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自横刀向天笑
却说峰下陶清、哈不二等人找不着言二娘,已知她与秦仲海同去攀峰,众人惶急之下,纷纷来找止观,说要上山搜寻。止观听了众人的主意,心下大惊,急忙阻拦道:“你们可别妄动,珠母朗玛岂同寻常山峰,你们武功不到,若想徒手上山,那是非死不可的!”
陶清想起言二娘处境堪虞,更感惊慌,忙道:“这山如此凶险,那咱们大姊岂不更糟?说不得,咱们立刻上去吧!”止观嘿了一声,道:“你们若真要去,得先折返绒布寺,找寺里僧人借过绳索钢钉,否则老衲不能答应!”
陶清举目眺望,只见山顶白茫茫地,自己若要折返绒布寺,便算施展轻功,往返也须三日以上,到时言二娘如何还有生路?他咬牙转头,霎时想到了方子敬,以他武功之高,上山下海如同家常便饭,只能求他出手了,他急急奔到方子敬面前,唤道:“方老师!”
此时方子敬独坐大石之上,双目半睁半闭,似在入定。陶清唤了半天,看他不言不动,登时求恳道:“方老师,我大姊人在山上,生死不明,请你救人吧!”
方子敬只管闭目养神、练气打坐,仍是不理不睬,也不知有无听见陶清的说话。
陶清见他冷漠,更是惊惶。先前秦仲海孤身上山,他看在眼里,心中已是不解,此时又见他一幅莫测高深的模样,只感无计可施。
陶清正感旁徨,哈不二却是个莽性子,只听他尖叫一声,奔了过来,指着方子敬叫道:“姓方的!你让徒弟去死,咱们这些外人自然管不着!可咱家大姊与你徒弟一同爬山,现下生死未卜,大家当年都是怒苍山的人,你却要袖手旁观么?你这无耻的败类!”
止观听他说话无礼,不由得暗暗心焦,方于敬武功高绝,当年以卓凌昭的盛气凌人,江充的权势薰天,尚且不敢冲撞挑衅,哈不二武艺低微,无拳无勇,别要惹恼了剑王,十个脑袋也不够杀,当下急忙抢上,把他一把拉开了。
便在此时,方子敬双目睁开,眼中神光湛然,他往哈不二看了一眼,跟着缓缓起身。
止观吃了一惊,急忙挡在哈不二面前,拱手求情道:“方大侠手下留情。”
方子敬并无伤人之意,只斜目看了他们一眼,跟着眺望天下第一峰,神态肃穆。
陶清知道方子敬脾气古怪,但此时言二娘命在旦夕,不能不救,当下硬着头皮道:“方老师,你是本山五虎,我陶清小小一个酒保,连名号也排不上,说来没有资格求你什么。但我家大姊多年辛劳,只为山寨的事情奔走,她现下性命垂危,请你务必出手相救。”说着跪了下去,向方子敬叩首。
怒苍山豪杰多是桀傲不驯之辈,等闲不向人下跪,陶清这么一跪,已然抛却了自尊,哈不二见了,急急唤他起身。陶清听了喊叫,却仍双膝跪地,对叫喊不理不睬。
方子敬冷泠望了陶清一眼,并不言语。陶清并不气馁,只是叩首不止。眼看方子敬毫不理会,欧阳勇口中啊啊大叫,将陶清一把拉起,大吼了几声。他口中虽然不能言语,但神情气愤,想来对方子敬也甚不满,哈不二扶住了兄弟,戟指叫骂:“咱们别求这群王八蛋!什么五虎上将,比路边的野狗还薄情,咱们自己上山去找!”哈不二硬拉着陶清,众人便自掉头离去,止观知道他们旋即便要上山,虽想出面劝阻,却也不知该如何说话。
便在此时,忽听方子敬冷冷地道:“你们这群无知东西!我先前说过了,这峰顶只能一人上去,言二娘愚蠢坏事,若要搅扰我徒弟治伤,可别怪我找她算帐。”众人听他说话如此难听,更是大怒欲狂,都要反身叫骂。陶清却是个精明的,忙拉住两名弟兄,问道:“方老师要秦将军上山,是要帮他治伤?I
方子敬冶笑一声,将上身衣衫解下,众人看得明白,只见肩胛骨上两处茶碗大小的疤痕,晨光照来,倍感显目。
方子敬将衣衫穿上,只静静眺望山峰,不再多言。
众人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过了半晌,哈不二吞了口唾沫,颤声道:“这老怪物的琵琶骨给人穿了?老天,方子敬居然是个残废……”
方子敬武功通神,位列四大宗师,他这般身手若算残废,天下人岂不全数半身不遂?陶清心知有异,转头望向止观,低声道:“大师,方先生叫徒弟攀爬高峰,究竟有何用意?”
