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醒来的时候,方圆发现小毛坐在她的床边,看见她睁开眼睛坐起来,连忙把桌上一碗放了红糖的米粥端过来递给她,方圆心里暖暖的,摸了摸小毛的脑袋,接过来一口就把米粥喝了干净。
    “姐,锅里还有呢,我再给你盛一碗吧。”小毛道,今天的米粥还是两兄弟合伙烧的,早上他们见方圆脸色不好,回来倒床就睡,两人担心的进来看过她几次,后来大毛点煤炉,小毛量米下锅,一起做了一锅米粥,想等她醒了吃。
    方圆摇了摇头,刚才醒来口干舌躁,一碗米粥下去,她才舒服一点,但是饿过头以后,她现在没什么胃口了。
    起床以后,方圆感觉自己鼻子有些不畅,喉咙灼烧,她紧张的拿起桌上的口罩重新戴起来,对小毛道,自己有些不舒服,担心传染,让他离自己远一些。
    方圆简单洗漱后出门,路过国营饭店,打了几份饭食带去医院,路上见到的行人,和大毛两兄弟一样,衣服纽扣上都系着一个装了樟脑丸的小布袋。
    到医院的时候,大伯娘告诉方圆,徐大海已经回村了,村里好几个人传染了流脑,他这个生产队长不能离开太久,而且他也要赶回去把爱丽的情况告诉徐奶奶他们,免得家里两个老人一直担心。
    方圆让大伯娘和她妈妈先吃饭,她去医院转一圈。
    刚才进来的时候,方圆发现医院的病人数量又增多了,候诊室的椅子上或坐或躺着好多病人,看着痛苦的患者和忙碌疲惫的医护人员,她的心情开始不安和焦灼起来,睡了几个小时,她疲惫到麻木的神经,逐渐恢复清醒。
    贾主任对她说那番话的时候,她是有抵触的,她觉得自己已经付出够多了,临走前也做了交待。但是,如果路院长找不到人继续治疗她负责的病人……
    想到这个可能性,方圆心里打了一个寒颤,脸色更加苍白。
    回到爱丽所在病区的时候,方圆看到陈主任正在和方晓琴两人寒暄,看见她走过来,陈主任冷着脸,让她去他办公室一趟。
    方圆忐忑的跟上去。
    到了陈主任的办公室,关上门后,他气愤的拍着桌子道:“刚才有人过来和我说,在医院看到你了,我还以为他看错人了。结果真的是你!你是因为你妹妹生病回来的么?瞎胡闹,赶紧给我回去,你这是逃兵,要受处分的。”
    陈主任猜测方圆肯定没有和公社那边请过假,以她服务地区人群的感染严重情况,公社这时候肯定不会放人的。
    “我是肉体凡胎,不是铁打的,我也会累,也会生病。”虽然内心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过失,但面对老领导的指责时,她又忍不住满腹委屈。
    她不眠不休,一天跑两个生产队,为那里的流脑患者检查治疗,因为流脑病人每天要打四针,她是轮流交替来回,有时候生产队卫生室药品不够,她还要再回公社一趟,取了药再回来,晚上到家都已经半夜,早上天不亮就要出发,夜里的几个小时,她因为蹬了太长时间自行车,腿酸疼的无法入睡。
    现在她躺在床上,即使老鼠在身边跳舞,她也懒得动一根手指头,太久没有被她照顾的黑炭满身泥土的跳到她身边,亲昵的缩进她的被窝时,她都没有反应。
    方圆指了指自己口罩处,吸了一下鼻子,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上呼吸道感染病菌,不知道是感冒还是流脑,做了检查以后,今天我就会回到工作岗位。”
    陈主任看着方圆,以前两条黑亮的辫子变成了现在及耳的短发,衣服满是褶皱,领子没理好,人瘦的有些脱形,和以前漂亮整齐的样子相比,变化很大。
    最担心的是她的精神状态,隐隐处于崩溃边缘。
    陈主任现在不知道当初派她出去的决定是否正确,这个年轻的女医生能否成长起来,或是直接被压垮了。
    “我带你去做检查,先把病治好再说,带病行医,是对自己和患者的不负责。”陈主任叹息一声,先出去了。
    检查过后,方圆回到家人身边。
    她过去看了一下爱丽的情况,方晓琴对她说,爱丽刚打了一针。
    方圆问有没有给爱丽喂水,方晓琴说喝了一点又吐了,方圆让妈妈和大伯母护着,注意不要让爱丽移动,她拿出随身的银针,拿出小号针消毒后,给爱丽施针。虽然已经用了磺胺药,但是针灸辅助治疗恢复的会快一些,也会减少药物带来的副作用。
    不知是方圆手法有进步还是爱丽生病睡得沉,施针过程中一直没有醒过来,直到收针了方醒,醒了就哭着找大伯娘,大伯娘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安抚着。
    方圆见爱丽安静下来以后,她找了一个地方,靠着墙壁坐了下来,神色颓唐,没有说话。
    方晓琴过去担心地问:“领导是不是批评你了?”
