意思的。我们这个会是一个扩大会议,这表明村长是尊重大家伙的意见,不会擅自做主,独断专行的。因此我们每个人要认真思考,以尊重以村长为代表的这个村集体,以及村长本人。我们村没有工厂,以后会不会有呢?凭良心说话,要不是王金凤,恐怕现在还没有人能使我想到村办工厂,并为此用脑。在这件事上我说一点余外的话,我有这样的体会,要为家里添置一件大的日用设备,比如摩托车,或者一台大冰柜……手头钱有些紧张。但是我各方面节省一下,买也就买了;若当时没买,后来发现手头还是不宽裕,还是不能买。一个村集体也是这样,我们一鼓作气引进这么一套设备,不见得村子里因此就经济紧张,方方面面揭不开锅了。但是我们不去引进这套设备,经济是否就宽裕了?或者说那部分钱真的就能省下来?原则上我是支持引进这套设备的,不为别的,就因为它是我们村第一个工厂,这就像我们家买了小轿车一样,我心里是高兴的……”
“为了高兴就可以不计后果了?那叫摆阔!”于嘉平端正坐姿说,“都是‘先安窝后孵雀’,没听说‘没安窝就孵雀’的道理。好,我们六万块把设备买回来,然后还要继续投资建厂房,架线供电,进原材料,找工人……其中有一个环节处理不好,设备就会被闲置,甚至成为废铁。我不是不同意创办村办工厂,这是个好的发展方向,以后也必将成为我们奋斗的目标。但是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这样马虎,一点市场调查没有,就慌慌张张办起工厂来?请原谅我这样形容村长的创业精神。”于嘉平的道歉引得几个人小声笑起来。“好的挣钱门路有的是。我们村有可以说是无穷尽的沙子,这就是资源,就是矿藏,我们可以尽力开发,这是无本万利的买卖。我们不立足现实找出路,还谈什么发展?”
“沙子再多,有淘光的时候。资源总是越用越少,而始终放在那里也不见得就会被贬值。”于海没有坐下,直接反驳说,“听说书记买了一台洗沙船回来,看来是要大干一场的。我就是要问书记,全村一千多人,你征求了谁的意见?你用于购买机器的钱难倒是你一个人可以做主的事?或者说是你和于海山两个人就可以说了算的事。”
“于副书记怎么这样说?于书记本来就是全体村民的代表……”于海山争辩说。
“你闭嘴!”于海一拍桌子,“代表就可以一意孤行吗?你为什么不把村财务搬到你家里去!村里的钱你干嘛不全拿到家里乐意怎么用就怎么用!”
于海山张口结舌没有话说。他想不到于海的脾气来得这么急,他是被镇住了。
于嘉平也没有想到于海脸变得这样快,跟疯子一样。他不知道,于海肚子里的火气已经是憋了两天。r />
“于海山是不敢这样把村里的钱拿回家里,正因为他不敢这样,所以他干主管会计十几年。我作为村支书,一心为村里着想,正因为我时时刻刻为村里着想,所以我连续三届村支书。有些人是嘴上说好话,心里歪主意,群众的眼睛是亮的,是蒙蔽……”于嘉平坐着说话,语气平淡,并且尽量口齿清楚。于海越是愤怒,他反而平静。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
“群众的眼睛有时候也不是雪亮的,不然世上就没有坏人立足之地了。”于海也坐下来。“连续三届村支书能说明什么问题?是工作真正出色还是手段高明?这八年,村里改变了什么?财务是亏空,自己是肠肥肚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于嘉平拍桌子站起来。
“何必那么激动,难道我说你了吗?我……”于嘉平一个本子摔过来,于海头一偏,本子落在后边没有防备的于文的左边脸上。于文不是一个闹事的人,只是本能地“哎哟”一声,本子落在地上。这里于海早已把面前一个水杯随手扔过去,于嘉平躲过,水杯触墙“啪”的一声响,碎片哗啦啦落地,没喝尽的一点儿茶水弄湿了墙皮,又和许多碎玻璃星子飞起来溅到旁边人——尤其是于海山——的身上、脸上。于嘉平似乎愣了一阵,接着,他绕过桌子要来厮打于海。于海不甘示弱,迎着于嘉平奔过去。几个人主动退到后边,办公室中间马上显出一片空场,眨眼间两个人就咬牙切齿地扭到一起。大家又急忙上前拉架,老党员于定寿去抠于海扭着于嘉平肩膀的手,不料想被于海抽空腾出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打得于定寿两眼金星,嘴角出血。于海心里怨恨于定寿拉偏架,打得也是重了一点。于文去往两个人中间挤,意思要分开两个“蒙古跤手”。
