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廿八章
“本座不是说了么,本座为了这一刻,可是费了心思的呢。”
令主的话未说完,忽听轰响乍起。剑光如虹,飞旋奔流间,将所有魔骨碎尽。残余剑气,卷着齑粉纷飞,如起一场薄雾。
迷濛之中,一道身影如剑光飞掠,携着锐利杀意直刺令主的眉心。
令主见状,并无惊慌,只退步扬手。但见竖立在一旁的白金巨剑陡然一震,倏忽来到了令主身前,挡下了那一击。
对峙之中,令主抬眼,望向那突袭之人,轻笑道:“倒把你忘了。”
那突袭之人,自是绝斩无疑。他微微眯着眼,双瞳中敛着铮亮的剑光,十足危险。他开口,声音张狂而恣意:“现在记住了?”
令主又笑了一声,对着面前的巨剑轻轻一叩,顿起一声金石脆响。绝斩意识到什么,急急退身。待站稳身子,他低头一瞥,就见自己脚腕上的镣锁已然断开。
“不谢。”令主含笑,如是说道。
绝斩怔了怔,而后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越无岐一眼。
魔骨一毁,魔障便减弱许多,越无岐已然站直了身,挺拔高傲,如修竹一株。见绝斩望向自己,她漠然道:“不是正合你意么?”
绝斩一时接不上话,嗫嚅许久,蹙了眉:“灵羁无形,这锁链束缚不过表象,你休想诳我!”
不等越无岐回应,令主的声音响起,殷勤问道:“那我替你杀了她吧?”
绝斩顿生满脸厌烦,挥手便起一道剑光,直冲令主的脸面而去。
令主将剑光卸开,摇头叹道:“色厉内荏,口是心非。”
绝斩转过身去,骂道:“你这魔头,少在这胡说八道!”
令主笑出声来:“是,本座是魔头。那你呢?”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绝斩答得斩钉截铁:“神尊。”
“神尊?”令主噙着嘲讽,望向了越无岐,“你们灵宿宫还在用那套神仙的说法骗人哪?呵呵,越无岐,你应该是知道的罢?那宿星潭中的,不过是些死得不甘心的孤魂野鬼罢了。神魔妖人,怕是什么都有罢。”
越无岐闻言,只是沉默。
这个反应,绝非否认。令主似是相当满意,笑嘻嘻地又望向了绝斩:“本座说对了吧。”她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辰霄,“那一个,确是如假包换的神祇。”言语间,她的手缓缓一抬,指向了绝斩,“而你,绝对不是。”
绝斩看着那毫无犹疑的指尖,心中愈发烦躁。剑光一闪,由下而上,直欲将令主的手指削断。
令主笑着缩了手,道:“如此杀意,不是妖魔,又能是什么?越无岐啊,你早就察觉此事,所以才会锁着他,对不对?”
“说完了?”越无岐开口,如此问道。
令主尚未回答,脚下地面忽然碎开,漆黑锁链盘旋而上,瞬间将她绑缚。
越无岐吁了口气,道:“多谢你的废话。”
令主心知中计,看着锁死自己手臂的锁链,用力一挣,却是纹丝不动。
越无岐冷笑一声,转而对绝斩道:“你错了。灵羁的确无形,锁链却并非表象。此锁本就是专为束缚妖魔而造,方才要锁的不是妖魔,我并无十分把握,才借了灵羁之力。”她说着,望了一旁的冉悦和辰霄一眼,又将目光移向了令主,“魔头,你向来目中无人,怕是从不知道我的本领吧……”她微微一顿,双手一抬,漆黑锁链密织如网,在她身后铺展,“暗影天罗!”
话音落下,锁链之网如暗影一片将令主笼罩,随即裹紧,团作一个巨大的铁球。
一击得手,越无岐方才放任自己杂乱的呼吸。她扣诀稳着术法,转头对冉悦道:“还不回山。”
冉悦闻言,不敢迟疑,伸手扶起一旁的辰霄。但绑缚他的锁链甚是沉重,一时竟难以移动。
越无岐见状,蹙眉吼了一声:“绝斩!”
绝斩身子一震,如从梦中惊醒。他怔怔看了越无岐一眼,无话。随即,他飞身到了冉悦身边,一手拽起辰霄,一手揽住冉悦,运劲腾空,往神毓峰去。
冉悦只听风声在耳边呼啸,雨水砸在脸上,微微刺痛。神毓峰上灯火明灭,再无力照亮这片漆黑夜雨。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山下死寂的黑暗。
突然,层叠的锁链中乍起一星火色,在冉悦的眸中烧出一点猩红。
那是……
冉悦蓦然想起了什么,惊呼出声:“炽烈!”
听得这二字,绝斩的动作竟是一顿。
炽烈——殛天五剑之一。此剑能生燎天之火,而他们都曾亲眼见过越无岐的锁链在此术之下熔化。
“麻烦你送辰霄回山!”冉悦说罢,挣开绝斩的手臂,飞身回返。
绝斩大感不悦,正要将她追回。却见锁链中火色更烈,似有什么要满溢而出。但听令主的声音响起,轻且低,透着满不在乎的从容:“炽烈。”
一声令下,烧熔的铁水喷薄而出,重重锁链被一瞬冲散,溅落一地火星。
越无岐身子一晃,几乎跌倒。然而,不等她站稳,令主执剑扬手,道:“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本领……坏了本座的心情,你偿得起么?!淬火焕剑,天炎噬!”
