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他垂眸，出口的应答郑重非常：“在。”
冉悦笑望着他，道：“灵羁可彼此呼应，你也叫我一声试试。”
他点点头，如她一般扣诀，点上自己的眉心，唤了一声：“主上。”
他的声音如涟漪漾开，微微震动心海。冉悦笑着，又道：“其实你可以叫我……”
然而，她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怔怔地发起呆来。
说起来，燕还似乎从来也没叫过她“主上”，亦不肯好好喊她的名字。她小时候，他只叫“小悦”；待稍大些，便改作了“阿冉”；或有时戏弄她，唤上一声“悦儿”；若她一时生了气，便哄她为“悦悦”；只在他正动了气时，才连名带姓地斥她“冉悦”……
她定神，将这不期而来的回忆连同所有那些熟悉的呼唤屏出脑海，却恍然明白早已没有什么能留给旁人。她带着歉意望向辰霄，道：“那个……就叫‘主上’吧。”
辰霄点了头：“好。”
看着他满目的温柔纯净，冉悦不禁想起炎胧说过的“别欺负他”云云。她顿生满心内疚，努力思考如何才能补偿他。
“对了！”冉悦想起什么，“给你买衣服吧。”
辰霄并不明白衣服对他有何意义，但冉悦这么说，他便应下。
冉悦看了眼天色，起身小心地收拾起地上的书本。辰霄无话，跟着她一起收拾。她看在眼里，又是一阵良心刺痛。不禁暗暗握拳，对自己道：
买！挑最贵的买！
……
若说要买东西，自然缺不得钱。
冉悦的行李还留在原先的弟子房中，如今她既下定了决心，也是时候拿回来了。
她带着辰霄来到烈炎坛，倒把一众弟子吓了一跳。原来，玉昳真人要收她为徒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今非昔比，众人不敢冒犯，皆都回避。她这才明白藏书阁里的人是为何走了个干净。一路尴尬地回到她先前住的弟子房，原先相熟的师姐妹们见了她，竟也避开。她不禁失落，更生出些许无所适从的局促。
便在这时，辛遥从房中走了出来，一见冉悦，她迎上前来，行礼尊道：“师叔。”
这一刻，冉悦总算体会到宁疏的心情了。她讪讪地摆了摆手，道：“师姐切莫如此。”
辛遥笑了起来，道：“快进来吧。”
冉悦点了点头，又对辰霄道：“你进去不方便，在这儿等我一下吧。”
听辰霄应了声“好”，她便转身进屋。但刚跨一步，她又想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果然，辰霄立在原地，静静目送她。她苦笑着返回去，拉他到回廊上坐下。“坐着等。”她笑笑，这才安心进了屋。
待到屋内，辛遥斟了杯茶给她，问道：“最近如何？”
冉悦接过茶水，道：“还好。”
辛遥斟酌片刻，道：“倒不知该不该恭喜你。燕还他……”眼见冉悦笑容黯下，辛遥将话打住，只低低叹了一声。
冉悦本不想谈论此事，但一朝提及，她便生出莫名的渴切，只想问个明白：“师姐，我昏睡的时候，小燕有没有说过什么？”
辛遥摇了摇头，无奈道：“倒是见他找过宏毅先生，可惜先生前日出了门，也问不了。”
冉悦想了想，又问：“那日，我又是如何回来的？”
“你指送药那次？”辛遥道，“我们离开后，半路遇上了镇溟坛主，是她救你回来的。”
“镇溟坛主？”这又是一个冉悦只远观过的人物，虽有心想问，却又如何去问？她无奈一叹，再不言语。
辛遥见状，将话题引开，道：“对了，你今日来是取行李的吧。姐妹们都替你整理好了，都在铺上呢。”
冉悦强打了笑容，走到床铺前，看着那几日前就见过的行李。她将自己的东西一一挑出，又对辛遥道：“小燕的东西，能否请师姐先替我收着？”
