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顾争这回没有露怯，勇敢地迎着他的视线回望了过去。
    她等姜城风接话。
    但姜城风却看她一眼,便又再次低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
    一如她所料。
    “不说就算了，反正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顾争打破沉默的空气,用筷子捞起清汤里一撮面条。
    “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这次他终于搭腔。
    “……”顾争愣了，没想到他会反问。
    她怎么能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刚刚也不过就是随口说句装逼话,给自己挽尊罢了。
    于是只好硬着头皮乱答一气,“你这么厉害,肯定不是一般的男生啊~姜神大人~”
    “嗯。”结果对面传来很轻的这一声。
    “……”顾争又愣了。
    嗯？？嗯是什么意思？？？
    她头一次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有点笨,脑容量有点不够用似的。
    想不出该怎么接话,她只好瞪着躺在面汤上的葱花，扯开话题，“为什么每次和你出来吃饭,都在吃面……”
    声音里似乎有点抱怨。
    他淡淡瞟她一眼,“你不是很喜欢吃泡面。”
    “我没说我喜欢！虽然经常吃……”
    “那下次一起去吃别的。泡面难吃又没营养。”
    “好啊,下次我想吃炸——”
    话说一半,顾争停住了。
    “下一次？”她歪着脑袋,眼里有点迷茫。
    “下一次……”姜城风也重复着这个词语,仿佛未能料到自己说出了那样的话。
    下一次。
    他们之间,还有下一次一同出来的时候？
    下一次……
    两人同时静默了下来。
    面馆嘈杂的响闹从周围空气涌入耳朵，是老板炒菜滚油在锅中的声音,是邻桌交谈吹逼的声音,是外边摩托飞驰而过的声音。
    桌上没人说了话,顾争安静地吃完面，脑子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过来。
    姜城风结了账，从后厨的方向走回来。
    “还吃么。不吃就走了。”他朝她的碗努了努脑袋。
    顾争答非所问，“姜城风。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
    她问话直白，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能让隔壁桌的人听到。
    于是坐后边的两个大叔模样的人，也磕着花生米回过头向他们看去。
    姜城风低头看了看她，柔软的浅色头发松松散散，一双睁大的眼依旧黑白透亮。
    他转头，“你以前问过我了。”
    她站起来离开座位，“那我再问一次不行？”
    “不行。”
    走出店门，顾争有些泄气地瘪了瘪嘴。
    每次正面问他关键问题，他都能拐弯抹角回避了去。
    真讨厌啊。
    但是……就这样吧。
    算了吧。
    *
    接近十月，白天的日照时间也逐渐缩短。
    仅仅吃个面的时间，外面天色便暗了起来，日头沉在树梢下，蓝紫的天缀着淡色的星。
    顾争背着包往对面亮光的网吧回。
    背包却又整个被人扣住。
    “你还准备回网吧打游戏？”姜城风押着她的包不让她走。
    “不去网吧我去哪里？”顾争奇怪，“不要以为你一碗面就能把我收买了。”
    姜城风好笑，“让你回家写作业啊。差生。”
    顾争一听到他喊她“差生”就炸，跳起来挣开他的束缚，“好好好，我是差生，就你成绩叼脑子棒，算你老卵总行了吧。”
    他敛去笑意，“给老子回去。”
    顾争看着他面色，心里有点怵，但她还要去游戏里代练赚钱，怎么可能真听他的话。
    “不……我，我在网吧待一会就回去。”她说。
    “回去，我作业给你抄。”
    “不回。反正没几个老师认真批作业。”
    姜城风沉下脸，“你他妈到底有什么天大的网瘾，非要待在网吧？”
    顾争有点着急，又不方便告诉他她在代练的事情，“我真的有事啊。”
    说完也不看他，直接迈步往对面跑。
    这次连人带包都被一股大力拽到了墙根边。
    长指紧紧捏着她的小臂，很痛，甩也甩不掉。
    顾争忍无可忍，“你他妈放开我！又不是我妈，你管我这么多？我妈都没这么烦！”
    姜城风抿紧唇角，眉头紧蹙，显然被她气着了。
    但握着她的手没有放松，反而更用力了一些。
