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易言在S大读研,平常除了应对专业课,余下的时间便是去医学院帮肖璐摘笔记。
    闷热了一周的天气终于有回落,厚重的云层遮住盛夏的太阳,稍稍敛去些燥热难耐。
    赶到医学院时还未上课,但室内落座的人出乎预料的多,班长瞧见她进来熟稔的打招呼:“易言你又来帮肖璐摘笔记啊?”
    她手里拿着遮阳伞,但脸还是被夏季的气温蒸的通红,微微颔首回应他,爬到最后一排摊开笔记本,趁没有上课把刚才猛然闪现的片段记下来。
    她躬身伏在桌上,单手撑着下巴,想到有趣的事情一双好看的眉眼弯起,深深沉溺于自己的世界,连老师走进教室都未曾察觉。
    钥匙落到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男人拾起随意扔在盒子里的粉笔从黑板上写下行云流水的三个字。
    “这是我的名字,余下一年的理论课由我来带你们。”
    易言闻言,抬头望过去。
    陆景书。清隽淡雅,极具书卷气。
    男人身着米色针织衫的背影经由淡薄的日光渲染,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纱,不经意间透漏出的淡漠与沉静,越发想让人细究他的容貌是何,直到他转过身,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对上,易言手中握住的铅笔“啪”的一声落到桌面上。
    小说男主角。
    怎么会这么巧?易言不敢相信的睁大眼睛。
    陆景书没有过多的注意她,似乎已经忘记前些天的那幕,又或许,这样被当街搭讪的次数太多,他根本就把她列入“登徒子”的那行列?
    易言越想越离谱,神游了半节课,笔记没摘下来多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看到黑板上线条拼接起来的骨骼图,讶异于陆景书竟然有如此深厚的绘画功底。
    班长临下课前将花名册递上去,他颔首接过,修长的手指翻弄着页脚,众人翘首望向他,试图从他面上表露出的淡淡神色中瞧出点什么,然而压根摸不透他的情绪,更别说是猜测他的心思和举动了。
    他捧起册子搭在小臂上,眼帘都没有抬一下,声音清淡的说道:“临下课前我点次名,就当是相互认识。”
    “郑浩。”
    班长应声起身,“到。”
    陆景书抬眸,目光清亮的看过来,“不需要起身,过不了几年,我们将要共事,手术台上不分等级。”
    “谢东廷。”
    “到。”
    ……
    中途他稍停顿了一下,嗓子沙哑却仍然是坚持到最后,“肖璐。”
    易言沉浸在他慵懒沉静的嗓音里,一时跑神到天边,哪能记得替肖璐回答他。
    班长从第一排转过头来给她识眼色,于是接二连三的同学转身望过来,陆景书放下手中的花名册,耐心的重复一遍,“肖璐?”
    易言终于回神,站起身轻声答:“肖璐今天跟手术,没办法过来,我来帮她摘笔记。”
    陆景书清浅的视线落至她身上,停顿几秒后移开,轻靠在讲台边沿,左手把玩着右手腕子上的佛珠,沉吟片刻是在探究她话里的真假,“以后这节课肖璐都不会来?”
    “如果没有手术她会来。”肖璐是班里唯一一个上台时间与理论课冲撞的学生,易言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话惹恼了这位陆教授,“院里已经批了假条……”
    他微微颔首表示自己了然,“请坐。”
    易言长呼出一口气,掏出手机给肖璐汇报情况:
    [看似顺利,实则艰难,请子虚同学且行且珍惜。]
    子虚是易言给肖璐取得字,所谓“子虚”即是“污友”,名字起源是大二下学期某日,宿舍集体去踏青,山风急,吹散了大蔟的蒲公英,易言感慨这般美景的时候,肖璐蒙住脸叫嚷,“别来找爸爸,全TM是一堆受精卵。”
    遥想刚入校,宿舍夜谈,肖璐颇为感慨,自己本是想学农学,被家里嘲笑回家种田,她自尊心受创,二话不说填报了医学院,说她种田?嚯,看她以后不宰人。
    果真,受到医学气息的浸润,不出两年,对植物的喜爱成了嫌弃。
    ……
    三点二十五分下课,陆景书收拾好书本准备离开,易言连忙起身,奈何腿比不上他的长,人家漫步到她这得小跑才能跟上。
    “那个,”她正犹豫怎么称呼他,是陆老师还是陆教授?转念一想她早已经不是医学院的人了,很干脆的接上,“陆教授。”
    陆景书顿住步子,侧目望向她,“有事?”