止观轻咳一声,道:“方大侠同我说过,琵琶骨被穿,等同打通六经八脉,算得上一条练功捷径。”他话声虽低,但众人仍然听得清楚,霎时一齐转过头来,惊道:“你说什么?”
止观看了方子敬的背影一眼,见他没有阻拦自己,低声又道:“秦将军身体残废,只是表象之状,其实他琵琶骨被穿,反能因祸得福,只要他在绝境中激发自己的潜力,打通了阴阳六经,尔后再连上八条奇脉,全身经脉自能贯通,从此便能进入武学的最高殿堂。”
众人只觉匪夷所思,纷纷喃喃自语:“打通全身经脉,这怎么可能?”
人身经脉,内属脏腑,外络肢节,乃定气血运行的通路,穴道则是经络通达体表的感应位置。由于经络联系全身内外,每当疾病时,只要针灸体表穴位,便能通过经络调整气血,以达疗病止伤之效。每条经络各有特色,阴阳六经和奇经八脉不相统属,各有各的路子。也是因此,各门各派的内功心法便专挑一条经脉来走,专练太阴的心诀不练太阳,专练太阳的又练不到太阴,更别说是任督冲带阴矫阳维等八脉。世上练功法子虽多,却从未听过有人可以一举贯通六经八脉。
眼看陶清等人茫然不解,止观示意他们往方子敬看去,道:“你们莫要不信,那儿便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方大侠全身经脉与常人不同。他身上三百六十一处穴位大相迳庭,便是因为六经八脉全数贯通。”哈不二讪讪地道:“听起来好厉害,只是搞成怪物一样,那又有啥好处?”
止观微微一笑,道:“常人运功,最多以一条经脉搬运内力,管你内力多厚,潜力不免大大受制。方大侠却不同,他能同时发动六经八脉的内力,如此行功,力道自是排山倒海、丝毫不受限制。打个比方说,拳头若是车子,人家方大侠的拳头有六条猛虎八条牛来拖,比起咱们的一只小毛驴,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哈不二吓了一跳,急急奔到方子敬背后,在那上下打量,好似眼前站的人是什么怪物一般。陶清暗暗颔首,心道:“难怪方老师武功如此了得,二十多岁便已打遍天下无敌手,原来是靠着这等练功法子。”他低声又问:“既然方老师要替秦将军治伤,为何不明说出来?弄得大家人心惶惶的?”
止观尚未回答,只听一个冷硬的声音道:“玉不琢、不成器,若非遭逢生死奇险,如何打造百炼精钢?要过生死玄关,便须决死壮志,否则天下凡夫俗子个个自断琵琶骨,岂不人人成为绝顶高手?”众人不必转头去看,也知说话之人正是方子敬。
陶清惊道:“便是为此,方老师才不明说秦将军上峰的好处?”
方子敬道:“欲练神功,便不能不吃大苦头,心里挂着好处,手上抱着美女,怎能生出必死之心?火贪-刀讲究心境,仲海自小便是刚毅卓绝的性子,唯有让他经历生死绝境,方能有所大成。”他仰望山峰,叹道:“只是他现下给二娘搅扰了,心境不免大受干扰。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会否从万仞悬崖上摔将下来,我也不知道了。”
陶清心道:“原来如此。先前方先生逼迫秦将军爬山,咱们还好生奇怪,其实我早该料到了,他俩人师徒情深,方老师又怎会逼他徒儿去死?”
只听方子敬道:“二娘这丫头心软多事,可别阻碍了锻炼良机。仲海今次若不得神功,等伤势完全愈合,那就真的终身残废了。到时便算大罗金仙过来,怕也救不得了。”他叹息良久,挥手道:“算了,事已至此,不必多言,咱们上山找人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古人们求神拜佛,问卦占卜,心里求的是苍天恩赐,怕的是神降刑罚。人生自古谁无死,在神佛的无边法力之前,便是帝王将相,也要低头退让,何况自己小小一个游击将军?
秦仲海仰头望着峰顶,喉头发出了喘息。
那山峰如此之高,如此接近穹苍造物,秦仲海看到眼里:心里便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只想到峰顶去看……要看那上头是不是真有一个天,一个道,在那引领众生,奖善惩恶,制定轮回?他想知道,满天神佛受人膜拜景仰,为何他的子民饱受苦难之时,他们总是沉默无语,杳无痕迹?