于勘走上前,眼睛尖溜溜盯着于海,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王金凤走上前一声呵斥,令专注看打架预备动手的于勘很是吃了一惊,但是没有镇住他。于福举害怕王金凤吃亏,悄悄站到王金凤身后去。
“你要干什么!”王金凤又呵斥道,于勘立在原地。王金凤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得勇气,只管严厉地盯着于勘。于勘看着王金凤,慢慢后退。
“你两个松手。”王金凤对于嘉平和于海说。“你们都散开。”她对几个拉架的人说。见于嘉平和于海还不松手,她说,“好,你们打吧,让我们都看看草帽村正、副书记到底谁更有功夫身上。你们打吧,我们都做观众,都靠后站。”她对看着她的于海山和于文使眼神,两个人就上前劝架。
于嘉平和于海借一个台阶下,都急忙松了手。不过还是怒目相对,都气喘吁吁,虽然有吊扇,还是大汗淋漓。
“大家都坐下。”原以为王金凤要解散会议,不料想却让大家坐下。
除于嘉平和于海最晚回到座位上坐下,许多人都是马上回到原位置坐下。
“我提议会议继续。”王金凤说。
于嘉平本来要走,可是赌气却不走了。他要解散会议,可是又不愿意说话。
于海很快恢复过来,神态悠闲的点上一颗烟卷。他对会议继续进行也没有提出反对。
“刚才讨论的问题先告一段落,我再提出下面几个问题大家讨论一下。”王金凤把下调工资和吸收郑新燕为调解主任提出来。现场有人事先知道王金凤的意见,所以并不吃惊。于嘉平和于勘应该是最吃惊的人(尽管王金凤事先征求过郑新燕的意见,可是郑新燕并没有把这件事透露给于勘),于嘉平想不到王金凤会提拔郑新燕,于勘看着于嘉平,更是一脸的询问和惊讶。于海山因为工资下调表现得不是吃惊,而是尤其恼火。他在脑子里很快算出下调之后自己一年要少拿多少钱回家,接着是两年、三年……他越想越生气,不住地看于嘉平的脸色。于嘉平不表态,他有意见也不敢提。
正、副书记不说话,大家也都鸦雀无声。现场只听见丝丝拉拉吸烟卷的声音,还有断续的仿佛是抗议的故作的咳嗽。
“既然大家没有意见,这两个提议就算通过了……”王金凤说。“于朋,你做好今天的会议记录,明天把村里所有工作人员下调以后的工资计算出来,同时写个委任通知给郑新燕。”
于海山几次要站出来抗议,但是想到两个提议中有一个是倾向于勘的,他怕这是于嘉平的安排,到底没有站出来。几个老党员和村民代表更是事不关已,不为所动(甚至有点高兴),没有说什么。心情略有平静的于嘉平不相信于海会同意下调工资和提拔郑新燕,尤其下调工资,他认为除王金凤之外谁也不会同意。他以为这是王金凤为行使(夺取)自己的村长权力,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才急迫地做出这样一个毫无实际用处,甚至有些疯癫愚傻的试探性的动作,在没有对王金凤这个试探性动作的意义考虑透彻之前,于嘉平不认为王金凤就这两件事曾提前商量过于海,他因此静等于海对王金凤提出反对意见。然而于海却一言不发,只管眯缝着眼睛抽烟。于嘉平知道于海在等自己表态。这样地想明白了于海的心思之后,于嘉平倒也不着急起来。只是他有过一阵疑惑:为什么其他人就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呢?但是他马上也就明白过来:正、副书记不发话,谁还愿意站出来呢?他稀奇王金凤的提议被通过,思想里冒出一个“狐假虎威”的词语,他幸灾乐祸地看一眼王金凤,嗓子眼里鄙夷地哼一声。
于福举很赞成王金凤拿捏的这个时机。事后他对人说,“王金凤为什么不把办厂子的事提出来,只怕于嘉平还是会装哑巴不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