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来呀。”
令主说完,将剑一扬,令道:“桑林化物!森罗乱!”
洁白木髓上立时长出枝桠,藤蔓绞缠,花开次第。倏忽变化间,竟出现了成百上千个“令主”。一样的佻达、一样的轻蔑,连失去的左臂和手握的桑菀宝剑都一模一样。
“呿。”绝斩却是不屑,“唬谁呢?”
言语间,他抬臂一振,菱花剑纹瞬间浮现,随散溢的剑光铺展开来。剑纹明灭,镌刻一切有形与无形,便化作了垂落于苍穹下的帘幕、覆盖于大地上的毡毯、刺绣于乌云外的花边、包嵌于雨雪内的晶屑。
但见一粒雪珠落至“令主”眼前,就在映入瞳孔的那一瞬,光辉迸溅,将她整个脑袋削下。她的身体向后仰倒,登时化作花叶飘零。
见此情状,炽烈宝剑火光骤燃,将雨雪蒸腾。
绝斩立身于灼热之外,摊开了手掌,悠悠道:“下雪了啊……”
“有趣……”所有令主同时开口,起层层回音,“可孤魂野鬼终究是孤魂野鬼,本座不信你‘无限’,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言罢,金刚巨剑飞旋而起。刚锋破杀,震动鸣响刺耳、导引万气动荡,将剑纹扭曲。
绝斩自不示弱,身形一动,携剑光冲杀,转眼间毁去数十“令主”,但无数“令主”又围了上来。剑光纵横,将那些草木化身的假象飞快斩碎。然而,神桑之力庇佑下,草木亦飞快再生,却是无穷无尽。
若不能辨认出令主的真身,斩碎再多也是无用。
这个道理,绝斩自然也明白,但“森罗乱”术法能混淆神识。真假虚实,根本无从分辨……
他正思忖对策之际,忽觉身后杀气森烈,未等他反应,秀木剑锋便一击穿透。他身子一僵,垂头看了看那贯穿他“心脏”洁白的木刃,缓缓道:“魔头,你不是觉得可以杀死战灵吧?”
“当然不。”令主的声音听来缥缈,终究叫人摸不清远近。她微微停顿,轻笑了一声,低吟道,“金蕊,入身。”
话音一落,宝剑倏忽消失,但余下的那道伤口处却有金辉泛起,柔柔渗入全身。而后,蓬勃苗芽自伤处冒出,又在转瞬间抽生为枝蔓。绝斩只觉半边身子一沉,一时失了平衡,重重跌倒在地。
神桑金蕊,可化生血脉、重塑四肢、再造肌骨……
周围,“令主”们又聚集了过来,笑吟吟地望着他,齐声道:“本座的确杀不了已死之辈,但却有法子让你再活一回呢!”
脉搏跳动,如此陌生;血液流淌,何等诡异。但绝斩却笑,笑得无所畏惧。他强撑起身子,摇晃着站了起来。他抬手捂着胸口,压低的眉睫下,双眸闪闪发亮,正是兴高采烈。
“把我跟那个怕死的家伙相提并论,你便大错特错!”绝斩言罢,重重对着自己的心口击出一掌。一瞬间,数不清有多少道剑光穿透他的身体。冲力之下,他向后踉跄了几步,俯身呛出几口鲜血来。
“呵呵……”绝斩含着血笑出了声来,“三百七十四剑……呵,我倒忘了,这颗金蕊没得什么功法育化,用不着这么多剑呢。”在他说话间,神桑金蕊的光辉点点碎尽,连同他胸口的窟窿一起消失不见。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将嘴边的的鲜血胡乱一抹,而后向前一甩。
锃亮剑光随那几滴鲜血一起飞出,穿过成群的“令主”,击向了唯一的目标。
只见白金巨剑从天而降,将攻击挡下,巨剑之后,那一个“令主”竟没有右眼。
“哈,是本座太不小心了。”这句话后,所有“令主”的右眼都萎缩枯朽,化作了一个个漆黑的空洞。
绝斩看着这番变化,道:“蕴藏金蕊的那部分躯体不能修复?这就简单了……”他伸出五根手指来,“从现在开始,每一击都用足五百剑,你最好是避得开。”
令主冷笑,正要再起攻势,忽见电光一闪飞纵而来,径直往宿星潭去。
令主知道来者必是辰霄,也知道他往宿星潭去的目的只能是一个,当即喝令道:“崩垚!”
