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宁疏蹙着眉，开口问冉悦道：“你还会什么？”
“会什么？”冉悦想了想，道，“不过是些大家都学的东西……怎么了？”
宁疏并不满意她的回答，追问道：“那殛天剑侍又是怎么一回事？”
“殛天剑侍？”冉悦不太明白。
“你当真弄坏了金刚？”
“啊……”冉悦想清楚了些，惊讶道，“您是说先前那个白发的小鬼是殛天府的剑侍？金刚……是殛天府令主的剑？！”
“别跟我装糊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宁疏的语气愈发急躁，听来有如质问。
冉悦一时也不敢相信自己对付的是这么一个“大人物”，费了些功夫才理清自己的思绪。
那是数天前的事了……
仙魔自古不两立。殛天府身为魔道之首，更是作恶多端。一日，灵宿宫弟子恰巧发现了殛天府的一处分舵，上禀玉昳真人后，真人言除恶务尽，当即下令清剿。
以冉悦的位阶，自然是轮不到上战场的，不过在后方做些援护的杂务。那日，冉悦正随几个师姐妹一同去接收送来的丹药，却不想途中遇上了殛天府的人。众人深知殛天府的厉害，不敢硬拼，只尽力隐藏踪迹，小心退避。
待到一处山坳，冉悦止步，对同行的师姐道：“我来挡他们一阵子，师姐先护送丹药离开吧。”
那位师姐名唤辛遥，听了这话，当即就就把眉头皱了：“你一个人怎么行？”
冉悦笑笑，双手一叠，示意道：“我的铁帐诀师姐是见识过的。”言罢她又望向一处，声音里满是欢愉，“况且，我并不是一个人。”
辛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就见不远处的岩石上立着一个少年。那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上下，正抬眸远眺。夏风微灼，吹透他堇色衣衫，曳起袂裾上的春兰纹样，看来甚是花哨。他听见了冉悦的话，却没回头，只懒懒道：“嗯嗯嗯，你就逞能吧。”
冉悦不满，嗔他道：“谁逞能了？！你不也破不了我的铁帐诀么？”
少年笑了一声，一跃而下，走到冉悦身前，道：“也就这么一招能拿得出手。”
“你——”
这少年并非凡人，而是冉悦的战灵，名唤燕还。冉悦虽早已习惯他这样的态度，但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服气，正想再争辩几句，燕还却将话题一转，对辛遥道：“要走赶紧，这就来了。”
辛遥虽不放心，但仔细一想，自己带来的师姐妹中也只有冉悦还算有点本事，如今再纠结推辞只怕……
“好，”辛遥下定了决心，嘱咐冉悦道，“万事小心。药一送到，我便带人来帮你。”
“嗯。”冉悦应罢，就觉魔气逼近。她摆手示意辛遥赶紧离开，随即回身，起铁帐诀。护盾一瞬展开，震动两旁的山壁，一时土翻石滚，生出一片遮目的烟尘。
烟尘过去，四周一片寂静。冉悦看着眼前被土石堆埋的山路，凝神以待。
突然，寂静的山道上响起一声轻笑，剑气随之而至，如扬谷般将路上的土石散尽。
冉悦退了几步，定睛一看，就见一片阴影笼着前路。看形状，正是剑形。
若是剑，该是多大啊？
不等冉悦细想，那片阴影一动，倏忽消失。而后一柄白金巨剑从天而降，直插进了山体。随之，一道纤瘦的身影飞落，轻巧地立在剑格之上。骄阳煌煌，模糊他的五官，唯有那一头银发，闪闪发亮。
“什么玩意儿，也想挡我？”那人开口，声音听来甚是年轻。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时，一抹堇色一闪，锐利剑锋直刺向了他的咽喉。他反应极快，径直仰倒，避开了攻击。
“呿，失手了。”那抹堇色落定，正是燕还。他执剑在手，退到了冉悦身边。
冉悦点了点头，拔剑在手，道：“似乎就这一个人？”
“嗯，就这一个。”燕还如此应道。
“那不是很有胜算么。”冉悦笑着说罢，就见那银发之人站了起来，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她略微思索，旋即出招刺了过去。
燕还无话，随她进攻。
那银发少年察觉攻击迫近，跃身抓起那白金巨剑，迎上了冉悦的剑锋。
几招之后，冉悦笑了笑。如此巨剑，出招必然集中在劈砍之上。开阖越大，空隙就越多。且别硬碰，等待破绽就是。这样思定，她便调整了招式，只以点、刺、挑、拨为主，若剑锋相交，她也不蛮抗，只借力卸开。