辛遥没答话，只是上前将她搂在了怀中，如小时候那般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冉悦忽觉鼻子一酸，忍不住就要落泪。
原来，并不需太多，只一个怀抱，便足够宽慰。
察觉她微微颤抖，辛遥开口道：“别管旁人说什么，也别太为难自己，都会好起来的……”
冉悦忍了泪，默默点了头。她花了些时间安抚下自己的情绪，方才告辞离开。走到外头，已是漫天霞光。这个时辰，烈炎坛的弟子皆都回返休息，但碍于她在，无一人回房，只恭敬等待。如此排场，冉悦哪里承受得起。可待要说些什么，却又发觉众人刻意保持着距离，竟是连话都搭不上。她心中酸涩，只低了头，走到一旁拉起辰霄，快步离开。
待走远了些，她略放慢了脚步，却听身后低语窃窃。她听得并不真切，但有一句话却分外清楚：
“……可那毕竟是神尊啊。”
这句话里的意思百转千回，但冉悦多少能明白一些。这些师姐妹与她自小一起长大，也都与燕还相熟，其中或有为燕还惋惜的、或有为她担心的、又或有如宁疏般对她心存怀疑的。但无论是哪一种，最后都只是这句话：毕竟是神尊啊。
天士和神尊，孰高孰低，一目了然。任谁看来，她的遭遇都只能被归为“幸运”。所以，她若哀伤难过，便是矫情；可若欣喜感激，却又无情。似乎无论她怎么对待此事，都是虚伪。
所以，辛遥才会说那番话啊……
冉悦想明白时，只剩苦笑。脚步莫名变得沉重起来，竟有些走不动了。这时，辰霄绕到了她身前，唤道：“主上。”
“啊？”冉悦吓了一跳，“怎么了？”
辰霄望着她，道：“主上为何落泪？”
冉悦这才发觉自己的脸颊上微微湿润，她抬手一摸，倒笑了出来：“咦，这是什么时候掉的眼泪啊？”
辰霄道：“是因为燕还前辈……”
“啊——”冉悦突然叫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她干笑几声，似是缓解尴尬，随后便埋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脸。再抬头时，她神色安然，认真道：“辰霄，我们打个商量，以后再不提‘燕还’二字，好不好？”
辰霄沉默片刻，抬起了手，用袖子替她拭去残留的泪痕。
隔着衣袖，冉悦依旧能感觉到，他的手带着灵体特有的冰凉。她心想躲开，但却终究没有动。她已经躲了很多次，不能再躲下去了……
“主上不用跟我商量。现世之事，我不太明白。若有不对的地方，主上尽可诫斥。”辰霄微微一笑，道，“必不再犯。”
冉悦一听，心中便是一阵刺痛。她握上他的手，说得又急又快：“你没不对，是我不对。还有，那个，不能用袖子擦东西的。这个也怪我，是我先用袖子擦的。果然要赶快去买衣服了，鞋子手巾什么的也……嗯，今天晚了，我们先回去休息，明天一早就下山。”
辰霄噙着笑，静静听着她说话，由她拉着往前走。
……
灵宿宫所在的神毓峰乃是天下闻名的洞天福地，山下聚居着不少崇道慕仙的百姓，自成了村落。村落之中商铺林立，各色百货倒也齐全。
这些村落，冉悦也没少来，但今日的心境却完全不同。
她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宁疏，怯怯咽了咽口水。昨夜那一顿斥责，至今令她心有余悸。
原来，昨日玉昳真人问起了她，说要见上一见，宁疏本以为她在房中休息，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待到日落，只好作罢。这般目无规矩，任谁都会生气。而后，她还不知死活地说要下山买东西。细想来，若不是辰霄真的没有替换的衣裳，外加上他是神尊不可怠慢，只怕就不仅仅是一顿斥责了。
