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节
继茂出葬的那天早上,兰子的眼睛突然看不清东西了。她站在大门口,看外面一片灰白,看屋里一团漆黑。她坐在门槛上,终于听到盛祖送葬回来的脚步声。
“盛祖,你过来一下。”兰子朝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喊。
“姆妈,么哩事呀?”盛祖疲倦地问。
一个影子在眼前晃动,兰子抬起手去摸:“盛祖吔,不晓得哪么搞的,我眼睛看不见东西哒。”
“这是哪么搞的呢?”盛祖进一步证实后,进屋里拨通了顺生的电话。
顺生陪兰子到医院门诊做了初步检查,医生确诊是“白内障”,说只有做手术才能复明。
顺生排队办住院手续,兰子坐在大厅靠墙的长排铁椅子上。来来往往的人影在兰子眼前晃动,她能从脚步声分出男女和好人病人。
一双高跟皮鞋敲打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声音停止的时候,一个影子站在兰子面前不动了,兰子没有伸手去摸。
“干妈,你怎么在这里?”兰子听出是姜霞惊讶的声音。
“啊,是霞霞呀,我的眼睛不晓得哪么搞的,看不见哒。”兰子也很意外在这里遇到姜霞。
姜霞将肩包取下放在铁椅子上,并排紧挨兰子坐着。她握住兰子的手:“眼睛不看见有多久了?哪个陪你来的?”
兰子说:“才两天呢,是顺生陪我来的,他去办住院手续了。”
“干妈,你坐在这里别动啊!”姜霞拿起肩包就往住院部的交费窗口走去。
前面还剩两个人就轮到顺生。顺生手攥着一匝票子,倾着身子往窗口看。姜霞走过来,在顺生肩膀上拍了一下:“顺生,你出来!”
“是姜霞姐呀,哪么的?”顺生虽然不解,但还是退了出来,怔怔地望着她。
姜霞没有回答顺生,掏出手机,拨通后一边说话一边往兰子坐的大厅里走,顺生迟疑地跟在后面。
姜霞扶起兰子,说:“干妈,我们走!”顺生急了:“姜霞姐,我们还冇办住院手续呢!”
“先住进去再办手续。”姜霞把兰子牵进电梯里。
顺生提着大布袋子闷头闷脑地跟着,在七楼病室走廊处,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迎上来。为首的医生握着姜霞的手,满面笑容地说:“姜局长,你好!你好!老领导的情况比较好,我们希望他老人家还多住些日子,再巩固巩固!”
“谢谢你呀,龚院长,这位是我干妈,患了白内障,又要麻烦你们了!”姜霞抽回手,继续挽住兰子的胳膊。
龚院长说:“姜局长,你太客气了,我们会派最好的医生,尽快地给她老人家做手术,请你放心!”他侧过身问:“病房安排好了吗?”
“已经安排好了!”站在后面的护士长连忙回答。
在护士长的引导下,一群人往病房走去。龚院长边走边将身边的科主任和主治医生介绍给姜霞,姜霞连连说,认识的,认识的。
顺生被晾在最后面,仿佛他根本就不是病人的家属。
这是个套间病房,进门是客厅,一长两短的皮沙发中间是张栗色的实木茶几,茶几上摆放一盆火鹤花和一盆蝴蝶兰。侧门进去才是病房,宽大的病床摆在房子正中间,一边是质地考究的皮沙发,一边是陪护人员睡的小床。病床对面的桌上是台超薄型电视,侧面是排壁柜,旁边放着饮水机。通透式玻璃窗口悬挂着浅蓝色窗帘,卫生间有坐式马桶、浴缸和淋浴喷头。整个房间的陈设高档又雅致,若不是床头上方那排输氧及医疗仪器需用的电源插口,俨然是套星级宾馆的客房。
姜霞把兰子扶到沙发上坐下,才想起顺生。
“顺生呀,你服侍干妈不太方便呢,要不你回去,我让李姐来医院陪护。”姜霞说。
顺生正在想:这么豪华的病房要多少钱一晚。姜霞的话让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
“姜局长,这样吧,我们医院专门抽出护士二十四小时护理老太太,决不会出任何差错。”龚院长迅速接上姜霞的话。
姜霞微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呢!”
