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礼物
此为防盗章“没,水上湿气重,得多注意些。”楚谣摇了摇头,将脸转向窗外。
楚箫张口想说话,又咽下。
一年四季,他最厌恶秋冬,一入寒,妹妹的腿伤就时常复发,可偏偏她是个又古怪又拧巴的倔脾气,一丁点儿也不在人前示弱,即使疼的汗如雨下都不会吭一声。
从前他们兄妹感应强烈,她腿伤一复发,他旋即便知晓,如今却只能靠猜了。
楚箫愈发烦躁,朝着舱外的家仆厉声道:“去问问,天清气朗的,为何还不开船?这都延误多久了!”
家仆应了声“是”,刚迈开脚,被楚谣叫住:“不必,是我吩咐杨叔去寻船主核查船上行人的身份来历,才会耽搁的。”
楚箫微怔了下,压低声音问:“你担心有人要害我们?”
楚谣道:“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是好的。”
能不能用“害”这个字暂不确定,但处境的确有些不妙。
昨日收到父亲寄来的书信,楚谣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清点随行家仆,打算今日一早走水路北上。莫说楚家下人的口风一向严实,就算出门逢人便说,济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共一天的时间,他们兄妹要回京的消息,竟传的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一些准备出行之人,盘算着与尚书府的公子小姐攀上点儿交情,或将陆路改为水路,或将船票换成与他们同期。
可想而知,此船人满为患。乱糟糟的情况下,船主一方难免会出纰漏,使得一些身份不明者混入其中。
再有,原本楚谣是打算乘坐官船的,官驿那边却回话说前几日船只接连被借,无船可用,更加证实了有一股势力盯上了他们兄妹。
准确来说是盯上了楚箫,试图阻碍他进京。
楚箫意识不到这些,楚谣也没必要和他细说,惹他担心——这位活祖宗担心也是白担心,不添乱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小姐。”门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进来吧。”
楚府管家杨承安推门入内,径自走到楚谣身边,弯下腰,附耳道:“小姐,查过了,除了咱们府上十六人,船主的十二人,其余船客共计六十七人,其中五十八人没有问题。”
楚谣轻蹙着眉:“也就是说,船上有九人不妥?”
杨总管点点头:“这九人手中虽持有路引,但口音和路引上的祖籍地对不上,我观他们虎口处皆有厚茧,怕是常年习武之人……”
楚谣静静听着,脸色不由凝重起来,看来对方不是设法阻碍她哥哥进京,是打算痛下杀手。
认为她哥哥一死,世间再无人能在短短时限内临摹出《山河万里图》,圣上若在国宴上颜面尽失,太子之位十有**将会换人。
按照圣上一贯的逻辑,“让你保管一副《山河万里图》你都能丢失,朕还敢将万里江山交给你?”
在这种可能性下,袁首辅是最有嫌疑的。但依照父亲的推测,是袁首辅举荐的她哥哥,定然希望他能平安无事的入京,才好借“欺君之罪”来搬倒她父亲。
那在朝中,还有哪一路强盛势力图谋废去太子,知晓圣上密诏,又不属于袁党?
有一人值得怀疑:锦衣卫指挥使寇凛。
立国以来,锦衣卫一直是能止小儿夜哭的酷戾存在,但自从落在这位爱抄家不爱杀人、要金银不要脸皮的寇大人手中,朝野再提起锦衣卫,总归是有些变了味儿。
朝中七品以上官员,没给寇凛送过礼的可谓凤毛麟角,当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遭受了他的敲诈勒索。
每次朝会,弹劾他的奏折几乎将太和殿给埋了,圣上却置若罔闻。
六年前,寇凛被抓了个大错,圣上终于压不住众怒,将他撤职查办。岂料不出半年,宫中便出了一桩大案,上至妃子下至婢女,接连暴毙十数人。
圣上夜不能寐,怒斥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饭桶,排除众议,重新启用寇凛。
寇凛此人虽贪财无度,却也有着真本事,堪堪十几日便侦破此案。
百官心知肚明,一时间是动不了他了。
直到去年,锦衣卫在地方上的一个百户惹出事端,牵连到寇凛,朝中再一次空前团结,联名上书,圣上也只好再一次将他撤职,遣回原籍思过。
楚谣认真回想,寇凛被罢官是去年九月间的事,距离今年七月的东宫失窃案,尚不足一年。父亲的信中说,圣上在案发后第一时间便复了寇凛的职,宣他入京。
就目前来看,此案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寇凛——圣上从今往后怕是会将他当做门神,他一卸任,皇宫就尽出些妖魔鬼怪。
可他已然达到目的,没必要再痛下杀手了吧?