    的确，他不是她的任何人，充其量只是半路的同学而已。但他就是希望她能好一点，变成更好的样子，而不是如同此刻一般，浑浑噩噩地不像样。
    即使不愿承认，他也必须面对这件事——他在乎她了。
    两人僵持不下。
    姜城风闭了闭眼，缓了语气，“顾争。你先回家，作业的事以后再说。”
    顾争梗着脑袋，胸口上下起伏，却仍不退让，“不，我不回去。好好学习有什么用？能赚钱么？那么多废物大学生能赚钱么？还不如路边摆摊卖鸡蛋饼的！”
    “就是嘛，考大学不如去摊鸡蛋饼~”刚才两位邻桌大叔从面馆推门而出，没头没脑附和着。
    “老张，你懂个屁，小情侣也就吵架说说气话……”
    姜城风冷眼瞥了瞥两个油腻中年人，把顾争拖近身边，眼睛微眯起来。
    “张口闭口钱，你一个高中生怎么这么俗？能不能有点理想志气？”
    “爸爸我就是俗怎么了？本来就和你不是一路人……”
    说到底，她从来就没觉得一个学霸高中转学过来的人，会和她有什么共同语言。
    最开始想要追他，也只是觉得他长得好看罢了。
    如他所言，她不过就是一个混日子的垃圾而已。
    “……俗人又怎么了，垃圾差生又怎么了？还没人权了啊？”说着说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赚钱又碍着你什么了。我告诉你，我的理想志气就是赚钱……躺在钱堆上数着存折里的零睡觉……”
    姜城风耐心算不上好，他一手抓紧她的手臂，一手扶紧她的肩膀，想要打断她。
    就着将暗未暗的天色，她通红的眼眶，细细蹙起的眉尖却映入了他的眼睛。
    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烦躁。
    “操，你哭什么。老子不让你赚钱了？”他皱着眉。
    顾争“呜”一声，眼泪说掉就掉。
    “呜呜……你不让我去网吧……我还怎么给人做游戏代练……”
    情绪控制不住，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私底下代练的老底，全都交代了出来。
    姜城风从没料到平时凶巴巴的顾争这么能哭，也没料到她在网吧做这种事。
    他眉头拧得更深，“你他妈整天偷偷摸摸，就为了游戏代练？”
    “……我……没有……偷偷摸摸啊……呜……”顾争抽抽噎噎。
    “你很缺钱？”
    顾争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是怎样？我操，别哭了。”
    谁知顾争哭得更凶。
    “你……你不安慰我……还凶我……呜呜……”
    “你怎么这么烦。”
    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指腹粗鲁地擦上她的睫毛眼睑。
    顾争扭过头躲开，仍旧被他精准地捉住脸蛋。
    修长的指节上沾满滚热的眼泪，擦也擦不完似的。
    “痛死了……别弄我……反正你肯定在看不起我……”
    姜城风没管顾争的气话，继续动作生涩地给她抹着眼泪。
    颤抖的睫毛挠着手指掌心，痒痒的，令他心烦意乱，他干脆扯起自己的短袖衣摆去擦拭那些泪水。
    “蠢死了，连赚钱都只会想到这种蠢方法。”
    “我又不是故意要这么蠢的……呜呜呜……”
    ……
    哭了会，顾争像个小孩似的哭累了，停下来，小口小口吸着气。
    姜城风看着她的模样，揉了把她的脑袋，又气又无可奈何，“能用钱解决的算什么大事。回去吧。”
    顾争吸着鼻子，摇头。
    “要多少钱？我先借你。”
    “你，你肯定，”刚哭过，她说话一抽一噎，“在，心里。看不起我……”
    姜城风把她拉到墙边停着的自行车旁，“没有，少乱想。你的车钥匙在哪里。”
    顾争不理他，就一个劲撒脾气抱怨，“……你，说得倒是，轻巧……你爹妈，赚的钱，就不是钱了，啊……”
    他直接拉开她背包的拉链，一边听着一边翻着车钥匙。
    很快，他便在帆布包外口袋里找着了。
    小小的银色钥匙，上面吊着个黑白色的企鹅模样的挂坠。
    傻乎乎的，和她的人一样。
    打开粉色单车的锁匙，踢上后轮的脚撑，姜城风把车手柄塞到顾争手里，然后走向自己的单车。
    “我不知道你现在有什么困难。但如果你想挣钱，”他摸出口袋里的钥匙，身子微微前倾，将钥匙塞入自己车上的锁头，转动，“那么认真学习，依旧是这个时代，最简单有效的途径。”
    顾争才不听他说大话，“你，也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她手指拨了两下车铃，“铃铃”清脆的铃响回响在半暗的弄堂。
    她说，“现在新闻里不是很多的吗，那种失业的好学生……而且像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