巨大土傀赫然立起,合掌拢向了那道雷电。只听得一声轰鸣,土傀的手臂被生生炸裂。但很快,更多的土傀纷纷出现,将辰霄困在了层层岩土之中。此时,却有飞雪飘然而至,一触及土傀便化作剑光炸裂。岩土顷刻粉碎,辰霄脱身而出,恰有一片雪花落在肩头,满带杀气的剑光不由分说削向他的脖颈。他下意识地侧肩偏头,方险险避开。
“你躲什么?”绝斩立在远处冷冷嘲讽道,“肉身都没了,还这么怕……”后头的话,在他看到辰霄周身的光晕时陡然打住。他微微皱了皱眉头,低低吐出一句:“果真碍眼得很……”说罢,他扬手一挥,起剑光如帘,隔开了“令主”的追击。
辰霄也不言语,只默默颔首,旋即转身离开。
“真是……”眼见如此,所有“令主”的面目都扭曲起来,姣好五官变得分外狰狞,“你们这些战灵当真叫人厌恶!!!”
咒骂声声,携着浓厚魔障覆压而来,叫众生心悸。但身为战灵,偏不会心悸。
绝斩一笑,露出森白犬齿,语气愈发挑衅:“骂我何用?倒是来杀我呀。”
顿时,战局又起,再不容任何人介入。
……
辰霄飞身至宿星潭前,就见潭边布阵的灵宿宫弟子皆是满面疲惫,但见得他来,众人皆露了欣喜之色。
上旸真君看到他,也绽了笑容,道:“你倒有本事,已经能自如行动了?”
辰霄点头算作回答,也不多解释,只道:“请真君将镜光暂收,容我入宿星潭。”
上旸真君不消多想便知他用意,便将宝镜一翻,收了术法。宿星潭水一瞬翻涌,邪念与恶意交杂着想要破水而出。就在这时,霹雳轰然而降,将出水之物一击毁去。宿星潭水静下之时,辰霄纵身一跃,没入了漆黑的水中。
“但愿一切顺利……”上旸真君低语了一句,再起宝镜,将宿星潭重又封起。
宿星潭下,星光纷杂、暗流纠缠。辰霄循着无数魔化战灵涌出的方向缓缓下潜,就见那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正慢慢蚕食着周围的一切。记忆恍然一动,唤起早已失却的感官,深浸于神魂中的寒冷随之复苏,令他战栗。
不由自主地,他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了水面。
然而,哪里还有水面……
潭水浑浊,湮灭一切,宝镜的光辉亦不能穿透分毫。混沌之中,上下不辨、前后难分,甚至连所谓的时间也一并消失。
断开灵羁的时候,他便已经没了退路。他知道的。
这时,耳畔忽有窃语嘈嘈,道:
“你终于回来了。”
随此一句,潭水深处的黑暗瞬间涌上,将辰霄囫囵吞没。
辰霄一惊,抬眼时,却见自己立在石阶之上。
这段石阶,却是似曾相识。
他沉默着拾级而上,周围只有一片浓稠的黑暗,唯独脚下的石阶苍白而清晰。随他前进,苍白越铺越广,终于,显露出一方祭坛:
堆砌的石板早已残破,雕饰的云雷纹亦已磨损。祭坛中央的石像拦腰倒塌,坠落的头颅正砸在祭台之前,满布的裂纹下,依稀还能辨认出五官。那张脸,再熟悉不过。残败之后,那嵌着绿松石的祭台却完好无损。台上祭器齐整、一尘不染,连里头放置的尸骨都分毫无缺……
他在祭台前立定,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指尖触及的一瞬,祭器中突然涌出了鲜血。鲜血转眼溢出,流淌而下,片刻便将周围染成刺目的殷红。一团魔骨便于血红中出现,如一轮诡异的骄阳,悬在祭坛之上。
魔骨之中,黑稠的血浆不断滴落,坠地便化作了模糊的人形。一时间,祭坛上布满骇人的血影。
辰霄蹙眉,扬手招引霹雳,但电光不过一闪,便湮灭在血色之中。惊讶之际,一道血影猛扑了过来。辰霄反应极快,侧身一避,顺势击出一掌,直接将雷电打入了那血影体内。血影登时碎开,化作一片浓稠血雨。但须臾间,血水重新凝聚,又化成了人形站起。
这一次,站起的血影慢慢凝出了五官,唇齿一动,吐出话来:
“别白费力气了,我等是杀不死的。”
辰霄立时明白了过来。
这些血影,正是被邪心恶念唤醒的战灵!