    易言抱紧手中的书和课本,有些局促的站到他面前,微微倾身,“前天谢谢你给我做担保。”
    他负手而立,身后是起伏的青山天幕为背景,而他几乎要融入其中,构成一幅极美的画卷。
    半晌,他话锋一转:“课上的笔记都记全了吗?”
    易言“啊”了一声,慌乱的颔首,忽然想起刚见到他之后神游了半节课,又摇头。
    陆景书揉着发涨的眉心,耐下性子问:“到底是什么?”
    易言小声怯懦:“没有……”
    他淡淡睨她一眼没再多说什么,清凉的眼神仿佛洞穿了她的心思,“跟我去一趟休息室。”
    休息室?!那岂不是……易言咬了咬下唇,试图让他换个地方。
    陆景书将她的局促收入眼底,云淡风轻的问:“不方便吗?”
    易言耷下眼帘摇头,祈祷休息室没人,各位医学院的教授都去医院千万别留下来,然而,天不随人愿,她亦步亦趋的跟在陆景书身后走进行政楼,缓步踏上五楼,便碰到不少熟悉的面孔。
    易言默默的垂下头,借陆景书高大颀长的身子遮掩住自己,颇有种做贼怕被抓的窘迫感。
    终于踏进休息室,没想到里面坐着一位易言熟悉的老师。
    之前教临床诊断学的顾教授与陆景书相谈甚欢,“我前几天开会听院长说你要回来,怎么,北美的医院待得不舒心?”
    陆景书微微一笑,姿态谦和恭谨,“的确不如国内舒心的多。”
    顾教授瞧了眼一直垂着头的姑娘,愈发眼熟,眉头皱起却愣是想不起来她是谁,“这是你班里的孩子?第一节就被留堂?”
    “不是医学院的。”他语调平淡的答,“替班里一个上台的同学来摘笔记。”
    顾教授的眉头一直没松开,审视的视线从易言身上打转,“不可能啊……我见过她,小姑娘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
    行政楼里的光线不是很好,再加上百叶窗的遮挡,室内愈发昏暗。易言拽了拽裙摆,抬头的姿势有种壮士赴死的悲壮,白净秀气的小脸上添上几抹尬色,“顾教授好久不见。”
    顾冲拍了下脑门,年近五十的学者平常上课尽是威严让人生畏,但这会儿笑的像个返老还童的孩子,“是易言啊,在文学院过得舒坦吗?”
    易言一囧,下意识的抬头去看身旁的男人。
    陆景书微垂着头,嘴角噙着不深不浅的笑意,目光从她紧抿起来的唇角滑向她紧拽住裙摆的手,无一不透漏出她的紧张焦虑,他装作不经意的启唇问:“‘想当作家不想当医生’的那位?”
    顾教授抚掌笑道:“就是这孩子,景书你也认得呀。”
    他挑了一下眉,轻声说:“在国外看到S大群里的消息,”他略微一顿,睨着易言的眸子添了几分调笑,“当时,挺意外的。”
    易言低头想从脚底下找个缝钻进去,“两位教授就别打趣我了。”
    这是四年前的旧事,但碍于影响力颇大,总会有闲来无事的几个人愿意拿出来翻一翻。比如顾冲顾教授,当年易言是以刷新学院第一的成绩考入S大医学院,他想认识认识这位能人,顺便和她探讨未来的想法,是否有意向为国内医学事业献身。
    但没想到,易言站起来,措辞三番后说:“我不喜欢医学,所以一直考虑转专业,以后,想当作家不想当医生。”
    回忆陈年旧事,易言颇为感慨自己年少轻狂不知世故圆滑,当时若是息事宁人不口出狂言她必然不会成为医学院的八卦话题之一,并经久不衰。
    顾冲被学生叫走,室内余下他们两人。
    陆景书坐在室内的长沙发上,双腿优雅的交叠,微眯起眼问她,“为什么不想当医生?”
