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这是三座山拼成“品”字形中间的一块凹地。 春夏季节,从山上流下的水汇集这里,形成一口天然池塘。秋冬季节,池塘就只有一口井眼大的水面。四周是厚厚的、枯萎的水草。平时,不论你站在哪座山顶上,都无法发现这块凹地。高大茂密的树林让它一年四季藏匿于苍翠与枯黄之中。
兰子去年随爹爹采药来过一次,她对这地方感到很新奇,因为她在这里,心里能得到一种世外桃源样的宁静与惬意。
在前面探路的兰子走走停停,树枝打在鼎锅上发出的声音特别响。
“兰子,你手上提的么哩?”桂芝问。
“鼎锅!”兰子一手攀着小树,等着后面的再福。
“拿鼎锅搞么哩?”桂芝埋怨兰子:逃命还带着鼎锅?
“锅里有饭嘞!”兰子稳住脚跟,搀起踩在枯叶上滑到的再福,对姆妈说。
终于摸到山底,再福将被子往地下一甩,瘫坐在上面。桂芝用脚探出一块稍平整的地方,“来,把被子拖过来!”桂芝扯起再福,将被子垫在干枯的水草上,娘仨同时躺了下去。桂芝将另一床被子盖在自己和伢崽们身上。
山坳里的夜黑得邪乎,但此时,兰子觉得这种黑特别安全。兰子和再福偎在桂芝的胛窝里,用被子蒙着头。他们听不见山风吹落树叶的沙沙声,却能听见从山的那边隐隐若若传来的、一阵紧似一阵的枪炮声。
桂芝并没因为这里偏僻而感到安全,她警惕地注意四周的动静,她担心老虎和野猪之类的凶猛动物来攻击。前年就有个贩棉花的湖蛮子在进药姑山的路口被老虎吃了。
山坡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不像是风吹落树叶发出的。桂芝的眉毛一下子竖起来!正在她脑壳发麻的时候,听见郑郎中叫“桂芝”的声音。
“在这里呢!在这里呢!”桂芝如释重负。此时的女人只有自己男人的在身边才会感到安全。
郑郎中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兰子和再福从被窝里像小狗崽崽样爬出来,伴着郑郎中坐下。
“那个当兵的你安顿好哒?”桂芝问。
“我把他藏在红薯窖里,应该冇事。”郑郎中汗湿了衬衣,被风一吹,浑身打了个冷颤。
天大亮时,十几架老鹰似的飞机尖叫着从山顶飞过。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有点像春雷炮丢在稀泥里炸出的那种声音。
缩在被子里睡觉的他们被飞机的尖叫声惊醒。郑郎中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草丛里有个没有盖的鼎锅,他认出是自家的。
“桂芝,谁把鼎锅提来的?”郑郎中问。
“是兰子呢,锅里还有半锅饭,亏得她提。”
郑郎中爬起来,走到鼎锅一看,白生生的米饭上散落了一层树叶和草屑。他觉得肚子有点“咕咕”叫。
“起来呷点东西吧?”郑郎中推了推缩在被子里的兰子和再福。
他们来到泉水潭边,先洗净脸,再捧水喝了两口,沁甜的水润泽着干燥的喉咙,顿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再福捧水洗脸时,打了个尿噤,忙跑开去,朝低矮的枯草上撒了一泡尿。
兰子一点一点将鼎锅里的树叶草屑拣出来。她想这鼎锅盖到底是掉在哪里呢?
“姆妈,我等会走原路回去找鼎锅盖。”兰子说。
“昨晚上乌漆巴黑的,这晓得掉在哪里了呀?”桂芝说。
郑郎中抓出一把饭,在手里捏成团后往嘴里塞。兰子他们也学着这样去捏,倒把饭团捏得温热了。
“桂芝,你带伢崽呆在这里莫乱跑,我回后山上看看。”郑郎中吃完两坨饭团,对婆娘说。
“爹爹,我也要去!”兰子说。
“你以为是去看戏呀?”郑郎中不同意兰子跟着去。
“我要去找鼎锅盖。”兰子坚持着。
郑郎中在前面走,兰子跟在后面东张西望。山坡上的枯叶被他们踩得“喳喳”作响,快到山顶也不见锅盖的影子,兰子怀疑是不是昨晚天黑自己走了弯路?