战灵自然无法杀死,只有毁掉“念”的源头才行。
辰霄思定,抬头望向那团魔骨,纵身袭去。方至半空,他忽觉身子一沉,竟半分移动不得。他低头一看,就见血影们聚做一团、层层垒起,将他死死拽住。血影不断上爬,渐而抱住了他的腰、攀上了他的肩膀、扼住了他的咽喉……
耳畔,一个声音切切诉道:
“我等身在这名门正派,只怕永远都不会遇上相合的灵羁。纵然遇上,离开宿星潭时也会失却记忆,终究违了本心……唯有这魔骨、唯有这恶意,方是我等的救赎。所以,别妨碍我们!”
辰霄自不妥协。但见电光青紫,于他肌肤下若隐若现,更飞快地在脉络中蔓延。电光沁入双眼的瞬间,雷火绽放,将攀附在他身上的血影全部轰散。但不等他脱身向上,更多的血影便涌了上来。无数只血手拉扯纠缠,依旧不容他自由。
“别妨碍我们!别妨碍我们!别妨碍我们!别妨碍我们!别妨碍我们!”
血影齐声叫嚣,凄厉刺耳。
无论摆脱多少次,终究无穷无尽。辰霄咬牙,挣扎着向魔骨伸出了手,引电光聚于指尖。
这时,一滴浊血坠下,正落在他额头。浊血渗开的一瞬,便化作一只血红的巨掌,摁住了他的脸,将他狠狠压制。
视线一时模糊,思绪亦纷乱不堪,恍惚间,他听见血影的低喃,冷漠而讥讽:
“世人早已不需要神祗,我们也不需要……”
……
雪花落在额头上的一瞬,冉悦被冻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就见宁疏半跪在她身前,正替她盖毯子。
“吵醒你了?”宁疏见她满面惶然,低低问了一句。
冉悦定了定神,讪讪笑道:“我怎么睡着了。”
“你太累了。”宁疏替她将毯子盖严,道,“多休息会儿吧。”
冉悦裹紧了毯子,又抬头看了看。透过镇溟坛大殿顶上的窟窿,就见一片漆黑夜色。洁白雪花自这片漆黑中纷纷扬扬地落下,冷冷扑面。
她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子时了。”宁疏压着声音,如此回答。
子时……
距离辰霄入宿星潭,已经过了这么久了,所以……
似是察觉了她的悲戚,宁疏想了想,对她道:“你赶紧休息,待会儿去宿星潭同大家一起布阵。只要能减弱魔障,我们就还有胜算。去其他门派请援的弟子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想来很快就有转机。”
冉悦打起精神,绽了个笑容,点头答应:“好。”
宁疏也笑:“睡吧,到时我叫醒你。”
冉悦点点头,正要闭眼,却听大殿门口传来嘈杂人声。她循声望去,就见一群弟子簇着邢陌走了进来。众人的模样皆是辛苦,显然已耗尽了精力。邢陌吩咐众人各自休息,又另唤一批弟子往宿星潭布阵。
宁疏见状,起身走了过去。冉悦亦不假思索,收起毯子跟了上去。
见他二人过来,邢陌微微一笑,道:“来得正好,若休息妥当了,便随我一同去宿星潭。”
二人自无二话,皆行礼称是。
突然,越无岐的声音响起,依旧清冷淡漠:“这样下去,灵宿宫有再多弟子也耗不起。”
邢陌闻言便是一叹,道:“如今也只有尽力拖延,等援军来了。”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看了冉悦一眼,神色里隐约带着惋惜。
冉悦只觉心上微微刺痛,唯有尽全力不去细想、不去确证、不令自己绝望。
“宿星潭内魔骨不除,终是死局。”越无岐慢慢走了过来。她的脸色甚是难看,显然是重伤未愈,不过凭着一心倔强举动说话。她缓了口气,问邢陌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入宿星潭的办法了?”
邢陌也是苦恼,摇头道:“现世之人绝无可能进入宿星潭,现世术法亦不能对其造成影响。虽说战灵能入,可如今也……”
越无岐垂眸,声音愈发低沉冰冷:“攸关灵宿宫存亡,即便是歪门邪道也要试一试!邢坛主钻研《灵引》多年,当真没有一点头绪?”
邢陌又是一声长叹:“越坛主是知道的,宿星潭终究是不解之谜,也只有……”突然,他将下头的话打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沉默着,蹙眉思忖。
众人见他如此,也都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邢陌开了口,和缓的语气中隐着一丝雀跃:
“能影响宿星潭的术法,从来只有一个——灵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