“小姐?”杨总管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打断楚谣的思绪,“咱们要不要下船?”
“杨叔认为呢?”楚谣抬头看向他。
杨总管提议:“咱们此行太过仓促,不若先回去,写信给舅老爷,让他派兵来接?”
他本想说水路风险较高,改走陆路更稳妥一些,但低头瞧一眼小姐盖着毯子的腿,又咽下了。
车马颠簸,小姐受不了的。
楚谣思虑着否定:“这一来一回时间不短,哥哥奉密诏进京,圣上心急如焚,耽搁不起的。换个角度想,咱们此行仓促,对手一样仓促,走陆路过于颠簸,咱们在船上且注意着吃食,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方虽有九个人,她挑选的随行家仆也都是练家子,而非泛泛之辈。
杨总管没有异议。
……
核查过后,商船终于驶出码头,沿着运河一路北上。
十几日过去,途中停泊了几个港口,有人上船也有人下船。来来往往间,那伙人虽一直在,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状。
楚谣越来越不确定他们的真实意图,莫非是自己多心了不成?
还是想等他们松懈防备?
楚谣猜不透,忧心忡忡着让杨管家讨来了一份南北运河的地图,仔细研究一番,发现船过沧州之后不久,有一段山势险要之地。
她开始怀疑船上这九人不过是内应,前行兴许设有埋伏。
无论是不是多心,楚谣决定在沧州附近下船,改走陆路前往京城。沧州距离京城已经不远,颠簸个几日,她尚能撑得住。
商船即将入港时,楚谣为让那伙人注意到,故意提前离开了房间,前去甲板上候着。
其实根本就是多余,楚谣一直闷在舱里,楚箫是闲不住的,他时常在船上走动,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远山眉芙蓉面,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走到哪里都让人挪不开眼。
后上船的人,听闻他还有个孪生妹妹,心里已经描画了许久。可当楚谣真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多少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纷纷觉得心中那些描画,实在侮辱了美人——只可惜,是个瘸子。
楚箫黑沉着脸将妹妹帷帽上的轻纱放下,快走一步,挡在她身前。
楚箫并不迂腐,他怕的是妹妹将那些男人眼睛里的惋惜,和那些女人脸上的幸灾乐祸给看了去,白白惹来伤心。
多少年了,楚谣早已百毒不侵,却也不会拂哥哥的好意,默默戴好了帷帽。
杨总管在背后跟着,无声叹了口气。自家小姐瞧着是根柔弱不堪的柳枝,却有着堪比磐石的心性,这般的好姑娘,若非当年那场意外,早已是东宫太子妃了。
若有小姐伴在身侧,太子怎会举步维艰?
都说是小姐没有福分,在他看来,真正福薄的是太子才对。
楚谣被侍女扶着下了船,注意力尽在那一伙人身上,低声询问杨总管:“他们下船了么?”
杨总管也低声回道:“下船了。”
果然不是多心。楚谣不动声色,在侍女的搀扶下艰难走到码头供以歇脚的凉亭,等待家仆去市集采买马车。
而那伙人竟然不走,堂而皇之的坐在另一侧的凉亭里。
楚谣故作镇定,假装不知,闭着眼睛小憩。
一刻钟过罢,听见楚箫很没见识的惊叹声:“阿谣,你瞧那艘船!”
楚谣睁眼,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也是微微一愕。那艘缓慢驶来的船,庞大不说,船身金灿灿,艳阳下,刺的人眼疼。
楚箫惊叹过后,顺口接了一个嘲笑:“这品位也是绝了。”
楚谣心里一个咯噔,哪里笑的出来。
除却渔民,本朝禁止私人船只进入运河,楚家也有自己的船,可此番她若乘坐私船进京,必会有言官弹劾她父亲。
敢用金色,又不怕言官弹劾的,她只能想到那位刚刚官复原职、奉旨进京查案的锦衣卫指挥使寇凛。
但那位寇大人祖籍扬州,接到回京的圣旨应该将近两个月了,按照日子来算,早该抵京了才对,为何刚到沧州?