嘿嘿,真有天界的话,是不是上面都是安道京一样的人?不然世间怎会乱成这样?
秦仲海放声狂笑,怒目望着上苍,心中再次兴起滔天巨浪。
这珠母朗玛何等之高,站在上面疯狂叫喊,老天爷该听得到他的狂啸怒吼吧?
问天命,便是此行的用意,齐天高,便是心中的狂念。
也不知爬了多久,白雪茫茫,眼前模糊一片。秦仲海爬过北麓悬崖,来到了陡坡。他上身赤裸,伏地爬行,烈日烤下,烧得额头一片焦黑,寒风吹来,却又奇寒彻骨,内外交煎之下,实是非人之境。
秦仲海呼吸困难,神智渐失,拼命提起内劲御寒,只是内力枯竭,丹田好似枯井一般,只是空无一物。秦仲海口中不住咳嗽,心里越来越恨,自言自语道:“老子这么惨,为何还要活着……他妈的,又是谁在整我?我好累,柳侯爷、卢兄弟,你们在哪里啊,快快带我走……秦霸先、刘总管……你们老是阴魂不散……放过我吧……”
待到后来,雪盲加重,目不能视,好似瞎眼一般。他实在支撑不住,开始不断欺骗自己:“秦仲海!你再爬两尺,你就对得起师父、对得起二娘、对得起自己了,到时你便可以闭眼睡觉,永远歇息了……”他不断的欺骗自己,上得两尺,喘个一喘,想上一想,便又开始爬行。
日升中天,复又西下,秦仲海终于失去神智,只如蚂蚁般往上爬行,山峰间的小黑点有时全然不动,有时又缓缓往上移去,他背上银针本有八处,但他不断催熬内力,竟有两根银针离身而去,秦仲海浑然不觉,只管趴地蠕动。
清冷的月光洒在峰顶,一只满足鲜血的手掌陡地探出,牢牢抓住地下一块尖石,跟着崖下传来重重的气喘声,霎时一声嘶嘎怪叫,一条血淋淋的右腿跨了上来,一条大汉骨溜溜地滚上峰顶,正是秦仲海。
秦仲海面无人色,缓缓在地下爬行,他喃喃地道:“师父,你看到了吗?老子爬上来了!爬上来了!”
艰难奋长戟,万古用一夫,秦仲海办到了。他嘿嘿干笑,有些神智不清,极目眺望四周,只见天下第一峰宽约三尺,乃是条长约十余尺的山脊。秦仲海挖了挖鼻孔,他手指麻木,一时鼻血长流,但疲累之余,却是浑然不觉疼痛。他蹲在地下喘息,仰天笑道:“喂!你他妈的不是有神仙吗?快快出来啊?”
他满脸疲懒,自管爬起身来,向天顶挥了挥手,只见天际繁星无限,却不见神仙飞将出来。秦仲海舔了舔肿起的嘴唇,看了良久,越来越感茫然,霎时暴喝道:“他妈的!神呢?鬼呢?全部给我滚出来啊!”狂怒之下,摔跌在地,忽然间,见到了一个人!
孤寂凄凉的峰顶,一名披头散发的男子望着自己,这人额上刺着血红色的“罪”字,左腿断折,浑身浴血。这人好惨的模样,不是他自己,却又是谁?秦仲海呆呆望着地下,那地面结了一层薄冰,平滑如镜,却把自己的丑态照了出来。秦仲海痴痴望着自己的倒影,抚摸满是血污的面孔,喃喃地道:“你奶奶的,原来老子就是神啊?”
费尽辛苦,九死一生,看到的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自己。秦仲海忍不住哈哈大笑,泪水滚落,骂道:“操你奶奶的!师父!这算是什么屁啊!你戏弄我吗!”他举起拳头,奋力往薄冰捶落,霎时将之击为粉碎。
秦仲海爬起身来,口中狂骂不休,乱挥乱打之间,一时全身脱力,跪倒在地。他仰天叫道:“老天爷!你回答我!刺面流放,这就是我秦仲海的下稍吗?”他纵声大叫,陡地狂风击来,好似正面给他一拳,已将他吹翻在地。这风世间绝无仅有,乃是万仞高空之上才有的气流,风势急速,带动无数雪块泥沙,全数打在身上,比之绝顶高手的掌风还要猛烈。
秦仲海牢牢抓住地下岩石,以免给烈风卷走,一时风刮岩石,起了尖锐怪响,好似鬼魅笑声,秦仲海恍然大悟,这声响正是先前在山腰听到的笑声,哪有什么妖怪了?不过是烈风呼啸而已。
无神无鬼,无妖无魔,焉有什么奇迹出现?秦仲海心如死灰,霎时滚倒在地,乱叫乱吼:“假的!他妈的全都是假的!什么天命,什么奇迹,放屁!全是放屁!”