龚院长说:“没关系,没关系的!”
安排妥当,姜霞对兰子说:“干妈,你安心住院哈,白内障手术是个小手术,做完手术眼睛就会好的。”
兰子忐忑地问:“要好久才会好呀?”
站在一旁的科主任说:“完全恢复要半个月吧!”
顺生对姜霞说:“姜霞姐,那我到时候来接姆妈出院?”姜霞说:“好的!”
龚院长他们陪姜霞到另一间病房里去看姜霞的爸爸。
“姜老,您又在学习啊!”龚院长没进门就笑呵呵地打起了招呼。
陷在皮沙发里的姜老把目光移开报纸,对龚院长说:“哦,我应该出院了吧?”
主治医生凑上前说:“姜老,你感冒症状已基本消失,我们希望您再留院观察几天。”
姜老还想说什么,被姜霞堵住了:“老爸,您就听医生的吧!”
听说兰子也在这里住院,姜霞他们前脚出门,他后脚就来到兰子的病房。
“是老姜啊,你是么哩病呀?”兰子听出了他的声音。
“感冒了,咳嗽,现在好了,医生还不让出院哟!”老姜说。
顺生晓得这是姜霞的父亲,原来是省里的大干部。第一次见到,他心里诚惶诚恐。
“你叫什么名字呀?”老姜转过脸问顺生。
顺生站得笔杆笔直:“我叫王顺生,是屋里的老满。”
“哦,做什么工作呀?”老姜继续问。
顺生说:“做点小生意呢!”
“嗯,现在政策好了,只要遵纪守法、吃苦耐劳才能发家致富。”老姜说。
顺生心里突然感到莫名其妙的不畅快。是这位大干部说话的口气,还是他所说的内容?顺生自己钻进了夹墙里。
老姜走后,顺生自言自语地说:“生姜红糖熬水一喝,感冒不就好哒,这还要住院呀?”
兰子说:“人家是大干部呢!”
用医生的话说,兰子“白内障”手术做得非常顺利,非常成功。
蒙在眼睛上的绷带被拆开,光明重又回到兰子的眼前,从黑暗走向光明的感觉真好。她站在窗前,远远望去,鳞次栉比的高楼密几乎遮住了天空,一片云朵无奈地挂在不断攀升的脚手架上。兰子希望有阵大风吹来,好让那云朵能够自由地飘荡,可等了许久,仍然不见一丝风。她又把目光移向近处的绿荫,一色的香樟树,高 大茂密却显得十分单调,树上没有鸟,没有一点生气。
“我可以出院哒吧?”兰子侧过身问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小护士。
小护士说:“您老人家还要打几天消炎的针呢,具体什么时候可以出院,要问主治医生。”
平时活动惯了,这些天躺在病床上,事事有人服侍,反而让兰子浑身不舒服。她自己对自己说,是天生的劳碌辛苦命呢!
老姜已经出院,在兰子手术前后,他来过几次,主动与兰子聊天,可兰子怎么也提不起兴趣。等老姜出院后,兰子心里又隐隐不安,觉得自己太狭隘、太小气。人一生要经历好多好多的事,如果都放不下,那还不把人憋死、压死?兰子总想说服自己,但每次都不成功。
其实卫民已经看出了端倪。在他第二次来医院看兰子时,就暗示说:姜霞姐对你真好,姜老这人也很好的。兰子没敢告诉卫民:这个姜老就是当年亲手签字枪毙你爹爹、急疯你姆妈的人呢!
就在兰子准备给卫民打电话的时候,卫民来了。
“卫民呢,医生说可以出院哒,你去帮我办一下手续,我想今天回去。”兰子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顺生临走时留下的五千元钱:“你看够不够?”
卫民没有接兰子递过来的钱,说,我去问问医生。转身出了病房。
得到医生的同意,卫民直接去收费处将所有的费用交清了。
上了卫民的车,兰子才要他拨通姜霞的电话。姜霞在电话里说,你等等,我开完会就来。兰子说,你莫来哒,我在卫民的车上,已经出哒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