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她神色原还镇定,当视线落到他前胸满襟鲜血的地方,忽然抖了抖,像是两盏在黑夜里被狂风吹拂翻滚摇曳的青灯,一双黑眸霎时变作金色,瞳光忽明忽暗,若被谜雾笼罩。
“狸仲炎,你受伤了?!”
狸仲炎脸上被巨蛇鳞甲擦出几道伤痕,除此之外哪里有伤着?他正要解释,忽见荣贵妃伸手颤颤朝他脸颊摸去,她眼里水光晃啊晃,像极了小时候犯错受罚的可怜模样,看着这样的她,狸仲炎忽然愣住,动弹不得。
任凭那指尖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轻轻柔柔。
荣贵妃忽然柳眉倒竖,戳鼻骂道:“就知道逞强,人家咬你你不会躲啊!?”
狸仲炎:“……”
“谁说我受伤了?!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那上面可不是我的血!”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诳人?!”
“你——”
“我怎么了?!”
白姬简直要看呆了。
百里揉了揉额,对昊清无奈道:“大师请继续,不必管他们。”
“阿弥陀佛,”昊清微笑:“两位施主感情真好。”
白姬心内有一大群神兽狂奔而过:大和尚我读书少你莫欺我,你哪里看出他俩感情好啦!?!?
“言归正传,白练今日之举,完全是贫僧的过错,若非昔日贫僧执念于王权富贵等身外虚无之物,他也不会与贫僧订下契约,更不会造成今日的祸端。因此,事出有因,百里施主就看在白练他实未酿成大祸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罢。”
百里略一沉吟道:“看在大师出言求情的份上,我们退后一步亦非不可,只要这白练从此洗心革面不再生事,那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罢。”他顿了顿道:“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问,望大师能够解答。”
“施主请说——”
“大师说白练是为一妖道所伏,可知这妖道来历何处,有甚么面貌特征?”
“贫僧只知那道人颈间缀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血玉,其余不晓。”
百里眸中浮现若有所思的光芒,转头道:“多谢大师,你们可以走了。”
“阿弥陀佛,百里施主如此仁善,日后必有福报。”
昊清一挥衣袖,雷云尽数散去,一条白龙盘踞于半空中,幽绿的眸子正静静望着他。
“白练,誓约已了,如今换我来渡你成仙——”
☆、第12章 死生已矣
白龙清啸一声,幻化作一名雪肤白发,拥有翠绿色双眸的颀长少年。
拂晓的亮光破开云层直射大地,他逆光而立,恍若沐浴在金光之中。神情冰冷像是昆仑积年不化的冰雪,眼瞳中反射出恫人的光芒,长发垂至腰间,仍凭风吹却纹丝不乱,惊艳的五官里透出孤冷出尘的气质。
白练轻轻落在昊清身侧,虽仍是面无表情,然清冷目光中却浮现几分暖意,尽管稍纵即逝,却已是最大的温柔。昊清亦抬眸回以浅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白姬仰头望着,隐隐觉着这喜大普奔的大团圆有点儿莫名诡异,不过上头俩人显见是全然不顾剩余人的感受,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就差没勾肩搭背浪迹天涯。
“慢——想走没那么容易!”
荣贵妃终于忍无可忍,打破二人无我境界:“什么叫做未酿成大祸,王美人小产一事你休想推得一干二净!”
白练蹙眉,似乎是在思索她口中所谓的“王美人”究竟是何人,垂眸思忖片刻,翡翠石般通透的眸子里反映出一无所知的茫然来。
他摇头,视线朝向昊清:“不是我做的。”
声若山涧清泉,清冽中带着几分磁性。
见昊清不答,他又补了一句:“我不骗你,不是我做的。”语气里充斥着浓浓无辜。
昊清朝他投去安抚一眼,转而对荣贵妃道:“娘娘,白练的为人贫僧很清楚,若此事真是他所为,他绝不会推托。您看这其中,是不是别有误会?”