秦仲海苦笑一声,颓然抱头。他刚从京城出来时,伤得连路也走不动,但方子敬一番言语相激,却激发他一身的倔强之气,终使他攀上峰顶,俯瞰天下。可再来呢?还能做什么?再去攀另一座山峰么?然后呢?
秦仲海怔怔出神,终于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论再爬多少山峰,他永远都是一个残废,一个穿了琵琶骨的断腿瘸子。秦仲海爬起身来,悲愤大叫:“狗杂碎!你们这般待我,终有一日,秦仲海十倍报答!”他嘶声大吼,难以自己,忽然之间,又从地下碎冰见到了自己的倒影,只见自己跪在地下,全身残废,却还满面复仇怒火,实在不自量力到了极点。
秦仲海呆了半晌,软倒在地,心道:“秦仲海啊,你身体残废,连山峰也下不去,还想再杀人放火么?算了,下山吧,我这条命是大哥换出来的,自该珍惜。秦仲海啊秦仲海,乖乖回乡种田养鸡,娶房媳妇度日。传宗接代,隐姓埋名,这便是你的天命……”
他嘴角泛起苦笑,闭上了眼,想像自己背着婴孩,打水煮饭,从此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他轻叹一声,咬住了下唇,霎时之间,想到了娘亲。
秦仲海心下大恸,泪水夺眶而出,刘敬说她给人一刀斩去首级,死后裸体示众,羞耻难言,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有什么罪?想自己哥哥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死前饱受惊吓,腰间给人用火枪打出大洞,难道这便是他的天命么?
这上苍何其残忍,一样是人,自己爹爹只是杀死皇帝一人,却要用满门老小的性命来陪,难道这便是公道?便是老天爷订下的规矩么?
秦仲海心中悲苦难言,他是当世虎将,身怀血海深仇,哪知却沦落成这样苟延残喘的下稍,他掩面大哭,傲气荡然无存,霎时跪地磕头,叫道:“老天爷!求你开开眼,我是当世虎将,我不要种田养鸡,我不要做残废,我要为爹娘哥哥报仇……你开开眼,把武功还给我吧!”他此刻神智恍惚,如同癫狂,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全然制不住自己,心神激荡间,只是跪倒在地,叩首连连。
跪拜良久,满空星光照耀峰顶,山峰上一片寂静,除了秦仲海抽抽咿咿的哭声,四下别无声响,他哭了良久,呆呆望着天际,上天却一如平常,只冷冷俯视苍生疾苦。
秦仲海茫然张嘴,蓦地心下一醒,想道:“我这是在干什么?老子干么求神拜佛?这老天爷好生凉薄,只会任那坏人横行霸道,胡作非为,便似衙门里那帮懒鬼一样。你跟他磕烂脑袋,他理你个屁?你他妈的求什么饶啊?”
天道无常,岂有道理可言?看那世间万物,强者生,弱者死,老虎吃绵羊,绵羊吃青草,谁要心软不吃,谁便会活活饿死,连带的断宗灭种,从此消失不见。人世间不也是这样么?江充统治安道京,安道京欺侮老百姓,谁要心软下不了手,谁就会给踢出大门,从此了无生机。
上苍啊上苍,如果仁爱是你的道,你又怎会用这凶狠法子统治世间?
秦仲海怒目望向夜空,霎时间,竟是豁然开朗。那不是替天行道的念头,而是一股与天同高的信念,油然从胸中生出。
他将心一横,爬起身来,仰天吼道:“贼老天!老子秦仲海爬上天下第一峰,便与你满天神佛同高!操!”他此刻已近疯狂,霎时解下裤档,哗啦啦地撒起尿来,口中骂道:“老子是他妈的尿神!你们撒尿时全要拜我!”
