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1.
    第三期节目的录制地点在南京夫子庙。
    已经无所事事了好几天的苏梨,依旧把这次录制当成是旅行,在跟夏唯交涉成功之后,一个人收拾好行李,提前一晚抵达南京。
    当她戴着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提着行李箱从航站楼走出来的时候,迎面而来就是喧嚣的风。
    打开手机,按照夏唯给的车牌号信息找到安排好的保姆车,她蹦蹦跳跳地走过去,跟司机道谢后上了车。
    车子平稳行驶,司机随手打开音响,播的恰好是首苏梨很喜欢的老歌。
    “旧爱的誓言像极了一个巴掌,每当你记起一句就挨一个耳光。”
    ……
    她听着听着,竟然还轻声跟着哼了几句。
    司机是男性,五十岁左右的本地人,似乎不怎么认识她这张脸,聊起天来很热情,不拘谨。
    苏梨摘下墨镜,稍稍开了点车窗。
    今晚月光有点黯淡,连星星的微光都看不清,唯独夜色浓重,像化不开的墨。
    被努力藏好的孤独,此刻捕风捉影,不听话地跑出来。
    音响里那副沙哑的嗓子,此刻终于唱到最后一句。
    “想得却不可得,你奈人生何;想得却不可得,情爱里无智者。”
    ……
    她低头拿出手机,在联络人里面从A到Z仔细翻下来,也找不出一个能在此刻打过去的人。
    打了个哈欠,刚想把手机收起来,突然听到一声震动。
    微微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她收到了一条微信消息。
    「陆星遥:蚂蚁去沙漠旅行,为什么沙子上没有留下它的脚印,只有短短的一条线呢?」
    苏梨盯着这条消息看,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少年干净如风的眉眼。
    这个人,最近总喜欢给她发一些冷笑话。
    真的很幼稚哎。
    「梨子:因为蚂蚁的脚印太小了,看不出来?」
    「陆星遥:不是。」
    「梨子:因为风太大,把脚印吹没了?」
    「陆星遥:也不是。」
    「梨子:(白眼)那是因为什么啊?」
    对方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因为它是骑脚踏车去的。」
    感谢此刻过分浓稠的夜色,将她嘴角无意识弯出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梨子: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无聊?」
    「陆星遥:……你是第一个。」
    2.
    心不在焉地熬到录制结束,陆星遥站在一群嘉宾后面,跟着念完一长串的赞助商品牌,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七月份的北京热得不可思议,干燥又沉闷,空气里一丝风都没有。
    他从演播厅走出来,把牛仔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听着高姗姗念叨接下来几天的行程。
    “后天是《搜索》第三期,等这期录完,节目也该上星播出了,节目组给你的设定是智商担当,有颜又有脑,应该会很讨观众喜欢。”
    “嗯。”
    “明天下午三点的航班飞南京。”
    “嗯。”
    “还有,这次的飞行嘉宾是夏宜,到时候你们俩可以多些互动,毕竟现在剧的热度还在,粉丝看到你们之间的粉红,肯定会买账。”
    陆星遥脚步顿了顿。
    这段时间各大网络平台都在热播的那部网剧里,夏宜饰演的就是他在剧中默默守候的青梅。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没心没肺地接受。
    见过她所有的样子,清楚她所有的喜好,朋友做到底,却怎么也成不了恋人。
    据说比起主线,粉丝更偏爱他们之间的这段支线,还有不少人因此成了他俩的CP粉,最近在网络上十分活跃。
    莫名觉得头疼,他揉了揉太阳穴,随口回:“我尽量。”
    原本就是拍完戏几乎零交流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一上镜头就表现得亲密自然。
    他不是情圣,也自诩没这个演技。
    蝉鸣聒噪,如水月色洒在斑驳树影里,映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陆星遥上车之前,最后抬头看了眼悬在空中的月亮,不知道怎么,又想起她的眼睛。
    明媚而哀伤。
    像沙漠里的玫瑰,独自美丽,独自枯萎。
    车上气氛很安静,高姗姗抱着iPad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一个人坐在后座发呆。
    等意识清醒过来之后,手指已经无意识打开了那个人的微信聊天界面。
    两个人的聊天内容不多,而每次话题的开端,都是他发过去的冷笑话。
    陆星遥数了数,一共七个。
    代表这段时间里,他至少想过她七次。尤其是在那晚见过了醉酒的她以后。
    这说明了什么?