荣贵妃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的说辞。
昊清碰了个钉子倒也不气,仍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模样,垂首念了句佛。不过就凭他方才徒手接住那九道天雷的架势来看,想要带白练离开简直是轻而易举。若他真有心包庇,大可不必解释,直接带人走便是,何苦费这口舌解释?如今看来,那王美人小产一事,或许真同白练没有关系。
众人各执一词,竟得不出一个准确的定论。
就在此时,一直未表态的百里突然发话:“王美人何时发生的小产?”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并未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在同时段,白姬欲言又止的神情。
荣贵妃蹙眉思忖片刻,答道:“我只记得是在去年初春,至于具体时间却是记不清了。”
“去年初春?”百里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这便怪了,据我调查封印削弱乃是近半年之事,如此想来王美人小产时白练正受困于封印之下,即便存了这害人之心,亦分/身乏术。”
“这……”荣贵妃了解百里的为人,知他并非那等信口开河之人,他既开了口,那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恐怕……此事八成是和白练无关了。她虽欲反驳,然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
百里知道她素来要强,先前受了委屈无处发泄,心中定是憋闷。昊清的面子他固然卖了,但阿荣的情绪也不能不照顾,他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则乱,故而妄下论断。”话锋一转,转头对昊清说:“阿荣心直口快,方才言语上多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大师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阿弥陀佛。”昊清道:“百里施主这般倒是叫贫僧无地自容了,说到底还是白练先挑起的事端,若非如此,娘娘亦不会心生误会。好在如今误会解除真相大白,望娘娘能够不计前嫌原谅白练因一时鲁莽而犯下的过错。”
荣贵妃绷着个脸,直到百里睨她一眼“阿荣?”适才皮笑肉不笑地抿抿唇,说道:“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本宫亦非心胸狭隘之人,只要这白练日后不再犯,那先前一切便算作罢。”
声音虽冷,却亦是最好的态度了。
昊清生得玲珑心透,继而笑道:“贫僧听闻娘娘有至宝叫白练不慎毁去,罪过罪过,不知娘娘可否愿意让贫僧代为弥补?贫僧虽不济,手头倒还有几件抵得上凤凰翎的宝贝,却不知能否入娘娘的法眼。”
“随、随便!”
贵妃悲从中来,什么宝贝?!到最后还不是让百里青铘收入囊中……
百里满意颔首,抬眸,就在谈话之际,日出已至,暖橘色的霞光顷刻间覆盖整片禁宫。想来不出几个时辰,仪式便将结束。他对昊清说:“时辰不早,大师不防先与白练离开,省得叫有心人窥探,徒增不必要的烦扰。”
昊清点头:“百里施主言之有理,既如此,那我等便先行离开。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百里回以微笑:“后会有期。”
昊清两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霞光掩映之下那莲花座登时绽放出五色华彩射/向苍穹,而白练则化成龙身紧随其后,不过须臾,一人一龙便遁入那无尽汪蓝中难觅踪迹。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艳阳高照,到底是将近五月的天,日头逐渐毒辣起来。白姬扭身,回扶鸾殿钻入纸傀儡中。再出来时,见百里站在殿外的白玉阶上,长身玉立,一手扶着雕栏目光转向自己,他眸色清透映照出一片天蓝,像是一面镜子,所有你想说不想说的想要隐瞒的思绪,到了这双眼中纷纷无所遁形。
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你的伪装。
白姬晓得自己方才那番动静定逃不了他的眼睛。也罢,反正她亦没想过要瞒谁。
“等等——”
荣贵妃匆忙赶了出来,塞给百里一装饰精巧华美的圆盒,她指尖冰凉,身体躲向一侧,似乎想躲开不远处立在台阶尽头的狸仲炎的视线。
“你把这个给他,不要说是我给的。”她低声吩咐百里。
百里眼中划过一丝了然,随即挑眉:“怎么?使唤我上瘾了?”