只不过，宁疏竟跟着一起来了，这也……
她正苦恼，却见已经走到了衣饰店的门口，她忙停住步子，对宁疏道：“师兄，就是这家店。”
宁疏随她站定，抬头看了看那衣饰店的门面。雕花隔扇、金漆招牌，怎么看都是……
“这家店，”宁疏道，“挺贵的吧。”
冉悦讪笑道：“哈哈，是有点儿贵。”
宁疏叹口气，“随你吧。我先去办事，待会儿来找你。”
“诶？师兄有事要办？”冉悦倒是惊讶。
“不然呢？专程陪你买东西吗？”宁疏说罢，举步便走。转身之际，他不忘留句话给她，“若钱不够，我是不会借你的。”
这一句着实出乎意料，让冉悦愣了好一会儿。
“什么呀，小气！”冉悦轻笑着抱怨一句，转头对辰霄道，“我们进去吧。”
辰霄点点头，随她入了店。
店内，掌柜正整理布匹，见客进来，忙笑脸迎上。待认出是冉悦，他热络招呼道：“冉姑娘来啦。”他引着冉悦走到柜台前，道，“正巧，上次那件衣服做好了，您看看合适不合适。”他说着，从柜中取了个包裹出来，细细打开，将里头的衣服捧到了冉悦眼前。
那是茜色绸缎裁作的秋衫，上头细细绣着芙蓉纹样，甚是精致。
冉悦望着那衣服，竟怔怔出神。
掌柜只当她看得认真，在旁解释道：“既是秋衫，牡丹也太不应景，不如换作芙蓉。”眼见冉悦没反应，他又笑道，“是了，也不知燕公子喜不喜欢，倒是让他看一看的好。”他说着，这才注意到一旁的辰霄，“哎？怎么换了个人？”
冉悦回过神来，笑道：“嗯。不用看了，就这样很好。我想再做几件衣裳，烦掌柜帮忙量一量身。”
掌柜并不多想，点头道：“行。是给这位公子做？不知公子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样？说起来，那匹茜红缎子可是难得上品，还余一些，足够裁了。花样要不还是选芙蓉？”
“不要。”冉悦脱口而出，语气略有些急躁。
到底掌柜是生意人，惯会察言观色，听她这话，忙改口道：“哦，小店新进的缎子，有月白、靛蓝和鸦青三样，正与这位公子合衬。”
冉悦不自觉地松了口气，道：“好，就这三样，各做一件。另外再要一件成衣，先改一改尺寸，这就要穿的。”
掌柜答应不迭，回身拿了尺来替辰霄量身。待记好了数字，他又拿了几件新裁的成衣来让冉悦挑选，随后便嘱咐伙计看店，自己到后头去改尺寸。
冉悦在店里随便转转，就见一旁的架子上挂着各色汗巾。她上前看了看，转头问辰霄道：“你看这些，有喜欢的么？”
辰霄只是微笑，却不答话。
冉悦想起先前的事，不免有些心虚。“你要是真喜欢茜红，那……”她说着说着没了声音，沉默许久后，她开了口，“对不起。”
她的声音低弱，几不可闻。但辰霄却听得很清楚。他正要说话，掌柜手捧衣服走了出来，笑道：“让二位久等，快试试合不合身。”
冉悦到了声谢，正要上前接衣裳。突然，辰霄旋身挡在了她身前，二话不说对着掌柜击出了一掌。
这一掌甚是用力，那掌柜并非习武之人，被击出丈余。他撞翻了数个货架，重重倒地，不省人事。
店内的伙计吓得叫出了声来，一时连腿都软了。
冉悦虽也惊讶，但辰霄此举必有理由。她不敢大意，警惕地看着那掌柜，小心戒备。
只见掌柜的身上忽然冒出黑气森森，一张鬼面随之浮现。黑气渐渐凝结，化作人形，那鬼面便做了头脸。青面獠牙、似笑非笑，眼前之物甚是狰狞，叫人不寒而栗。
那鬼面轻笑了一声，开口说了话：
“不愧是神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