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村主任领着一帮人到兰子家里,介绍说是市党史办的领导来了解一些情况,要兰子别紧张。
当一个人拿着话筒放到兰子嘴边时,兰子心里还是紧张。
兰子记得爷爷奶奶的名字,记得小姑妈的名字,还记得那年深秋月夜里的情景……
大家静静地听着兰子的讲述,最后,有个人站起来,握着兰子的手说:“郑兰子同志,你现在就跟我们到市里去,有人要见你!”
沉浸在回忆中的兰子心一下提起来:“哪个要见我?”
“走吧,走吧,去了就晓得了。”
禾场上站满了人,他们都向兰子投来敬重和羡慕的目光。
兰子被迎进市里一家五星级宾馆。客厅豪华极致,茶几上摆放着鲜花和各种的水果与点心。忐忑不安的兰子在一张比姜霞家里还要大的沙发上坐下。
“阿姨,请您用茶!”一位笑得极甜的女伢子递上一杯热茶,又说:“您随便吃点水果,这些都是洗干净了的。”
兰子笑笑,捧着茶杯抿了一口,茶水有点烫。她喉干舌燥,见面前茶几上摆有透明的小塑料瓶,估计是能喝的水,就拧开盖子,闻都没闻,喝了几大口。
不一会,会客室的大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穿西装打领带、很精神的年轻人。他走到离兰子两步远的地方,毕恭毕敬地站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首长来了!”随后他退到门边。
门外传来脚步声,兰子不由自主地站起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位身着黄呢子衣服、满头银发、身材高大的老人。后面跟着一大群人,其中还有穿军装的。
老人站在门口,他盯着兰子足足地看了五六秒钟,然后兴奋地说:“是她!是她!”,并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兰子的手。
兰子被弄得惊慌失措。陪她来的那个中年干部快步上前介绍:“首长,这位就是郑兰子同志!”老人微笑地点着头,自我介绍:“我叫刘震寰。”边上有人补充:“刘将军!”
直到有人扶着老人说“首长,您请坐”时,他才松开兰子的手。
有人逐一介绍跟兰子握手微笑的人:市委刘副书记、军分区万司令员、宣传部张部长……兰子哪见过这场面,她机械地点着头,如在梦里。
“小郑同志,你坐!”老人挥挥手,其他人也依次坐下。
这时的兰子才认真打量这位被称为“首长”的老人:银发整齐地朝后梳着,露出宽阔的额头,布满沧桑的面部透着红润,一双有神的眼睛很慈祥,眉宇之间显出轩昂与英武之气。
“呵呵,我找了几十年,今天终于找到你们了!”老人仰起头,哈哈大笑地对众人说。大家都笑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活跃起来。
老人用手指着兰子:“你很像郑荺同志啊,刚才我一眼就认出来啦!”
兰子说:“首长,我爹爹说我长得像小姑妈,我小姑妈是叫郑耀敏呢!”
老将军摆摆手,说:“小郑呀,你不要叫我首长,叫我刘叔吧!郑荺就是你姑姑郑耀敏,她是一名英勇的红军女战士啊!”他环顾四周的陪同人员,回忆起当年那段经历:一九三零年,我和郑荺同志一起在湘鄂边区打游击,那时白色恐怖,物资供应相当匮乏,斗争环境非常残酷啊!郑荺同志兼任县妇女部长,工作非常突出,战斗中也非常勇敢。她后来调到军团司令部担任机要秘书,一九三四年在反“围剿”中,遭到国民党的飞机轰炸,壮烈牺牲了。
老将军沉吟了一会,说,我们牺牲了太多太多的好同志啊!
坐在兰子一侧的市委刘副书记说:“是无数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才换来了今天的幸福生活啊!”
兰子听着“刘叔叔”的讲述,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姑妈的背影。
“小郑啊,我曾经和郑荺同志到过你们家里,是你爸妈资助我们的五百块大洋,才解决了我们红军游击队御寒和粮食问题。你们家为革命事业作出了贡献!”老将军越说越激动,手掌在沙发扶手上拍得“啪啪”响:“没有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和奉献,我们的革命事业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
他缓和了一下情绪,继续说:“解放后,我托人打听过你们,一是因你姑姑参加红军后改了名字,二是因为没有弄清楚详细地址,所以一直没有找到你们。这几十年来,我由于忙于工作,一直抽不出时间。现在离休了,我想非要找到你们不可,不然,我既对不起死去的烈士,也对不起烈士的家属。这次能找到你们,还要感谢当地的领导啊!”