爬上山顶,他们透过树枝的空隙,清清楚楚地看见新平河的北岸堤坡上、田沟里趴着很多穿黄衣服的人。他们一动不动,不知道哪些是活人哪些是死人。再往远处望去,新平河南岸的沟沟坎坎里同样趴着好多人,只是他们全穿着灰色衣服。靠山边的贺家畈房子全部炸塌了,断壁残垣之上到处罩着浓浓淡淡的黑烟。
“爹,那穿黄衣服的是日本兵吧?”兰子小声问。
“是日本兵!”郑郎中肯定地回答。
“他们搞么哩要跑到我们这里来呢?”兰子的问题让郑郎中一脸漠然。
郑郎中继续往前走,兰子还想跟着,被郑郎中坚决阻止。
在自家的后山上,郑郎中弯着身子很熟悉地钻进一人多高、叶宽枝繁的灌木丛中。他用手轻轻拨开横在前面的树枝和杂草,半步半步地向山下挪动。在半山腰的一个土堆上,郑郎中闻到了一股猪肉煮熟的香味,接着听到“叽哩瓜啦”的声音。
郑郎中蹲下来,心想:日本兵肯定是进到屋里去哒。他想绕过竹林到红薯窖边上,想看看那“团长”现在怎么样,还想告诉他:日本兵已经进到屋里哒。
郑郎中绕过竹林时,猛然看到两个端枪的身穿狗屎黄衣服的日本兵在后菜园的白菜地边游动,他甚至还清楚地看见一个日本兵鼻子下有撮黑毛。
脚一软,郑郎中一屁股跌坐在落满竹叶的矮坎下。
“砰!”一声枪响,子弹怪叫着从郑郎中头边飞过,打断了身后斜翘的一根树枝。
郑郎中魂魄吓没了,他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仿佛血液瞬间已经凝固、大脑一片空白、没了心跳。
直到天完全漆黑,郑郎中才返过阳来。他感到全身冰凉冰凉的,麻木的手脚活动了好半天才有些知觉。
当他爬过山顶,扶着树干站起来的时候,才发觉裆下的棉裤湿了一大片。
郑郎中回到山坳的凹地时,桂芝急得快哭了。他像木桩一样倒在被子上,死人一般,任凭桂芝和兰子怎么问,郑郎中不回应,只是嘴里含糊不清地“嘀咕”:“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枪炮声一直延续到第三天早上才停息。虽然兰子和再福在山坎边的老鼠洞里找到了几捧毛栗子,可他们肚子还是很饿。他们到池潭里捧泉水喝,他们想用甜甜的泉水去撑饱肚子。
过了正午,仍然听不到枪炮声。郑郎中壮着胆子对桂芝说:“我回去看看!”
桂芝瞅瞅两个脑壳已经饿歪了的崽女,说:“你快去快回,莫耽搁呀!”
郑郎中“嗯”了一声,重新将头上的帕子盘紧,猫着腰往山上爬。
兰子没说要同去,她饿得没劲了,走不动。
郑郎中好不容易爬上山顶,这次他闻到的是一股浓浓的直呛喉咙、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村前已经收割完的稻田显得特别荒凉,北岸的官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再往南,郑郎中看到田坎地沟里横趴竖躺着不少穿灰衣服的人,再远一点的地方被烟雾罩着,无法看清楚。
受了前天的惊吓,郑郎中心有余悸。他慢慢地摸下山去,每一脚都是轻轻的稳稳的,尽量不踩枯枝落叶,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在菜园坎上的矮树下,郑郎中蹲了许久。他竖着耳朵,也听不到屋里有一丝动静。于是,他麻着胆子走到菜园里,并提醒自己:双脚千万莫发软!
郑郎中回头望了望,选好了一条最佳的回逃的线路后,以弹跳的动作跑到后门外。冷风夹杂着的腥臭味从敞开的后门吹来。郑郎中把耳朵贴在墙上,确信没有任何动静,才伸出半个头:堂屋里空无一人。
他摸进堂屋,又到各房间察看。除了几个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郑郎中最后只发现两扇大门板被卸走了。
郑郎中气喘吁吁爬回山顶,用双手做成喇叭,对着山坳里喊“桂芝!桂芝!日本兵走哒呢……”
在地上坐等了半晌,郑郎中才看见再福提着空鼎锅,兰子和桂芝一人抱一床被子东倒西歪地爬上来。
郑郎中接过兰子一半拖在地上的被子,对喘气的桂芝说:“日本兵走哒!”
“日——本兵真——真走哒?”桂芝想再证实自己的耳朵。
郑郎中把被子搭在肩上,说:“真走哒!”
桂芝第一个冲进屋。她把被子往床上一丢,随即跑去看猪栏。当她跨出大门口,就傻眼了:禾场上是撒满一地的猪血和猪毛!
桂芝瘫坐在台阶石板上大骂起来:“这些遭天杀的日本鬼啊,我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猪被你们呷哒啊,你们呷哒死去啊……”
郑郎中和兰子、再福都跑出来。郑郎中扯起桂芝:“算哒,算哒,人冇事就好。”再福跟着桂芝一起骂:“呷哒死,呷哒死!”骂一声,用脚在地上跺一下,并吐一口唾沫。兰子拖了把大扫帚清扫禾场的那一片狼藉。
郑郎中突然想起被自己藏在红薯窖里的“团长”,说了句“只怕他饿死哒!”就往后园里跑。
兰子在禾场沟边发现了猪肠猪肺,还有一个猪头和四只猪脚。她捡起一只未退毛的猪脚闻了闻,没有臭味,高兴地大喊:“姆妈吔,这里有猪脑壳和猪脚!”
