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天雷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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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菱心看着这几日之中父亲就有些清减,不由心疼道:“有老太太和爹爹做主,我自是一切都好的,爹爹不必担心。只是我听下人说,您这些日子衙门里特别忙,回府之后饮食吃用反倒比平时少了,这样岂不是要熬坏了身体。”
提到衙门,俞伯晟便不自觉地又皱了眉:“也没什么,最近忙些而已。再过几日,不,再过半个月大约就好了。“
“可是皇上又想兴建修缮什么?”俞菱心如今对朝廷格局与宫中利害关系可能比父亲还要更敏感些,直接顺势又问道,“是后宫么?”
俞伯晟十分诧异:“这样的事情你如何会知道?”
俞菱心对此已经有了腹稿,随口道:“上次去昌德伯府给舅母拜寿,偶然间听那边的长辈们闲谈时大约听了几句。爹爹既然是工部长史,想来这些营造之事会与您相关了。“
俞伯晟颔首道:“确实有这么个事情,但也不是当务之急。如今正『乱』着的,其实是今年年中的考评之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女儿解释道,”考评的意思就是朝廷上考校官员的政绩官声,然后再决定升迁降职,或是外放的事情。“
“爹爹的考绩不佳?”俞菱心自然知道什么是考评,只是父亲此时语气中好像有些欲言又止的为难,倒让她有些担心了。
“没有,为父还好。”俞伯晟顿了顿,还是说了,“是寇大人在户部的卷宗被抽查出来,怕是有些不好。”
俞菱心瞬间就心念飞转,寇显是齐氏如今的夫君,出身江州大族,也是两榜进士,脾气虽然也不太好,但论能力还是说的过去,只是在京里没什么门路,为官十来年都在六品上下打转,这次外放其实是个好机会,历练一番再回京,就能往上好好迁一步。
然而听父亲的这个意思,竟然是不好了,难怪早应该下来的外放消息一直没有。
可是怎么会突然有这样一个变故,难道——又是荀澈出手?
“总之,今年的六部考评如今都在重翻彻查,寇大人若不是在京降等,就是要外放到泉州了。”俞伯晟哪里知道俞菱心这一刻转过八百个念头,仍然继续道,“若是真的去了千里之外的泉州,至少也要两三任,将来能不能回京,就难说了。”
俞伯晟说完这句话,也有些留意俞菱心的神『色』。
齐氏再有什么好与不好的心思,总还是俞菱心的生母。且除了近日这几次闹的比较严重之外,前几年里头,俞菱心还是很有些挂念母亲的。
倘若这次齐氏真的随着寇显举家去了泉州,往好处说,或许过了十来年还能再见,但若再退一步说,那也许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然而俞菱心清秀明丽的小脸上却并没有浮现出俞伯晟以为的担忧牵挂之『色』,反而神情有几分怪异,好像有几分意外,但又有几分“果然如此”一般的了然。
“菱儿,”俞伯晟斟酌着道,“你也不要太担心你娘,这件事倒也不算完全定下来。或者昌德伯府那边帮帮忙疏通一番,还有转圜的余地。”
俞菱心对上父亲谨慎的眼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在担心自己会伤心母亲离京。然而实际上她现在其实完全不是在想寇家的前途,而是这次的六部考评重审,到底是什么意思。
历年六部的考评考绩虽然是各自进行,但外放的职任安排最终还是要归回到吏部。自今上宣帝登基以来,长春宫朱贵妃一直圣宠不衰,贵妃的娘家承恩公府也是荣上加荣,六部当中朱家势力最强的就是吏部与户部,人事,钱粮,最要紧的衙门口。
前世里朱家的风光无限是一直到了天旭十六年才动摇的,那一年,荀澈唯一的嫡亲妹妹,那个温和柔善,满身书卷气的文安侯府嫡女荀滢,惨死在了宫里。
出事的时候俞菱心还在江州,与文安侯府八竿子打不上关系,但她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却隐约听说了朱贵妃好像被降过级,宫中的形势一时非常紧张,承恩公府的爵位也有些动摇云云。
如今按着父亲说的意思,掀起六部考评之事,那就是荀澈想提前动手了。至于寇显从外放回到自己的家乡江州改成千里之外的泉州,大约只是顺手而已。
可是,他这也太顺手了,到底要在她的事情搀和到什么地步嘛!
又想了想,俞菱心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了,随口应道:“倘若寇大人真的外放泉州,我娘也未必会跟着去。倒是父亲,那您自己的考评可还好?”
俞伯晟的目光有些微微闪动,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但却不愿多说:“为父当然没有问题,不必担心。对了,你这几日去看祖母了吗?”