“首长,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市委副书记说。
接着,老将军详细地询问兰子的家庭情况。兰子一一回答。当兰子说起大姑妈和自己爹爹时,喉咙已经哽塞。
老将军的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我们对不起你们啊!”
市委刘副书记说:“郑兰子同志,你现在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量向组织上提出来,我们一定解决。”
兰子低声地说:“冇得呢,不麻烦领导!”
晚宴上,市里四大家的领导到齐了,满满地坐了三桌。兰子被安排坐在老将军的身边。
大家举杯纷纷给老将军敬酒,同时,也给兰子敬酒。
“干妈,祝您老身体健康!”兰子回头一看,是徐建。
“哪么是你呀?”兰子很意外。
老将军不解地望着兰子,兰子说:“他是我干女婿呢!”
市委书记对老将军说:“这是我们市的副市长徐建同志。”
“哈哈,那好呀,以后照顾郑兰子同志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老将军对徐建说。
徐建对老将军微笑着说:“好的,应该的!”
快散席的时候,老将军对兰子说:“小郑,明天你陪我到你爷爷、奶奶的坟上去看看。”
兰子点了点头。
茅台酒与乡下自酿的“晕头大麯”差不多,同样使人头晕。略有醉意的兰子被服务员扶进了房间。
这一夜,兰子睡得很沉很香甜。
五辆小车组成的车队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飞驶,发出均匀的“哧哧”声音十分悦耳。兰子与老将军同坐在第三辆车上,她看见一辆警车顶上不断地闪着红蓝色的灯光,前面行驶的车辆和行人,都纷纷靠边避让,兰子心里有种欺负别人的不安。
车队穿过平凉镇时,警车鸣起了警笛,道路两旁有不少人肃立张望。兰子将脸贴近车窗玻璃,希望能从这些肃立张望的人群中找到熟悉的面孔,可是车速太快,她连男人女人都难以分辨。
平凉镇与她记忆中的大不一样了。远处矗立几个吐着黑雾的烟囱,近处是一栋栋高楼、设计新颖的店面和五彩纷呈的招牌。青石街、木板房、酒肆布幡已不复存在。
兰子想告诉“老将军”,平塘村快到了,可见他在闭目养神,她不忍打搅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
新平河映入眼帘,窄窄的河面徐徐地淌着酱紫色并伴有肥皂泡泡样的水;裸露的河床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沙坑,看不到一只展开绿翅膀的小鸟从河面飞过,更看不到水中悠闲游戏的鱼群。兰子闭上眼睛,她努力地回忆童年时代的新平河,并刻意用这种方式加深和固定它在脑海中的印象。
车缓缓地停下,车门被打开时,兰子才晓得到了平塘村。
“刘叔,到了呢!”兰子正准备伸手扶老将军,却早被等在车门边的两个随行人员搀扶下了车。
曾经趴在河面上的石拱桥被宽大坚固的钢筋水泥大桥所替代,南北贯通的高架桥将平塘村一分为二,公路像只巨臂,将青山原野连接起来,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兰子走在队伍中间。她环顾四周,远远伫立的人群面目模糊,新建的房屋改变了村子以前的轮廓,过去的稻田里种的是绿油油的蔬菜;让她魂牵梦绕的家已被掩埋在灰白的路基下,矗立在村前地坪上那两根牌坊石柱更是不见了踪影。
曾经熟悉的一切,现在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这种陌生让兰子感到失落和伤感。
坟墓像是刚被人修葺过,杂草与小树砍得干干净净,随行人员围着坟茔站了半圈。
老将军将摆放在兰子爷爷、奶奶坟前两只大花篮整理了一下,按本地风俗,墓碑前已点燃了三炷香烛。
“你们都退后散开!”老将军朝随行人员摆摆手,用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唯有兰子站在他身后,他没有让她走开。
老将军双手抚摸着长满青苔、字迹模糊的碑石,双脚微微颤抖。兰子正想伸手搀扶,他却跪了下去。
“爸,妈,我刘震寰代表慧敏来看望你们了……”老将军近乎默念的声音被兰子听得真真切切。
“刘叔!刘叔!”泪流满面的兰子扶不起泪流满面的老将军。
……
车子开出平塘村很远了,兰子仍旧听见那映衬在墨绿中的坟头处还响着雷鸣般的鞭炮声。
半个月后,兰子要卫民陪她再一次来到平塘村。兰子在她爷爷、奶奶的坟前,点燃了那本迟到得太久太久的《革命烈士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