寇凛尚在病中,胃口欠佳,说着全吃光,其实并未吃几口,只磨着后牙槽监督着段小江吃。
段小江几乎是扶着墙走出织锦楼大门的,因为擅长轻功,怕吃胖了影响身形,寇凛鲜少让他吃荤食。今晚一顿吃的,比这几年吃的荤都多。
撑的想吐,内心却无比餍足,虽然对不起自家大人,也挡不住他在心里感谢楚谣。
寇凛临走时痛心疾首的嘱咐掌柜:“先将那些金饰留着,稍后本官派人拿银票赎回去。”
掌柜连连应“是”。
他也不是头一回和寇凛打交道了,这位指挥使大人虽然惯会坑自己的同僚们,但该付的钱从不会少一个铜板,更不会以权势欺压普通百姓,也不知这“锦衣狗贼”的名声是怎么得来的。
寇凛先回衙门换上官服,再匆匆赶往东宫。
一路上,满脑子全是楚谣那张艳若桃李却又神情淡然的脸。
气的他牙疼胃疼肠子打结,可他总算是清清楚楚记住了楚谣的模样,一时半会儿想忘都忘不掉。
真搞不懂一个常年养在深闺里的小丫头片子,哪来那么多的鬼心眼?
抵达东宫时,已是一个多时辰后,明衡太子等的急不可耐,见到寇凛被一群狗腿子众星拱月摆足架子远远走来的姿态,愈发觉得他面目可憎。
但想到自己的目的,又压下脾气,等寇凛抵达殿外时,冷冷道:“寇指挥使好大的架子,来东宫抓人来的利索,孤派人去请,却推三阻四。”
身后一干英姿飒爽的带刀锦衣卫分站两列,留守殿外。寇凛则摈除那恼人的杂念,闲庭信步的走入殿中,不疾不徐的行礼:“启禀殿下,微臣急于处理一些公务脱不开身,不知殿下急召微臣前来,有何要事?”
态度恭敬,神情散漫。
知道他平素嚣张跋扈惯了的,明衡心事重重,没工夫与他计较,问道:“孤听闻三司会审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
果然是为了楚箫,寇凛微微颔首:“是,今日上朝时圣上下旨,永平伯世子被杀一案,将由刑部侍郎贺明礼、大理寺卿裴颂之和左都副御史蒋筠会同审理。三司傍晚时定下了日子——七日后,大理寺。”
明衡叹了口气:“楚箫是被人陷害的,他这个人孤再了解不过,心地纯良,连只小兔子都舍不得伤害,怎可能买|凶杀人?”
寇凛面带笑容,闲闲站着,拇指腹摩挲着绣春刀柄上的纹路。
明衡等了半天,听不见他接话:“楚箫是你锦衣卫的人,你这个指挥使不打算管?”
寇凛微微躬身:“微臣也想略尽绵力,但圣上命微臣专注于寻找《山河万里图》真迹,不准微臣再插手其他……”
明衡打断了他的推脱之词,一扬手,吩咐婢女们退下:“你只管去查,只要你能为楚箫洗清冤屈,失窃案孤会为你提供线索,保证你可破案,去父王面前邀功请赏。”
他是厌恶寇凛,厌恶锦衣卫,但这些年来,寇凛破案的本事他不服不行。
寇凛眉头一皱,望向明衡的目光深了几分。
明衡同样深深锁着眉:“绝非诈你,孤的确知道线索,之所以瞒着,是因为……哎,总之孤自有理由,如今却顾不得了。”
寇凛没怎么留心听明衡说话,他的视线绕过明衡,落在案台正中摆放的一柄绣春刀上。
*
回尚书府的路上,楚谣坐在马车里满腹的心事,寇凛若不提醒,她全然不曾想过永平伯世子之死竟会与自己有关。
莫说相貌,楚谣甚至都不知那位世子叫什么名字。
当年永平伯私下里找上她父亲,说世子远远见过她一面,自此上了心,茶不思饭不想的,央着他来提亲。永平伯当成玩笑来说,只为探一探口风。父亲回来与她提了提,她正忙着替哥哥科举,随口回了一句让父亲自行斟酌的话。
父亲说找人去调查这位世子人品如何,便好一阵子没有下文了。
直到世子与人在烟花柳巷争风吃醋被打死了的消息传出,楚谣才又想起他来。父亲还庆幸忙于政事一直不得空,两家不曾过礼,不然她除了残疾以外,又得落个克夫的名号,更是不易嫁了。
楚谣只是微微唏嘘了下,便就此揭过。