俞菱心见父亲转开话题,也就不再追问了。相比较与父亲此时的政绩考评,其实她更想知道的是朝廷上整体的走向变动。
说到底,此时的她最关心的并不是父亲仕途顺利与否,因为在接下来的夺嫡之战当中,父亲俞伯晟越是登高越是引人注目,难免再度被朱贵妃以及二皇子一党拉拢或是打击。
要是父亲真的考评不好,甚至职任上稍降一降,或许反而是接下来几年之内的避祸之道。
于是父女二人转而说了几句家常话,俞菱心絮絮地叮嘱了一番父亲要注意身体,便退了出来。
因着在父亲的书房说话时间有些长,再回到莲意居的时候天『色』就有些暗了。俞菱心还没踏进院门,远远就见到一个小丫鬟提着灯笼迎过来,身形很眼熟。
伺候在旁的甘『露』倒是眼尖:“姑娘,是白果,可能是霜叶姐姐打发过来迎您的。”
俞菱心不由唇角撇了撇,会是霜叶么?
很快到了跟前,白果乖巧地行了礼,就提着灯笼给俞菱心仔细照路,一路回去竟然也没有多说话。俞菱心原本就是沉得住气的『性』子,心里虽有些猜测,却也不急躁。
主仆几人就这么看似平常地走着,一直到了堂屋门口,白果身为小丫头,没有吩咐是不能进房的,才停了步,恭敬开口道:“甘『露』姐姐,近日天热,奴婢做了几个驱蚊虫的荷包孝敬姐姐,这荷包里放了苍翠山的松针和银杏叶,另配了几味简单的『药』材,请姐姐不要嫌弃。”
此时俞菱心刚刚进门更衣,院子里又安静,白果的声音虽然不大,还是让俞菱心在里间也听得清清楚楚,眉心就又跳了跳。
苍翠山在京西,山中最有名的就是那座有数百年历史,占地数十里的景福寺。景福寺里有别院数座,各有不同的经卷供奉,也有不同的祭礼法事,多年来一直香火兴盛。俞老太太每两个月都会去一次,给已故的俞老太爷,以及早逝的三子添灯祭祀。
至于什么松针、银杏叶,意思就更明确了。
俞菱心越发气结,恨恨地将手边的帕子『揉』了一团。
荀世子,你怎么不直接说,三天之后在苍翠山景福寺松柏别院的银杏树下见呢!
虽则此刻还不是完全明白到底为什么大姑娘忽然对寇家太太如避蛇蝎一样的提防着,但也看出来了寇家太太是一心要将大姑娘带到寇家去,而这里头,自家如今的大太太苏氏,应当是乐见其成的。
旁的不说,这车马上出的问题,就只能是自家府里的。
要是昌德伯府这个主人家想下手整治俞菱心,那明里暗里的法子可就多了去了,犯不上在马车上动手脚。
“这是什么话?”俞菱心还没应,齐氏那边已经听到了霜叶的话,立时三两步便到了跟前,“马车拔缝了是不是?跟舅舅借车作什么?上我的车回去罢。马车先留在伯府就是了,明日里等你舅母打发人收拾好了车子再给你们送回俞家去。”
俞菱心听着齐氏接话这样流畅,甚至都没多问几句马车的情形再讽刺几句俞家,就知道这里头说不得就有些事先的勾结。无论是这马车忽然坏了当真是齐家人的动作,还是苏氏暗中的手脚,齐氏都对此没有感到意外,这是一定的。
心下雪亮的同时,也有一股隐约的怒气渐渐升起,面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必麻烦您了。”一转头,直接吩咐赵良:“你现在就回府去,再调一辆车过来。”顿一顿,素来温和的语气微微转冷,“今日差事要是耽搁了办砸了,我就撵了你一家子。”
赵良倒是个老实的家生子,听这话登时惊了一身冷汗,赶紧应道:“奴才这就去,必然不误了大姑娘的行程!”言罢便几乎是小跑着去了。
“菱姐儿你这是说什么呢!”齐氏隐约也察觉出几分不对来,面上还是一味掌着只做不知,“好好温柔贤淑的姑娘家,就是向着下人也没有说这样狠话的。那什么,叫那小厮回来!你急着调车马做什么?”
俞菱心折身就往回走:“天『色』不早了,母亲先回去吧。玉萝还小,这时候也困了该歇着了。我在舅父家等等马车就是。”
霜叶见俞菱心脚步极为利落,心下也跟着飞速推算,明明是暑气犹盛的夏日傍晚,片刻之后居然也开始渗出冷汗来——大姑娘刚才话里的意思,这是料想着赵良重新调动车马的时候或者会不那么顺当?难不成真的是大太太苏氏会从中作梗?那,那大姑娘从一开始向老太太调了自己过来,防的就是这一刻了?
