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因此从上班第一天起,方晟就翻出历年档案潜心研究,每周至少有两天时间到镇上各个企业调研,找财务人员、一线工人聊天,三个月里基本将投资额一百万元以上的鱼塘、养殖场跑了一遍。
    第四个月的某一天,朱正阳在酒桌上仔细盘问三滩镇情况的谜团终于解开:在新一轮人事调整中,胡主任提拔为镇组织委员,朱正阳空降到三滩镇任党政办副主任主持工作!
    无须细问,方晟略一琢磨就明白朱正阳空降的目的:他在乡镇人事科四年了,因为没背景没后台至今还是办事员,机关编制一个萝卜一个坑,人事科科长才四十出头,副科长三十六岁,靠熬资历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唯有主动申请支农支贫,空降到偏远落后乡镇解决待遇问题。党政办主任虽然只是股级,但由于其地位的重要性,一般来说如果就地提拔都会优先考虑,乐观的话四至五年没准能弄个副镇长。联想到很多干部宁可降级或调到清闲的部门坐冷板凳,只能说朱正阳走了一步破釜沉舟的硬棋。侧面证明一个血淋淋的事实:在县城没有关系,干得再好也没用。
    大概兴趣相投且有共同努力方向的缘故,方晟倒与朱正阳很谈得来,早晚同进同出,白天有空朱正阳也陪他走访企业,深入养殖户、个体经营户家中串门,了解第一手翔实的资料。晚上则在一起兴致勃勃探讨如何引进外来投资,挖掘海洋和渔业资源振兴三滩镇经济。
    一天傍晚两人骑着自行车从振峰紫菜厂回来,刚准备进食堂,远处急驰而来一辆红色本田,正好停在两人面前,降下车窗,竟然是赵尧尧。
    “你怎么来了?”方晟很吃惊。
    赵尧尧瞟了朱正阳一眼,示意方晟走开几步,递来一个包裹:“喏,小容寄的海鲜,我怕耽搁久了会变质。”
    方晟失笑道:“她在搞笑么?我就在海边工作,什么海鲜吃不到?还隔那么远迢迢寄过来。”
    “千里送鹅毛呀,”她明亮的眼睛在他脸上一扫,微微迟疑道,“你注意到没有,最近三个月小容只寄了两个包裹。”
    “是啊,有问题吗?”方晟表面装作不在乎,心里却是透亮,不单是包裹,近来两人之间的短信、QQ互动也明显减少,通了几次电话总不咬弦,每次都不欢而散。
    距离根本不可能产生美,距离产生的是冷淡。
    这样下来终究有一天会有人主动提出结束,方晟希望不是自己。
    “没,那就这样。”赵尧尧果断结束话题,象来时一样急驰而去。
    看着车子背影,朱正阳道:“是宣传部理论科的赵尧尧?”
    “你也认识?”
    “县委大院一枝花,哪个不知道?就是比天鹅还高傲,平时压根不搭理人,听说过‘陈衙内’吧?县委陈副书记的儿子,当众捧着九十九朵玫瑰跪在她面前求婚,你猜怎么着?她倒是接了过去,然后顺手扔进旁边的垃圾箱!朱正阳意味深长道,“依我看刚才她跟你说的话,比她科室同事一周加起来的话还多。”
    方晟急忙摆摆手:“别误会,她是……是我女朋友的朋友,帮我们传递包裹而已。”
    “真这么简单?她专程跑三滩镇这趟来回,汽油费比包裹还贵吧。”
    “越说越扯,快进去吃饭!”
    方晟也解释不清,只得拖着朱正阳进了食堂。
    几天后,县城方面突然传来爆炸性新闻:原县委书记被双规,市里紧急空降一位姓韩的书记,所有人事调整全部冻结。
    “好险,幸亏赶上那趟末班车。”朱正阳心有余悸道。
    正值周末,镇领导们都无心上班,纷纷坐车去县城打探消息——新领导的思路、风格,对前一轮人事调整的看法等等,需要在第一时间揣摩、分析。朱正阳也搭车回家团聚。
    凌晨一点多钟,方晟被手机铃声惊醒,只听了一句便惊得坐了起来:
    “小晟,我是方华,爸夜里突发心脏病,已经送到省中医院了!”
    “现在情况如何?”方晟赶紧问。
    “很糟糕,刚从呼吸机下来,大夫说要尽快做心脏搭桥手术,否则随时有生命危险……”
    “那就做吧!”
    方华不满地说:“你说得倒容易,省中院病床紧张,这会儿爸还躺在走廊里,而且大夫说心脏搭桥手术要预约,估计要排到两个月后……”
    方晟失声道:“啊!”转念一想这种情况在省中院正常不过,两年前妈妈做了个胆结石小手术还排了三个星期,“可是妈就在卫生服务站,本系统还说不上话?”
    “省中院会把这种小单位放在眼里?上个月临秀区副区长老婆生病还在走廊睡了两天才等到床位,”方华在电话里深深叹了口气:“妈让你赶紧回来看看爸,防止……”
    “我明白,我这就动身!”
    方晟第一反应是打电话给朱正阳调配车辆,随即想起所有公务车都跟镇领导们去县城了,总不能跟领导抢车吧。紧接着打电话给镇上的几辆黑面的,司机听说去省城均一口拒绝,担心被查出非法营运。无奈之下方晟说先把我送到县城行不行?到那边再想办法找正规出租车。黑面的司机说最近省城对外地出租车查得很紧,动辄罚款停运,估计没人敢触霉头。
    说不定是见父亲最后一面,可自己竟然没法赶过去!方晟放下电话瞬间感到深深的悲哀。
    在屋子转了两圈,陡地眼睛一亮:赵尧尧不是有车吗?尽管平时跟她不熟,一年多来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紧要关头或许她能看在周小容的面子上帮忙,再不济就等明天去省城最早的班车。
    方晟立即打电话叫来黑面的赶往县城,路上司机联系了七八位县城里开夜间出租的,答复都是不去省城。方晟叹了口气,硬着头皮拨打赵尧尧的手机,还好,没关机,不过显然熟睡正酣,响了十多声都没人接听。
    糟了,她设置了无声!
    正准备挂断,对方突然接通了,紧接着传来一声带着浓浓鼻音的娇憨的声音:“嗯?”
    跟平时清冷而有距离感的声音判若两人,方晟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急忙说:“深更半夜打扰你真不好意思,现在情况是这样……”
    他将父亲病重住院的事讲了一遍,然后说,“县城出租车都不敢去省城,能不能把车借给我用一下?”
    一气说完后他紧张地等待她的反应,手机好像没信号了,半晌听不到她说话,方晟有点泄气,打算说“不方便就算了,我另想办法”,这时赵尧尧才说:
    “你什么时候学的车?不经常开吧?”
    “在大学里学的,偶尔也……开过几次。”
    “夜间驾驶要求更高,你又不熟悉我的车,”说到这里方晟以为是委婉的拒绝,谁知她接着说,“我开车送你。”
    “啊!怎能辛苦你开长途?我找驾驶员!”
    赵尧尧淡淡地说:“我已经决定了,你直接到我家会合。”说完便挂断电话。
    方晟呆呆看着手机屏幕,司机在一旁悠悠地说:“人家小姑娘看上你了。”
    “别乱说,我有女朋友。”
    “结了婚还能离婚呢,何况只是谈恋爱,”司机大笑着帮他分析,“方主任你想想啊,如果是普通朋友关系,人家愿意夜里开三个多小时的车陪你去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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