可今日寇凛的提醒,令她心中酸苦的厉害,原来不知觉间,竟就害了一个人的性命,还累他死后背上恶名,沦为京中茶余饭后的笑柄。
马车即将驶入尚书府后门时,楚谣的眼圈已经有些微微泛红。
“舅、舅老爷。”
马车“嘎吱”停下,车夫略带恐慌的声音,将楚谣的思绪拉了回来。她微微掀开侧窗锦帘,瞧见谢从琰站在门内,肩膀上沾了些潮气凝结出的水渍,应是站了好一会儿了。
而平素总爱板着的脸终于添了些表情,却是……愠怒。
“小姐……”春桃攥着手指,神色紧张。
楚谣少见谢从琰动怒,也有些怵的慌,她知道谢从琰极讨厌寇凛,甚至请旨不准寇凛插手此案,她却私下里跑去与寇凛见面,分明是触他逆鳞。
父亲嘱咐此事最好瞒着谢从琰,楚谣知道瞒不住,但真没料会到被抓个正着。
春桃战战兢兢的下了马车,伸手去接楚谣。
楚谣的手臂被那些金镯子勒出了淤青,借力时疼的浑身一颤,落地后,慢慢走到谢从琰身边去。
一声“小舅舅”尚未喊出来,谢从琰先沉沉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楚谣垂着眼:“去了织锦楼。”
谢从琰明知故问:“赴寇凛的约?”
楚谣先点头,又摇头:“是我约的寇大人。”
怵归怵,她说话时,稍稍抬眼偷瞄了谢从琰一眼,想看自己将外人口中的谢阎王给气成了什么样子。
谢从琰藏在背后的手,原本都要攥出血来了,不经意间看到楚谣偷瞄他的眼神,他反而更像那个做错事的人,慌乱的错开视线。
喉结不自然的动了动,再说话时语气和缓了些:“晚上风寒,走吧,先回房去。”
“恩。”
楚谣与谢从琰并肩沿着回廊走,她一深一浅的走的慢,谢从琰便也将步子放的缓慢。
其实她此时十分疲惫,倘若身旁的是楚箫,她必定让楚箫将自己抱回房里去。
楚谣从不将礼教放在眼里,在外是顾及着父亲的名声,不得不多注意些。而尚书府内的家仆们被谢从琰调|教的规矩森严,口风极紧,她是毫无顾忌的。
可谢从琰迂腐起来,比她父亲还食古不化。
不但自己在家中还恪守着一大堆的规矩,更逮着机会就训斥楚箫,即使是亲兄妹,也不可随意出入她的闺房之类的。
正默默走着,谢从琰开口:“谣谣,你约寇凛,是问他为何送礼物给你?”
楚谣回神:“恩。”
“那他怎么说?”
“他……寇大人说,如今哥哥的案子尚未明朗,父亲却遭袁党攻讦,俨然呈现出一边倒的形势,圣上十分头疼,所以他得掺和进来,与父亲扯上些关系,制衡一下气焰嚣张的袁首辅。”
这是楚谣的猜测,寇凛虽另有目的,但肯定也有这方面的考虑,才符合他在党派斗争中搅混水的定位。
至于寇凛引蛇出洞的目的,楚谣不敢说。
因为此事或有危险,一定会遭劝阻。
谢从琰眼底晦暗不明:“只是如此,他竟舍得那么多金子?”
“他估摸我不会收。”楚谣道,“但我想逼着他出来见我,就没还回去。”
“早些还回去,今后莫要与他过多牵扯。”
“我知道了,小舅舅。”
谢从琰提起寇凛,楚谣不由也想起了寇凛。抛开朝政上那些她不太懂的斗争,楚谣觉着寇凛是个挺有趣的人。
至少她从没见过哪个权臣快要富可敌国了,还像他一样贪财无度、抠门成性的。
问答间,走到了楚谣居住的文墨院中,谢从琰将她送至门口,嘱咐她早些休息,并给春桃使了个眼色。
春桃会意,说去给楚谣熬姜茶,跟着谢从琰出了院子,将今日织锦楼的状况悉数告知。
谢从琰听到寇凛挖坑给楚谣跳之后,面色稍霁。再听楚谣早有准备摆了寇凛一道,他的嘴角徐徐翘起。默默朝着楚谣的房间看了看,转身离开。
春桃捧着姜茶回来时,发现自家小姐竟不在房间里,问了守院的家仆才知道,小姐在屋里坐立不安的,喊人抬了椅轿,去老爷书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