甘『露』那边则是没那么多想法,只是单纯地想着刚才俞菱心那句低低的吩咐:等一下可能会动手,有个预备。
动手?
她其实小时候还是跟家里做护院的叔叔学过两天拳脚的,只是也没当真与人动手过啊。大姑娘这到底是觉得等下会闹到什么地步?寇家太太到底是要干什么?
两个丫头正各自想着,齐氏果然已经怒气渐盛,几步就赶上了俞菱心:“你这丫头,越发没有礼貌了是不是?娘跟你说话没说完,你就敢走!你们俞家的规矩到底是怎么学的!”
俞菱心瞧着齐氏原本娟丽的五官已经在怒气下有些狰狞,心知这是连早上的火气一起发了出来,放眼瞧了瞧周围,这是昌德伯府二门内西侧的一个小花园。
那些要告辞的宾客即便经过瞧见,一打眼之间也只以为是齐氏与俞菱心母女在说话,无人太过留意。而那些没走的宾客就在里头听戏,后园中热热闹闹的锣鼓喧天,越发将这边的争执之声掩了下来,难怪齐氏的声音已经有些扬起,竟似没有什么顾忌。
“母亲想说的话无非就是一件,我要跟母亲说的也说完了。”既然四下无人,心头同样怒气愈盛的俞菱心也不想再含糊其辞的客气了,“今日我不会上寇家的马车,母亲请回罢。”
“你——”齐氏从来没有见过俞菱心这样正面驳回自己的话,一时竟怔了片刻,随即便满脸皆是怒火了,身后的寇玉萝跌跌撞撞地跟着,已经害怕的要哭出来。而齐氏自然是全不注意的,仗着里头戏班子锣鼓喧天,这边就骂了出来:“你这个不孝女!你竟然驳回你娘的话?今日我还就不信了,这是没有天伦王法了吗?我是你娘,我叫你上车你就得上!”
这样雷霆骤雨一样的怒气,曾经是俞菱心上辈子最不能理解的,也是最害怕的。她始终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齐氏总是好像有发不完的烈怒,倾不尽的雷霆。而那个无助软弱的她,也真的最最害怕母亲这样,就好像小孩子畏惧电闪雷鸣的暴风雨一样。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了。上辈子几十年的折腾,俞菱心见识尽了齐氏花样百出的叫骂撒泼,到得最后几年已经当真是没有什么新意的。
毕竟,骂的太多,辞藻总是会用完的。
俞菱心静静看着齐氏,等她骂完了这一通,没有说话,自然也没有移动脚步。
齐氏简直更是不能理解,这时候的俞菱心为什么不是惊慌失措地哭泣分辨,或者是服软认错,难不成,是听了什么人的挑唆?有了什么人的撑腰?
“我告诉你菱丫头,你别以为什么人都是为你好!”一眼扫见俞菱心身旁的两个丫鬟已经是满脸的戒备之『色』,甚至要将俞菱心挡在身后的样子,齐氏不由想起早上在俞老太太面前的尴尬,瞬间怒火再次燃起,“我才是你的亲娘,你以为自己怎么着能给俞家挣脸?你瞧瞧人家给你的破马车罢!跟娘走!不许你再这么任『性』闹腾了!谁教的你纵的你连亲娘的话都不听!那是天理人伦该有的道理吗!”
“寇太太,您请回吧。”俞菱心听着院子外头似乎有些脚步响动,大约是有旁的客人也要到二门乘车告辞,心下只是一片澄净,说话技竟然比先前更慢了些,“我已经打发了人回俞家调车,也不好叫下人空跑。什么天理人伦的,不是此时此地该说的话。今日到底是舅母的寿日子,还请您想想齐家的体面罢。”
“体面?你这样忤逆不孝的,还跟我讲体面?你想过我的体面吗!”齐氏仿佛就是个火『药』罐子,几句话下来又炸开了,滔滔不绝的一长串骂起了第三轮。
俞菱心这次连先前那隐约的前世阴影都似乎淡了些,眼见齐氏又开始叫骂,而赵良调车还没回来,索『性』直接在这小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从荷包里『摸』了一颗梅子放进嘴里,甚至还再度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回廊门窗,花树甬道。
而就在这样的环视之间,她忽然发现这并不是一个三面围起的院子,事实上,东侧是一个影壁,而影壁的旁侧,居然隐隐『露』出了一角天青『色』沉水缎子的长衫下摆。
齐氏此刻刚刚过了三十岁,天然的娇艳眉目依旧丽『色』过人,但眉峰唇边已经能看出细细的浅纹,大约就是平素生气太多,含笑之时还好些,发怒叫嚷的时候便很有几分严厉强横的模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