那银发少年本以为能轻松取胜，不想竟磨了百招，心中不免急躁，出手也愈发蛮横。
眼见那巨剑再一次劈下，冉悦横剑一挡，又顺势翻转剑身，将那巨剑向下一压。这般变化，令那少年招式一顿，她毫不迟疑，朗声唤道：“小燕！”
燕还早已等候多时，听得这声命令，他毫不犹豫地出剑，依旧直刺咽喉。这一剑来势迅猛，那少年虽弃剑避开，却依旧被划破了颈项。鲜血飞洒，在山路上落下一片艳色。一击得手，燕还却不停手。他的身法极快，几与剑光媲美，那银发少年又失了兵器，一时竟无法招架，只仓惶躲闪。
眼见胜券在握，冉悦正欢欣之际，却听那少年吼道：“金刚！”
一声落定，那白金巨剑飞旋而起，径直向燕还斩去。燕还看了一眼，只侧身一让，任由那巨剑切上后背，手中长剑转而横削，取那少年的手腕。
少年急退，勉强保住了双手，但腕上依旧落下了血口。他不敢大意，忙抓了巨剑在手，暂作盾防。
眼看那少年巨剑在手，燕还便不追击。他略退几步，嘲讽道：“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不过全仗着兵器，没趣。”
那少年调整了呼吸，瞪着他道：“你……你不是凡人？”
“才发现啊？”燕还甩了甩剑锋上的血污，道，“与灵宿宫为敌，却连‘战灵’都没听过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冉悦高声斥责：“你干什么呢？！为什么不躲开？！”
燕还无奈地回头，“又死不了。”他说着，还故意补上一句，“你这是心疼疗伤的消耗，还是心疼衣服……”然而，看到冉悦的那一刻，他却自己咽下了话。冉悦的脸色煞白如纸，望着他的眼神含嗔带怨，更有几近满溢的担忧与关切，似要将他淹没一般。他笑叹一声，道：“好了，知道了，下次一定躲开。”
冉悦这才稍稍放了心，她皱着眉，正想再训他几句，却听那银发少年冷笑起来，道：“看不起我么？”
听得此话，冉悦和燕还皆敛了心神，小心戒备。
银发少年狞笑着抬起头，“战灵……好啊，我就看看所谓战灵有多厉害！”
言语之时，他的身上忽起变化，伤口的鲜血渐化作了银白，而后，周围的肌肤也随之变化。不消多时，他便再无半分人类的模样，全然如精钢铸造的一般。
周遭魔气刹那森郁，刺得肌肤生痛。冉悦一见，低声对燕还道：“师姐他们走远了罢，我们也……”
“你先走。”燕还说罢，纵身攻向那银发少年。
“小燕！”冉悦心想阻止，却又哪里能及上燕还的速度。
眼见，燕还的剑锋不偏不倚地刺向那少年的左眼，那少年却满脸不屑，甚至勾起了唇角。
眼睛，必是身体最脆弱的部分。直到长剑折断之前，燕还都抱着这个念头。断刃映在瞳孔中时，他反应过来，扭头避过。他稳下心神，等不及调整身姿，便抬手击出了一掌。随他掌力，流风如刃，旋飞而去。
然而，风刃触及那少年，却被尽数弹开。少年掸了掸衣衫，笑出声来：“哈哈哈，什么东西，软绵绵的。”他一边笑，一边将巨剑扬起，“所谓战灵，也不过如此嘛……刚锋破杀！百祟刑！”
刹那间，剑鸣有如嚣叫，铺天盖地的剑气飞纵而来，避无可避。虽早已不是肉身，燕还却还是下意识地抬起手，做了防卫之姿。
就在这时，他听见冉悦的喊声，近在咫尺：“小燕！低头！”
冉悦飞身而来，双手一叠，起铁帐诀，迎上了那万千剑气。
金石相撞之响，震耳欲聋。待一切安静下来，先入耳的，依旧是冉悦的声音。
“挡……挡住了！”冉悦欢喜不已，转头对燕还道，“你看到没，我挡住了！”
看到她的笑容，燕还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但随后而至的剑光却令他惊骇。他趋身上前，一把拉过冉悦，将她护在身下。冉悦吓了一跳，越过燕还的肩膀，她看见那银发少年挥剑下斩。
若受这一斩，燕还他……
或许是太过强烈的保护之欲，又加上先前成功阻挡得来的信心，那一刻，冉悦拼尽力气推开燕还，撑起了双手。
无形护盾，稳稳架住了那白金巨剑。
“可笑！”那银发少年嘲讽一声，手上加了几分力道。
冉悦只觉一阵剧痛沿着双臂而下，迫进了胸腔，震动五内。但她不退不让，交叠的双手如磐石顽固。
这般僵持，令那少年又生出急躁来。他将剑锋微抬，再次聚力斩下。
冉悦一见，却生了笑意。剑锋触及护盾，有一瞬被微微弹起，便是这个瞬间，她推掌喝道：“叠！”
护盾再展，足有三重。那少年料不到这番变化，竟被生生震开。他站定，正要再行攻击，却听一声细碎轻响。他转头一看，就见白金巨剑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不可能……怎么会……”少年惊愕万分，连声音都微微发起抖来。