    方圆摇头。
    “要不你还是回去吧,爱丽病情也稳定了,这里有我和你大伯娘,不行还有你大姨呢,你就放心吧。”
    “嗯。”方圆支着膝盖,头埋在手臂里,闷声应道。流脑的早期症状和感冒的差不多,但在经过几个小时或1—2天后,患者皮肤和口腔粘膜、眼结膜开始会有出血点。
    她现在在口罩外面,又给自己蒙了一块手帕,检查结果未出来前,她不想告诉她妈妈,免得她又担着一份心。
    现在她脑子里晕晕沉沉,都是不好的联想,害怕那些被她抛下的病人出事,内心受着煎熬。
    凌晨的时候,检查结果出来,方圆只是太累了,扁桃体发炎引起感冒,陈主任知道她没有染上流脑,这才放心下来。
    “你这次擅自离岗,回去后,把这个交给公社领导,好好解释,得到他们的谅解。”陈主任把一张病假证明递给方圆,语重心长地道,“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除了不断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平,还要学会处理医患之间、医务人员与社会之间的种种关系。我知道你担心亲人的心情,但你也要相信你的同事,我们和你一样,都在尽力救治每一位病人。”
    方圆低头未语,出来后,帮爱丽再检查了一次,她烧已经退下去了,再用几次药以后就能恢复。
    方圆和家人告别,说自己过几天空的时候会再回来,到时候帮爱丽检查针灸,让她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让她妈妈不用担心。
    方晓琴有些心疼方圆来回赶路,看着她瘦成一把骨头的样子,心里揪痛,想着下次等她回来,一定要好好给她补一补。她告诉方圆,大伯接她时骑的那辆新自行车,是她前段时间拿到自行车票以后买的,让方圆在乡下出诊的时候用。
    方圆抱了抱妈妈,头埋在方晓琴的肩膀里许久,才眼眶红红的挥手离开。
    流脑期间,路上行人少了很多,方圆推着车子走出来的时候,除了泛着金光的河水和岸边摇曳的柳枝,四下十分安静。
    在空寂的清晨,除了她推动车轮的吱呀声,身后还有一阵踢踏的脚步声,紧紧跟随。
    “方医生。”一个低沉的男声叫道。
    方圆猛的一个回头。
    晨光中一身绿军装的陈南方泛着笑容,站在她的身前。
    “陈南方……”方圆惊讶的喃喃道。
    陈南方昨天晚上刚到余阳县,他一大早就守在医院门口,等着方圆上班时碰上,当看见熟悉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从医院里面走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认,跟着身后一会,才大胆的叫了她一声。
    方圆扶着自行车,站在树丛的一株山茶花旁边,满脸憔悴,一头短发被风吹拂打散。
    “你的头发,剪短了……”比起去年见到的样子,此时的方圆,更像他印象中的那个身影,同样的短发和沉静的面容,原来这时候,她的头发就剪短了,想到不久前她还是一副娇憨的样子,陈南方有些心痛。
    方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没有说话,她看着陈南方,发现他左脸颊从眉骨到侧脸有一道八公分长的狰狞的疤痕,看着疤痕的颜色,应该是伤愈不久,这是YUE战中留下的么?当时的情况应该是十分危险的。
    “你的脸怎么受伤的?”方圆轻声问道。
    陈南方无所谓的笑笑道:“炮弹碎片划伤的,万幸,只留下这一条疤痕。”
    上辈子,他的左眼和左手都没有保住。
    “平安回来就好!”方圆真心地道,两个人其实只能算是陌生人,但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去了残酷的战场,她还是一直记挂的。
    “你是回家么?”陈南方问。
    方圆微怔,她现在是回家么?县上的家和公社的那个土垛房,哪个是她的家?她这几个月甚至以后很长的日子,日日夜夜,一直要生活的地方,是她的家么?
    “我现在在乡下卫生院工作。”方圆回神后淡淡地道。
    陈南方皱眉,他没想到,方圆这时候已经参加医疗队下乡了。
    “我送你去吧。”陈南方迈腿过去,高大的身影过来时,把方圆身前的视线全都挡住了。
    “陈南方,很高兴你平安回来,我自己骑车,不用你送。”
    “我看你随时要倒下去的样子,你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林关乡应该不近吧,你自己骑得到那里么?”陈南方看着方圆的样子,想来她这段时间吃了不少苦,他心里微涩,语气轻柔地道。
    方圆没有理他,推上自行车就要离开,陈南方一把握住了车头。
    “不用你管,我们根本不熟,你快走吧!”方圆情绪突然而至,声音有些失控的喊道。她很痛恨自己现在乖张、狂躁的样子,但是心里压抑住的一股火浆,似要往外喷涌。
    喊完以后,她身体微晃了一下,陈南方急忙伸手扶住,方圆把他甩开,蹲在地上,眼泪不可抑制的哗哗掉落。
    陈南方慌了起来,他把自行车的撑脚放下来,过去蹲到了方圆旁边。
    “方,方医生,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你说吧,我替你教训他。”陈南方焦急的问道。
    方圆面朝右边的树丛转去,头埋在膝盖上呜呜的哭着,过了许久,有些含糊的道:“我不是一个好医生。”
    陈南方刚开始没有听清,后来才反应过来,他心里一片柔软,恳切地道:“你是一个好医生,一直是一个好医生,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医生!”
    方圆转过身来,眼睛红肿,脸上布满泪水,崩溃地喊道:“我不是的,我不想做好医生……我不想一个人在乡下,我不想每天有走不完的路,我不想出诊,我不想晚上借宿村民家里,头上一次又一次的长虱子,我不想一下雨房子里面全是泥水,我不想衣服被老鼠咬得都是洞,我不想上完厕所全身都臭得让我发疯……我想要每天回家,有妈妈有弟弟妹妹在等我,我想要吃我妈妈做的饭菜……”
    方圆不停的说着,哭着,最后声音慢慢低了下来:“我把病人抛下了,我不知道是为了我妹妹还是我心里已经不想留在那个地方,所以才逃回来的。”
    她仰着头,自嘲的看着陈南方道:“你还会觉得我是一个好医生么?”
    “是的,方圆医生。我坚信你是一个好医生。”陈南方回视着方圆,嘴角有些苦涩地道,“但我希望你不是,我想要你保护好自己。现在也一样,你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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