顷刻间,炽焰翻滚,烧透雨云。夜色被薄红染透,诡异而不祥。
眼见火雨落下,冉悦不顾自己落地的趔趄,踉跄着奔向越无岐。
恐惧、悔恨、无力、仓惶、悲怆……本来被各种情绪填满的脑海此刻却摒除了一切,清醒得近乎平静。因她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确信自己能做什么。她在越无岐身边站定,双手交叠向下,而后抬臂向上撑开,出口的咒令坚定无疑:“擎!”
护盾自地面铺展,又随她的动作向上飞升。升速之快,震动空气,竟令火雨逆了动势。护盾一意向上,强大劲力径直冲开遮天的火云,现出夜空。一轮皓月皎洁,朗然相照。
此情此景,纵是令主也生出讶然。
冉悦放下手来,压下不定的喘息。挺胸抬头,傲然道:“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本领。”
越无岐听她此话,也好笑,摇头叹道:“我早该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
被这么一说,冉悦倒有些不好意思,但现在不是谦虚羞赧的时候。眼前,那一招失手的令主又笑出声来。她悠悠开口,自语般道:“呵……是愤怒啊……”
愤怒?
一时间,冉悦豁然开朗。这魔头最爱玩弄人心,更深知人心软弱。所以,她察觉得到这一刻自己心中的是愤怒。
没错,的确是愤怒……
冉悦望着令主,摊开双掌,交叠身前;“魔头,你伤我同门、辱我战灵,更屡次犯我师门!我纵然不敌,也绝无怯战之理!还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吧!”
令主点了点头,依旧悠然,手中长剑向天一指:
“好啊,试试看。”
……
且说绝斩携着辰霄回到神毓峰,也无意步入宫门,只将辰霄往山道上一扔,随即便回身一眺,正见得彤云破开,皓月朗照。
“挡下了……”绝斩低低一声自语,听不清自己声音里的情绪。
这时,灵宿宫中燃起灯火一片,但见战灵千百,从灵宿宫中飞身而起,直往山下。
这个场面,绝斩倒是见过。
“千军大阵”——灵宿宫初微坛主邢陌的术法,同时使役千名战灵的绝技。魔障之下,仙法受制,也唯有战灵不受影响。立身道坛,令战灵下山驰援,确实是最聪明稳妥的做法。那魔头再强,但面对千名战灵,想来也占不了上风……
所以,他不用去……吧?
他如此想着,在一片苍茫的夜雨中,一动不动地伫立。
突然,一阵细微的颤动传来,惹他回过了神。他低头,就见辰霄拽住了他的衣摆——说“拽”其实不合适,因为到了此刻,辰霄早已没有行动的力气,况且又被锁链束缚,不过是用仅能动作的指尖轻轻捻住了一角布料罢了。
绝斩冷哼一声,扯开自己的衣摆,道:“都这副样子了,还不消停。”
夜雨之中,视野早已模糊。辰霄望着声音的方向,微微动了动唇,却无力言语。
绝斩沉默了片刻,半蹲下来,烦躁道:“想说什么?”
辰霄竭尽全力,终于含糊地吐出了一个字:“毁……”
“毁?”绝斩只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这一个字的意思,“你要我毁了你体内的神桑金蕊?”
辰霄已然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只闭了闭眼,算作应答。
“这是不惜再死一次,也要取回力量,保护自己的主人?还真是忠心耿耿啊。”绝斩看着缠缚着辰霄的锁链,声音寸寸下沉,“神桑金蕊和灵羁有什么差别,一样都是束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更像狗一样被勒着脖子……做那小丫头的狗和做那魔头的狗,又有什么差别?相较之下,这神桑金蕊终究给了你一副肉身,也算是再造之恩哪。”
辰霄无法反驳,不说没有反驳的力气,纵是有,也未必有反驳的口才。
绝斩笑了一声,道:“所以,何苦挣扎,只等一切尘埃落定。谁赢了,你做谁的狗就是了。”他说罢,起身欲走,却不想又被拉住了衣摆。他不禁动气,回身踢开了辰霄的手,“听不懂人话是吧?!这会儿没心情杀你!给我安安分分地躺着!”
他听来怒极,却偏偏没有半分恶意。辰霄察觉此事,抿唇微笑。
绝斩见状,眉头一蹙,怒气竟敛了几分。他沉默许久,才又开口:“事到如今,要毁你体内的神桑金蕊,须得削骨剔肉、断筋碎脉。此等痛苦,你当真一点也不怕?”
夜雨飒飒,掩盖下那一声微弱至极的回答。
绝斩并未听清什么,却再清楚不过那答案。“是啊,你为什么要怕呢……”他开口,自语般说着,“你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主人,一开始就想帮你留下金蕊,为此更不惜几次冒犯越无岐。她没把你当作战灵,只看你如凡人,愿你好好活着。这般优柔,竟连越无岐都传染了。方才也是,明明说要我毁掉金蕊,但你被成功束缚后,便只让我送你回山……你的主人不忍杀你,而越无岐也抱着一丝侥幸,期望在你身上能有转机。这番苦心,你应该是明白的吧?却还要我来做坏人?”
他说罢,却只听得一片雨声。无人答他,或者,无需答他。
“呵……”绝斩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够了。”他抬手,引剑光盘桓,映亮他满目冰冷,“恭喜你,选对人了。我还真是个坏人!”
一语落下,剑光斩落。鲜血喷涌,混着雨水浸染山道,勾勒一片凄艳。神桑金蕊恢复极快,绝斩下手全不留情。金辉不灭,剑光不断,纷杂猛烈的攻击里,带着些许发泄的狂躁。
不知过了多久,血色之中渐有电光迸溅,继而化作明光耀目。但听一声燕啼,低微衰弱,却清晰无比。
绝斩收手,将剑光敛尽,再看眼前,明光之中,渐有身影浮现。辰霄的声音自光辉中传出,平稳安定:
“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