冉悦喘着气，但每一次呼吸，都在体内搅起阵痛。眼前，渐渐模糊起来，最后记住的，是燕还在她耳畔的呼唤。
不妙啊，只有他生气的时候，才会喊她的全名：
“冉悦！”
……
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思绪纠缠，渐渐催生出痛楚来。冉悦知道不能这样下去，忙打住了回忆。
“就是这样了……”冉悦对宁疏道，“就是铁帐诀而已。”
宁疏思忖片刻，摇头道：“铁帐诀怎么可能挡得住……”
“硬要说的话，不是普通的铁帐诀啦。”冉悦笑着，“我稍微做了些变化。”
“变化？”宁疏不解。
“嗯。”冉悦道，“普通的铁帐诀是盾牌的形状，对吧？可若要护卫多人，盾牌就太小了，于是我就稍微练习了一下，使其能像穹顶般展开。这样一来，三五个人都能护住。这一式，就叫‘穹’。”
“你挡住金刚剑气的，就是这招？”宁疏问道。
“哦，那个啊，那是‘鳞’。”冉悦解释道，“就是将铁帐诀分化为无数圆盾，只要注意角度，无论哪方射来的箭矢都能卸开，比勉强硬挡来得强。”她说着，兴致渐高，“除此之外，还有‘叠’、‘栉’、‘盖’等等，我就叫它们铁帐诀十二式。”
宁疏怔怔看着她，已失了言语。
冉悦讪讪一笑，道：“对不起，说着说着就得意起来，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罢了。”她听着自己说的话，心中一片失落。
原本她研究这些“小伎俩”是为了与燕还互补，如今，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笑叹一声，正要起身做些别的好打住这胡思乱想，却觉手上沉甸甸的。她疑惑着抬眸，就见那神尊的手还叠在她的手上，似乎完全没有拿开的意思。她有些尴尬，只好出声提醒：“这个，手……”
那神尊闻言，忙抽回手去。
“抱歉。”那神尊问道，“还是不能碰么？”
“啊？”冉悦不解。
这时，一旁的炎胧开了口，道：“哦，原来是这样啊，不能碰啊。”她笑嘻嘻地凑到那神尊身旁，“我就想呢，明明可以带着主人一起躲开的，为什么偏要用身体去挡，原来是被说了不能碰啊。”
冉悦被这番话点醒。是了，不久之前，似乎冲他吼过“别碰我”……
炎胧叹口气，笑着对冉悦道：“别这么欺负他啦。他脑子不太好使的。”
冉悦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宁疏开了口对炎胧道：“又要你瞎操什么心？”
炎胧嘿嘿笑着，不客气地伏上那神尊的肩头。“看到前头那一战就明白了啊，与我交手的时候是手下留情了呢。”炎胧道，“这么一明白，就忍不住多关照他一些嘛。”
那神尊听她这话，笑意温柔，应道：“多谢。”
“别客气。”炎胧顺势将他搂个满怀，笑得愈发欢愉。
宁疏看不下去了，扶额转身，道：“你们随意，我先去休息。”
他一走，炎胧就松开了手，颠颠儿地跟了上去，“哎呀，这是怎么了，吃醋了？”
宁疏哪里还搭理她，只自顾自打坐去了。
冉悦目送他们二人离开，也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待回过头来，却见那神尊正望着她。
毫不避讳的视线，令她又尴尬起来。她眼神闪烁，正想偏开脑袋，可忆起方才听到的种种，却又觉避开实在太过失礼。她慢慢下定了决心，迎上他的目光，道：“那个……也不是不能碰……”
那神尊微微有些不解。
“啊，总之……”冉悦叹口气，“这事儿慢慢再说吧。”她竟不知道直视着对方说话是这么费力的一件事儿，几乎就快将她的精神耗尽。她揉揉脑袋，正想寒暄几句赶紧睡觉，却见那神尊的脸上沾着几块污渍，此时此刻，倒有些扎眼了。
他是燕还舍身换来的，她该好好珍惜才是……
便是这么一想，心底便生出温柔来。冉悦抬手点着自己的脸颊，对那神尊道：“脸上，有点脏。”
那神尊点点头，抬手擦了擦。
眼见污渍仍在，冉悦取了手巾出来，又从水囊里倒了些水将手巾蘸湿。心想他看不见，她便也不再费工夫比划，直接伸手替他擦拭。
他并不躲闪，只安静地由她动作。
待仔仔细细地擦完，冉悦抿了笑，退开了一些。这一退，便又迎上他的目光。但这一次，她没有避开。
营火摇晃，映在他黛色的眸中，泛起浮光粼粼。
她笑望着他，出口的话语分外诚恳：
“嗯。真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