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流逝的岁月无情地给兰子带来了的满头白发,使她脸上的皮肤越来越松弛,并在不断的折叠中形成不规则的、深深浅浅的沟壑,昔日挺直的腰脊被光阴抽去了钙质,出现了弯曲。她那双曾经美丽动人的大眼睛也已经变得暗淡和浑浊。
屋后菜园边的桂树又开花了,一朵朵白嫩中透着浅黄的小花,吐出阵阵沁入肺腑的幽香。一根茶杯粗的树枝横斜伸展,像高悬在头顶上的臂膀。兰子好想伸手去攀援,如当年与姆妈嬉戏一样,垂吊在笑声里荡起秋千。可她没有伸手,她不忍心去惊扰它,甚至不敢大口呼吸,担心微弱的气息波及到某朵小花,而使之无辜凋落。
微风吹过,树尖轻轻地摇摆,仿佛在对兰子频频地点头。兰子揉了一下眼睛:花繁叶茂的树枝衬映着天空,云朵越来越近,仿佛自己陪伴着这棵桂花树正在随云朵飘走,去一个美丽的、梦幻般的世界。
太阳翻过东墙,影子却被屋檐咬成残缺后撒落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在别人家里准备中饭的时候,兰子才吃完早饭。
先前贡奉祖先、摆过宝书的堂屋墙上,现在挂的是顺生结婚时买的一个电子钟。电子钟塑料外壳上涂抹的金粉开始驳落,指针每天艰难地走动着,只是近来走得越来越慢了,好像是有意地陪着兰子,与她同步地度过清冷单调、缺少色彩的日子。
兰子正在洗涮锅碗,无意中看到几个人影从后窗晃过。
“是哪个呀?”兰子对着窗户喊。
见没人回应,兰子急忙打开后门,去看个究竟。
“不准挖!”一个后生伢子正举起锄头挖菜园边那棵桂花树,兰子上前不由分说,一手夺下他的锄头。
兰子发现缩在几个陌生人后面的崇阳:“你带他们来搞么哩?”
崇阳探出脑壳:“奶奶,他们要买这棵树呢!”
“不卖!”兰子往树下一站,用身子护着。
一个夹着黑皮包的后生伢子陪着笑脸对兰子说:“我们是市园林公司的,买树是为了美化城市呢!这棵树我们出一千块钱,行不?”
“一万块钱也不卖,你以为城里人想要么哩就要么哩?这棵树是我栽的。”兰子话说得很慢,很轻,但语气很坚决。
几个陌生伢子面面相觑,然后将目光转向崇阳。崇阳歪着脑壳,脚步开始往后挪。
冲着崇阳的背影,兰子说:“我冇死之前,你莫想打它的主意!”
兰子晓得崇阳的德性,她每天总要抽去陪陪桂花树。哪怕是夜晚,她躺在床上,也要侧耳听听后园里有没有锄头挖土或其它异样的声响。
姜霞几次来电话请她到城里去住,她婉拒了;静儿亲自来接她,她不去。她要一心守着这棵桂花树。
继茂已经变得很苍老。被风吹得蓬乱的头发和禾蔸似的胡子全白了,两只昏花的眼睛深陷在横七竖八的皱纹里。水竹样的脚杆撑着干瘦佝偻的身子,像条霜冻后仍悬在枯树枝上晃悠的老丝瓜。
兰子从集市上买些酱油食盐回来,在公路上碰到继茂。
“继茂哥,你这是到哪里去呀?”兰子问。
见是兰子,继茂的眼睛从皱纹里漏出一丝光亮:“哦,我去收购站呢,想要他们帮忙将打米机拆了,看作废铁能卖多少钱。”
兰子问:“机子修不好哒?”
继茂说:“机子跟人一样呢,用哒这么久,好多零件都磨坏哒,再修也划不来。”
兰子掰了两支香蕉递给继茂:“我以为你是要去城里铭伢子那里呢!”
继茂剥开一支香蕉,放进嘴里慢慢嚼。
“唉,你莫说起,他现在日子过得艰难呢,还不如乡下人。”继茂叹了一口气。
兰子听继茂说过,铭伢子厂里效益不好,后来改制,最后厂子被卖掉了。他们俩婆佬都下了“岗”,靠摆地摊卖小菜维生。大崽外出打工只能勉强糊住自己的口,小崽还在读大学。继茂把自己从地里收来一粒粒芝麻、黄豆装在编织袋里背进城,让铭伢子卖点钱补贴家用。
“你莫着急呢,日子慢慢会好起来的。”兰子安慰他。
一台农用车“嘟嘟”地冒着黑烟经过,继茂收回目光,无限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