    推车走到她身边，他无力地叹了口气，“你他妈到底吃了什么洗脑包，整天给自己找借口。”
    顾争喘了喘，把气顺了，“欸，我。我妹妹……”
    他也跨上车，“你还有妹妹？”
    她点点头，老实地跨上车座，“我妹妹她学琴，然后……”
    两辆车并行着驶出弄堂，顾争一边慢吞吞骑着车，一边把给妹妹学琴凑学费的困难讲了出来。
    姜城风不悦，“你妹妹重要还是你重要，用得着这么拼？”
    “当然是我妹。”
    “……”他难得地噎了噎，“那你呢。”
    “我不要紧。反正我就这样了，但是我妹妹她……”
    单车驶出弄堂，又拐进另一条热闹的小吃街。
    姜城风转头去看顾争。
    道路两边灯影幢幢，人声喧嚷。她看着前路，在热闹中轻声炫耀着自己的妹妹，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宁静。
    他转回目光，看向前方，“你就不能替你自己想想。”
    总是考虑妹妹，考虑母亲，谁来替她考虑？
    “你懂什么。”她嗅着鼻子笑了笑，眼角还留着哭过的红痕。
    他是不懂，也无法理解。
    沉默地骑了一段距离，他说，“小提琴老师的事，你别操心了，我有办法。以后老实给我回家写作业。”
    “你能有什么办法？借我钱？我才不要。”
    “笨。不是借钱。横竖你这个脑袋也想不到。”
    “行行行我笨我笨。”
    ……
    *
    今夜无月，淡色星辉照亮头顶的天空。
    骑过几条马路，顾争离自己家的小区越来越近。
    她终于扭过头，问姜城风，“你家不可能住这边吧。干嘛一直跟着我走。”
    “怕你又偷偷跑回网吧。”他语气淡淡。
    她心虚地撇撇嘴，“我才不会。”
    夜风穿过路灯树木，吹在身上，渐渐有了些凉意。
    “顾争。”姜城风忽然问她，“你就没有真心考虑过，未来要做的事。”
    “啊？啊……哦。”车子骑过小区附近乱糟糟的绿化带，顾争慢下车速，“也不是吧。我想去……”她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什么。”
    “就是……”
    也许是今晚夜色太过温柔，也许是刚刚才在他面前难看地哭过，她此刻像是什么话都能在他身边说出来一样。
    她说，“我想去世界各地玩，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能做那种满世界跑的工作……”
    姜城风安静地听她滔滔不绝。
    “……我告诉你，有个游戏特别好玩，叫《大航海时代》，可以出海到处浪……地图上，我们的城市只有这~~么小，这么小，遍布世界各地的港口又有那么多……”
    “……所以我一直都想去探险玩玩……不过出国玩又要花好多钱诶……”
    顾争越讲越起劲，巴拉巴拉说了一大通世界各地吃喝玩乐的内容，快到家了，才想起来问姜城风一句，“别光问我啊，你呢，以后干嘛？继承家业当二世祖？太浪费你的学习脑子了……”
    姜城风淡了淡面色，随口编了个，“开酒店吧。然后以后你去世界哪个角落里玩，就住我店里好了，我给你打折。”
    “？？还能这样……”
    “但是首先，想要在国外混，”他跟着她停下车，看着前方灰旧的老式居民楼，笑着说，“是需要学好英语的。差生。”
    “啊啊啊啊啊别提醒我是差生了我学习还不行吗！”顾争受不了，把单车推进单元楼楼道内，“对了你不是说要借作业给我抄，快点给我。”
    “晚了。过期不候。”
    “……”
    ……
    得到了姜城风的保证，顾争此后放学也不去网吧了，在学校上课时明显也提起了一些精神。
    并且在班级里，她和姜城风相处时，无意识地也变得亲近了些。
    她自己感觉不到，但班里的女生可敏感的很，尤其是她的同桌蔡心冉。
    “姜城风，姜城风。这道题什么意思啊，我看不懂。”没老师管的自习课，顾争回头问。
    姜城风并不好为人师，特别顾争提的问题还非常简单弱智。
    他扫了眼她塞在他面前的练习册，上面有道用黑笔圈出来的题目，“这么简单自己去想。”
    “我想的明白还用得着问你？刘颖说你要帮助我……”
    叹口气，拉过册子，他拿出笔潦草地在题目旁写下一行式子和答案，然后他说起了其他话题。
    “顾争。这礼拜六上午你可以出来么，都联系好了。”
    顾争看着答案点点头，“可以啊，没问题。”
    她拿着练习册刚转回自己座位，听了半耳朵的蔡心冉就歪着头问过来，满脸狐疑，“你对他做什么了？这周六，你要和他去干什么？”
    顾争翻了个白眼，“去和他约会。”
    哼哼，气死蔡心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