    她一怔,没料到他会问她这个问题,忍不住分神看了他一眼,双眸清澈明亮,眉宇间深藏一股狡黠,试图打太极圆过去,不料陆景书早已识破她,目光灼热,“我不喜欢听假话。”
    易言眼皮一跳,忍不住问:“如果我说了假话,您会怎么处置我?”
    “你不是医学院的人,我不会处置你,但我会把你直接扔出去。”他皱了眉头,低垂着头,半面侧颜隐在阴影中,半面被窗外淡薄的日光照亮,晦明交替处是他挺直的鼻梁,神情认真让人不敢质疑他话中的虚实。
    易言忽然低声笑了。
    把她扔出去,亏他一个教授会说这么浅显易懂的话。
    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膝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敲打着腿面,声音听不处情绪,“我说的扔出去,是把你从医学院的课堂上扔出去。”
    易言笑不出来了,连忙合掌求饶,“请您看在我和肖璐室友爱的面子上,放过我吧。”
    他顿了顿,表情释怀,“好啊,那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易言:“……”
    陆景书作势掏出手机,漆黑的眸子扫了眼定在原地不发一语的易言,“如果你执意如此,我只好打电话请院长撤销肖同学的假条了。”
    “别……子虚好不容易轮转到她喜欢的科室。”她被陆景书的眼神一扫,顿时觉得寒意由后背逐渐蔓延开,哀叹一声发现自己躲不了,认命的回答,“学医太苦,我受不了。”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悲壮,陆景书没再追问,冲她伸出空闲的左手,皮肤在日光的映射下愈发白皙。易言写文,很注意细节,久而久之就成了细节控,仔细的打量他的手指,再到修剪弧度整齐划一的指甲。
    这种干净偏寡淡的感觉,诱惑的能要她的命。
    见她没有动作,他指尖扬起,冲她勾了勾手,狭长的眼睛眯起来,饶像只狐狸,“笔记本拿过来。”
    易言吞了口口水,把一直抱在怀里的本子递到他手里。
    陆景书接过后没立即打开,细碎的光线落满他的眉梢眼角,寡淡的神色让人摸不透情绪。修长的手指在扉页上轻轻拂过,指腹触碰到页面上温热的触感,几乎可以笃定,她在紧张。
    从遇到自己开始,她就无意识的开始紧张。
    他侧目,眸光极淡,似乎是笑了一下。
    易言看向他翻开的本子,脸腾地红了,热度蔓延到耳尖,红的滴血。
    [许欧咬住她鲜红欲滴的唇,手缓缓上移,触碰之处皆为战栗……]
    她刚刚想到的亲热片段,被他分毫不差的看了去。
    他矜贵的手指终于翻过去那页,正当易言以为这件事翻篇后稍感庆幸时,他淡淡开口。
    “战栗,中医证名为身体抖动,因暴感寒邪,或心火热甚,阳气被遏所致。”
    易言心下一紧,掩面不语。
    只听他轻笑几声,她猛然抬头,面上是羞愤,可目光触及他扬起却依旧骄矜的眉眼,又垂下头甘愿服输。
    明明是拿手术刀的专业屠夫,她一个中文系的,虽不能说是口若悬河但也是辩论队的宠儿,到他面前却硬是被他迫人的气场压制下去。
    “在你预设的这个情节里,阳气过盛,女主角应该不会出现这种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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