    他没刻意深思,隐隐约约中却又觉得触摸到了什么。
    该来的总会来,没必要躲。
    他想。
    指尖覆上手机键盘,他飞快编辑了一条冷笑话,毫不犹豫地发送过去。
    在心跳逐渐变得强烈的时候,终于收到了她的回复。
    陆星遥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聊完这个无聊又幼稚的冷笑话,话题有片刻的中断。
    幸好她从不会让任何人冷场。
    「梨子:明天就要录制啦,不知道这次节目组又会有什么新花样。」
    「陆星遥:你明天几点的航班?」
    「梨子:(得意)我已经到南京啦。」
    他眉头皱了皱,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晚上八点整。
    「陆星遥:提前过去有事?」
    这句发过去之后,对方隔了很久才回复。
    「梨子:没什么事啦,就是觉得呆在家里也很无聊,不如提前过来放松一下心情,哈哈。」
    隔着手机屏幕都能感觉到她的强颜欢笑。
    陆星遥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冷淡又慢热的人,可是为什么,一碰上跟她有关的事情,情绪总是会莫名其妙的泛滥。
    比如现在。
    「陆星遥:一个人?」
    「梨子:一个人。」
    隔着从北京到南京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他看着屏幕,忽然沉默。
    有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突然冒出来。
    他想弄清原委。
    关于那些鬼使神差的想念,和没来由的心疼。
    良久,静悄悄的保姆车内,他听到自己平静从容的声音:“姗姐,帮我订一班最快飞南京的机票。”
    对方闻言明显一愣:“这么晚了,你过去干嘛?”
    “有点事。”
    把手上的iPad重新打开,高姗姗一边帮他看票,一边忍不住狐疑:“后天就要录节目了,早点过去倒是没什么,不过……”
    她转过头来,表情严肃,“你没有背着我偷偷谈恋爱吧?”
    他身子懒懒散散往后倚,无语道:“我每天的活动范围都在你眼皮子底下,去哪儿找女朋友。”
    对方想了想,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于是痛快地把机票订下来:“那你先过去准备吧,我处理好工作,明天再过去。”
    “好。”
    少年的声音很轻,落入蜿蜒夜色里,显得有些飘忽。
    3.
    “这个人,怎么聊着聊着突然消失了。”
    苏梨抱着手机等了半天都没等来对方的回复,随口嘟囔了一句,把手机重新放回口袋里。
    “苏小姐,到啦。”
    “啊,好的。”
    苏梨今晚没有下榻在节目组订好的酒店里,而是让夏唯给自己订了一间秦淮河附近的简朴民宿。
    她戴好眼镜帽子,提着行李箱全副武装地走进去。前台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满头白发,这会儿正戴着老花眼镜看报纸。
    松了口气,苏梨走过去,低着头,鬼鬼祟祟地办理入住手续。
    七月份的南京虽然也很热,却不像北京那么干燥,晚风偶尔吹来,带着些潮湿的味道。
    像一场永远都不会停的雨天。
    苏梨走进自己的房间,费了点时间把行李整理好,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副口罩戴上,轻手轻脚出了房门。
    天色此刻已经彻底黑下来,成为她最好的掩护。
    兴许是因为天气太热,路上并没有看到太多人。
    她低着头,慢吞吞踩在古朴的青石板路上,打算去看一看那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
    沿着石阶一路走到桥头,终于停下脚步。
    夜幕微垂,远远望去,两岸水阁鳞次栉比,而桥下就是穿行而过的十里秦淮。
    苏梨盯着波光潋滟的河水,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也曾带着她来过这里。
    那个时候,她还是他们疼爱呵护着的掌上明珠。
    可是后来,两个人感情破裂,各奔东西,而她,也终于变成了阻碍他们开始新生活的负累。
    她曾经也埋怨过,为什么自己明明双亲健在,却活得像个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怜虫。
    直到看着自己的父母各自组建起新家庭,过得幸福美满,又终于释怀。
    这个世界上,为了成全大多数人的幸福,总得有人被牺牲。
    再病态一点去想,这也算是她身上,唯一的那点儿价值了。
    桥下的河水静静朝不知名的远方流淌,偶尔有几艘小船穿梭驶过。
    苏梨就在这个时候再次收到陆星遥的微信消息,问她在哪。
    心不在焉地回复完,她把手机收起来,对着幽幽河水继续发呆。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声响起来。
    来电显示上的名字是第一次出现,她有点懵,云里雾里地摁下接听键,听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那个强作淡定,尾音却泄露出紧张的声音,裹挟着浓浓夜色,撞进晚风里——
    “秦淮河那边人太多了,我可能没办法过去找你。”
    苏梨抱着手机,难得像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一样愣在原地,半天都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良久,听到少年低低的笑声。
    他似乎终于放松下来,音调拖得很慢,和往常一样,像在逗她:“我过不去,所以,你能过来吗?”
    ……
    后来。
    苏梨总是会想起那晚的秦淮河。
    模糊了所有克制分明的情绪,只剩下胸腔里强烈的心跳,和听筒里他滚烫的笑。
    再后来。
    秦淮河还是那个秦淮河。
    他们也还是向前走着,却没办法再并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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