荣贵妃不理他,继续道:“本来那张脸就绷得同雷公似的,若是处理不善毁了容,看他们天狸一族还有谁敢嫁他!?”话里虽饱含嫌弃,然眼神却全然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也不管百里同不同意,将那药硬塞入他手里。
“再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时,”她想最后再看狸仲炎一眼,未料,方才还在远眺的他忽然将目光转了过来。
白姬感觉到荣贵妃的身体一僵,好久才听她说:“白姬,你和百里哥哥要多多保重,一有空就来看我,成不成?”
甚么叫做我和百里要好好保重……白姬觉得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正想抬头解释。荣贵妃却折身快步朝正殿走去,背身朝他们挥了挥手,似在极力掩饰些什么。
“一夜未眠真是乏得很,你们慢走,我便不送了。”
白姬:“……”
晨曦下,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狸仲炎却破天荒地没有甩脸色,他远远目送那背影消失在大殿深处,适才转头对剩下俩人没好气道:“还不快走?!”
百里摇头:“在下和白姬还有事要办,仲炎兄不介意的话可暂回寒舍休息,我们去去就来。”
这是白姬头回白天进入光明殿,正值退朝时间,远望一架明黄色的轿辇在众侍监护卫的前呼后拥下离开。百里掐了个隐身诀,然后堂而皇之地与皇帝及其随从擦身而过。
一股似兰似麝的龙涎香充斥鼻尖,白姬脚步一顿,余光得见天颜。
“他!”当看清皇帝面容时,她低呼出声,声音难压吃惊。
“嘘——”百里适时回身,攥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身旁,压低声轻轻道:“这样近的距离说话会叫他们听见的。”
手腕上传来他指腹带来的微凉触感……
白姬不由自主地跟着百里往前走,一不留神便已到了殿门前。
“发什么呆?”直到他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她才一个激灵游离思绪统统回笼。
百里松开手,环顾四周笑道:“趁现在没人,快些进去。”
负责洒扫的小侍监偷懒跑去了前殿,现在殿内空无一人,正是悄然潜入的大好时机。百里熟练地打开龙座机关潜入地道,白姬跟在后面,不知为何,竟怀揣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
白练走后,地宫内余出一大片空地来,脚踏上去有重重的回响声,曾经鲜红的封印痕迹斑驳散落在平台各处。百里很快从角落捧起一大坨被乳白色黏腻皮状物体包裹朝白姬走过来。
“这是……”
虽然嘴上这么问,然白姬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覆盖在上头的应是白练以往褪下来的蛇皮,总之,先剥开来瞧瞧吧。”
“……恩。”
层层蛇皮包裹下的是一具少女尸体,容颜鲜活如初,仿若昨日新死,又好似陷入沉睡,双颊暗青,俨然是中毒身亡。
白姬垂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百里却不答,他的视线沿着尸首的头部缓缓下滑最终定格在她指甲劈裂伤痕累累的十指上,顿了顿,低声问道:“疼吗?”
白姬立在边上,看不清他眼里究竟是怜惜还是可惜。
她想,疼啊,怎能不疼,毒药入喉,恍若在你五脏六腑内放一把火,很快你的口鼻将会洇出鲜血,而后你将目不能视物,到最后连听觉也逐渐丧失。可即便如此,你却还没有死,苟延残喘着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承受那烈焰灼烧般的痛苦,一次又一次。
想来,地狱也莫过于是吧。
“你知道吗,我死得真冤。”白姬自嘲地笑笑。
☆、第13章 好死不如赖活
身为琅嬛儿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乾贞帝那句话音犹在耳,仿佛一个永不醒来的梦魇,她在梦里死了一遍又一遍,喝了千百十碗毒药,痛到肝肠寸断满地打滚,而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死得其所罢了。
“皇兄为了营造大皇姐以身殉国的假象,让我假扮作她,代替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