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老宋之死

    今天早晨，没有和往常有什么不同，劳动号像往常一样开了风，9号的在押人员们也像往常一样忙忙碌碌着，大嘴巴还是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蹲进了厕所，然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继而有人叫骂：“操你娘的大嘴巴，冲水，冲水，臭死了！”
    仿佛一切没有什么不同，大嘴巴照例满足地扎起了裤子，哼着只有他听得懂的歌，“你知道我在等你妈，你爸爸说他不在家，啊，不在家……”他边提着裤子边走到了通铺前，这周轮到他打铺，工种的更换让他有一种内心说不出的愉悦。
    “咦——”大嘴巴有些不爽，因为还有一个人睡在床上，“这可是违反规矩的事。”他想着脸上闪过一丝坏笑，按9号规矩，开风后仍赖床不起的，十个“脑嘣子”伺候。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那人跟前，食指绷紧，正要弹下去，突然猛地打住，心里暗叫，靠，差点失手了，这不是老宋吗？幸好没弹下去，要不然不被周哥罚站军姿站到腿抽筋才怪。
    “老宋，醒醒，快起来了，开风了。”大嘴巴伸指变掌推了推床上的宋平。
    “嘿，老宋，你倒是起来呀，难得轮到我打铺，第一天你就——老宋，老宋，你——，啊？！！！不好了，死人了——”大嘴巴猛地发现老宋身体僵硬，口角亦有白沫冒出，不由大惊失色大喊了起来。
    一时间，9号里警铃大作，“报告干部”的喊声此起彼伏。
    不大一会儿，干部，武警，劳动号全部到位，李干看得出有些慌乱，从他不停地用纸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就能看出，因为眼下正是寒冬十月。
    两名体型颇为健壮的劳动号抬手抬脚把老宋抬出了风门，周扬看着风门外的所医，两眼就像瞪出血来一般，一句粗口爆出，“我曹你妈！”
    要是平时，周扬不被拉去关禁闭才怪，可是今天所医居然脸青一阵白一阵的，他没有看周扬的眼睛，张了张口，好像咽下什么似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中午，龙勇进监，表情颇为凝重，免去了站着集合，只是让所有人坐在了长凳上。周扬坐得笔直，两眼紧闭。
    “相信大家已经知道这个不幸的消息了，宋平死了，糖尿病。他是不是最近下账开白糖吃了？”
    大家沉默，有些漠然白糖和‘糖尿病’之间的联系。
    “你们聋了吗？我问他最近是不是开白糖吃了？”龙勇见没有反应骤然提高了音量。
    “报告龙干，他前天开了三包白糖。”终于有人在威压下怯怯地说道。
    “报告龙干，老宋昨天还用白糖泡稀饭喝。”又有人说道。
    “报告龙干，我昨天还看见他睡觉前喝白糖水。”有人生怕“功劳”都被其他人抢着说完了。
    “报告龙干，我没有吃白糖……”
    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关于白糖的问题，唯有周扬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好了，我知道了。”龙勇摆了摆手，止住大家关于白糖话题的继续，若不是这样指不定还有人说出老宋用白糖洗澡来。“到时候，有领导来调查，你们就实话实说。”
    “是——”
    龙勇走时，说了一声，“周扬，你跟我来谈话室。”
    谈话室内——
    “这个宋平，明明有糖尿病，还吃糖，这不是不要命么？”龙勇心有余悸地道。
    “报告龙干，今天凌晨老宋犯病，我们报告了的。”周扬说。
    龙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周扬又说：“我希望所里表明态度，追究那个所医的责任，老宋的死和他有直接的关系，若不是他——”
    “住嘴！”
    “不，我要说，就算您关我紧闭我也要说！”周扬直视着龙勇，丝毫不让。
    龙勇终于有些妥协，“你说。”
    “若不是他不负责任，当时就替老宋进行治疗，老宋就不会死。”
    “所里医疗条件有限。”龙勇解释道。
    “那他可以打报告，然后送老宋去医院——”
    “屁话！你懂个屁！”龙勇禁不住爆了一句粗口，想了想又感到不妥，语气缓和了下来，说：“你说打报告就打报告？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宋平可是接了起诉的人，已经从犯罪嫌疑人变成了被告人，要是出去要经过所委会研究，还要报驻所检察室批，手续复杂，哪像你想那么简单？”末了又补了一句，“这里是人民民主专政机关，不是普通机关单位。”
    周扬知道再争论下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老宋也不会死而复生，他有些怅然，有些变得麻木，昨天还曾今鲜活的生命今天就不复存在，生命不过是如此的脆弱。
    龙勇后来又说：“当然，那个所医也有一定的责任，所里会严肃处理这件事的。”
    周扬其实心里一直很清楚，老宋总向他咨询着保外就医的条件和程序，但他当时不以为意。当然，他也并不知道老宋有着糖尿病，否则他打死也不会让老宋吃糖的，就算吃也不可能让他吃那么多。
    周扬回到了号里，仿佛看见老宋在等候接见时那个在风场里来回踱步的身影，仿佛看见老宋仰着脸让黄军军用线头把他脸上的胡子拔得一根不剩，仿佛又看见一帮人围着老宋听他讲那飞机上的空姐穿的不是长衣长裤而是马甲短裙。
    他望着风墙上的黑板出神，那是老宋前些日子从以往所里编制的《监室月刊》（在押人员写的优秀文集）摘抄上去的一首不知出自于何人之手的一首诗——《现实与梦》：
    现实的生活中有喜怒哀伤，
    梦里也有悲欢离合。
    现实与梦，
    构成了和谐的统一体。
    我的过去是梦，
    未来是现实；
    我的未来是梦，
    现在是现实；
    我的现在是梦，
    感觉之外的是现实。
    生命像一只漂游的浮萍，
    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尽头。
    周扬的沉闷让号里的气氛比以往变得压抑。周扬在一只苹果上插上了三支香烟，然后点燃。
    他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一不留神呛到了，咳了起来，小廖忙跑上来替他捶背，要是平时，周扬肯定会说，“不用，不用，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但是他今天什么也没说，只是站起身来，然后拿出一包烟来递给小廖，“发给大家抽吧。”
    9号此时有些像过年，人人窃喜却又表现出无比悲愤，那几个一直死盯着苹果上的香烟两眼放光的人望着这突如其来的赏赐，有些怀疑是不是在白日做梦，直到小廖大声叫到：“还不快谢谢周哥。”才一个二个唯唯诺诺谢过，然后蹲在墙角，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猛吸起来。
    这时，大家都在吞云吐雾，但是都不忘在小声念着“老宋走好”，“老宋是好人”的话语。还有个别的只吸了一小半，就赶紧掐灭放在了衣兜里，说明天再接着继续悼念老宋的亡魂。
    下午，吃过晚饭，快要收风的时候，风门却开了，然后风门前站着一个人。
    于是，有人嚷道：“嘿，进新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