桂芝见猪头和猪脚还很新鲜,双手提起毛茸茸的猪耳朵,兰子和再福一人捧着两只猪脚。桂芝把猪头猪脚捡进竹篮里,准备舀水冲洗,可水缸里是干的,她寻出扁担和木桶去担水。
兰子把火塘的火点燃了,再福围着猪头猪脚转,他巴不得要生咬一口。
“团长”被郑郎中搀扶进屋,兰子一看,差点笑出来:“团长”满脸灰垢,嘴巴四周乌漆巴黑,就像丢在竹篮里的猪嘴巴。
兰子端来椅子,让“团长”坐在火塘边烤火。
“爹爹,今晚上有肉呷!”再福把竹篮提到郑郎中面前。
“哪来的?”郑郎中惊讶地问。
兰子答:“禾场边的沟里捡的,是我们自己屋里的猪。”
“团长”眼睛也放出惊喜的光亮,他望望竹篮又望望兰子,说:“你这个妹子真的了不起!”
兰子听到“团长”叫她“妹子”,又害羞又气恼。“团长”不知道这里的女伢在没成亲之前是不能称“妹子”的。
郑郎中分别将猪头猪脚用火钳夹着,搁在三角铁架上烧去茸毛,满屋子焦味让大家觉得很好闻,可这焦味也迅速增加了肚子里的饥饿感。
“姆妈,缸里冇米哒。”兰子说。
“还不是被那些遭天杀的日本鬼呷哒!”桂芝又要开骂。
“桂芝,你到红薯窖里搬一撮箕红薯来,今晚上呷红薯。”郑郎中接过再福递来的菜刀,在热水盆里刮着猪头上的粗皮。“今晚上不是还有肉呷么?”
等再福给外婆送去两只猪脚回来,锅里炖的肉香早已飘到屋外了。
兰子倒来一盆温水让“团长”洗洗脸,桂芝这才注意到“团长”那张花猫脸,“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团长”也跟着笑笑,但他不知道桂芝为什么笑。
“长官,你这两天饿得不行哒吧?”桂芝问。
“没饿呢,没饿呢,那里面有红薯哈!”“团长”抬起头说,一脸的黑水珠直往盆里滴。
怪不得他精神比我们足呢,原来是有红薯吃呀!兰子这才晓得他嘴巴周围乌漆巴黑是吃红薯留下的痕迹。
煮熟的红薯没吃几个,炖的一大锅子猪头猪脚,最后只剩下两坨骨头半碗汤了。
这一夜,五个人都没睡踏实。空腹吃下如此油腻的东西,肠胃还受得了?最难受的要数“团长”,他有腿伤,行动不方便,只能是撑着两把椅子将肚子里的脏物拉在房间的角落里……
第二天上午,桂柏和桂林抬着郑郎中家的一扇大门板进来了。
“你们在哪里找到的?”桂芝问。
“在河边上呢,日本兵过河搭哒桥的。好多人都在那里找门板,我认得这门是你家的,就和桂林抬过来哒。”桂柏说。
郑郎中帮“团长”的伤腿敷好药,从屋里出来,帮忙将门板安装上去。桂芝端着两杯热茶站在旁边,被郑郎中胳膊肘一碰,热茶泼在郑郎中脚背上,烫得他直跳,见她两弟弟在场又不好发作。
“我那两扇房门你们看见了么?”桂芝问桂柏。
“那还有个卵!冇看到那晚河上烧起的火?”郑郎中鼓着眼珠对桂芝说,剩下“蠢婆娘”三个字没说出口。
桂柏和桂林说再去将另一扇门板抬来,郑郎中说自己和桂芝去抬,桂柏见姐夫的脚背烫起了水泡,说:“还是我们去抬吧!”
桂林看到姐夫的脚,突然想起昨晚再福送去的那两只猪脚。
“说也怪呢,日本崽杀猪不呷猪脑壳和猪脚哈?昨天我们回来得晚些,不晓得哪个下作日的把我屋里的猪脚捡去呷哒。”桂林困惑后有点憤懑。
这段日子平塘村乃至整个新平河两岸处于真空状态。麻子镇长带着乡丁跑得不见踪影了,有的说他是进山参加了游击挺进纵队,有的说他是躲进了省城。保长承芳也悄悄地将那面铜锣丢进了门前的水塘里。日本兵大部队打到南边去了,听说县上成立了什么“维持会”,是为日本人办的,但平凉镇还没人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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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厚纯朴而又勇敢的一家人在生死攸关逃命的时刻,没有忘记救助受伤的团长,也正因为他们的这一行为,却为自己埋下了祸根,这祸根并非来自战争,而是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