他哈哈大笑,闹了好一阵,一时甚感得意,反正插针时辰已近,等那时候一到,自己又要变回残废了,到时也不必麻烦老天爷降下什么天谴,只要一个无知小儿挥挥拳头,便能将他判生定死,让他跪地求饶了。
秦仲海凝视远方,静静回想一生事迹。他闭上了眼,一时好似人在无尽草原之上,天苍苍、野茫茫,他驾着爱马云里骓,白衣白甲,前呼后拥,左首一面大招,上书“兴兵雪恨”,右首一面锦旗,上写“复寨报仇”。
秦仲海咬住牙关,如果自己身无残疾,如果武功尚在,他定要起兵雪恨,逐鹿中原,为了自己,为了爹娘,他即将重建怒苍,再制天道……他有好多好多事要做……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英雄便该凌迟死,悲愤垂泪苦无语?我自横刀向天叫,忠义孤臣枉痴心,安得大千复浑沌,莫叫我辈知天命!”
他低声念着几句话,那是西域决战时听煞金唱过的,却给他记在了心里,此时心境相合,便一一涌上了心头。
秦仲海怪叫一声,单脚飞起,猛朝崖边一跳,身子离峰飞出,急速往下坠去。
当死之际,秦仲海举起钢刀,猛力向山峰劈下,发出生平最后一刀。
筋肉收紧,气力爆发,蓦然间体内窜起八道热流,急急冲向丹田,六根银针给内力一逼,全数离身飞起。火光烛天,钢刀闪动,秦仲海这刀好重,直直砍入山峰,一时间激起了滔天巨响,无数雪浪随之崩坍而下。
明月当空,书二娘气喘吁吁,正竭力往上攀爬,那秦仲海好生心狠,竟把她撇了下来,却让自己孤身一人去攀高峰,言二娘又气又恨,趁着雪势缓歇,连忙自行上峰,便要去找秦仲海。
她先前给秦仲海输了一阵内力,丹田至今仍是火烫烫的,身子也不甚寒冷,靠着这股内力支撑,这才撑了大半天,只是越近山顶,呼吸越是困难,胸肺嗖嗖,吸气时疼痛难忍,好似哮喘重病一般。
好容易攀过悬崖,忽见头顶大雪崩坍,无数泥沙雪块直朝自己冲来,言二娘大惊失色,眼看附近有块巨岩,底下有些空隙,当下急忙运起残余内力,匆匆朝岩下躲入。
言二娘躲在石下,只听巨响不绝于耳,大雪如潮水涌下,瞬间便把出路盖住,言二娘又惊又怕,四下黑暗一片,自己若要贸然破雪而出,反而会给活埋。她自知要死,再也忍耐不住,登时大哭起来。
哭了好一阵:心里生出了悲愤,想起秦仲海把自己孤零零地扔了,又想到丈夫独自下山的绝情,黑暗中当场破口大骂:“疯子!全是疯子!小吕布、秦仲海,男人统通一样,全都是些凉薄东西!卑鄙无耻!全部去死吧!”
又哭又骂间,忽觉雪水融化,一滴滴落到自己脸上,言二娘哭得梨花春带雨,哪晓得这些水珠哪儿冒出来的,管它泪水抑或雪水,只在那儿痛哭不已。
哭不片刻,那雪水越融越快,好似下雨一般,把衣衫都给浸湿了,她再钝十倍,见了这等情状,也知有异,她只觉雪洞里越来越湿,呼吸竟是有些困难,言二娘心下害怕,惊慌之间,手足无措,急忙跪倒在地,低声祝祷:“老天爷在上,弟子言二娘这里求恳,请老天爷大发慈悲,带弟子远离苦难……”
她全身发颤,跪下祷告,忽然间冰雪松动,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喝道:“喂!老天爷挺忙,没空听你的,只有尿神老爷今天有闲,特来英雄救美啦!”此地位在高山,杳无人烟,怎能有人过来相救?这声音若非是神,却又是谁?言二娘心下又惊又怕,想道:“世上真的有神么?老天爷啊,你当真听到我的祝祷了?”
想着想,那声音唱起了小曲儿,言二娘又敬又怕,当作天籁来听,哪知听了一会儿,只觉内容不堪入耳,都是些淫秽歌词,言二娘心中惊疑不定,想道:“这神好生下流。怎么天界有这等龌龊人物?”
正想间,忽然冰雪破开,一条大汉探头进来,看他赤裸上身,额头焦黑,满面狼狈,但眼神中却透出一股光华,不是秦仲海是谁?
言二娘呆住了,她凝视着秦仲海,泪水涔涔而下,霎时破涕为笑,道:“不是神仙过来英雄救美吗?怎么又变成你这小鬼了?”秦仲海放声大笑,道:“你没听老子说吗?老子是天界尿神!你们撒尿时都要拜老子!”
两人同声大笑:心神激荡间,一时紧紧相拥。便在此刻,头顶雪块崩坍,直往两人身上压来,秦仲海仰头骂道:“去你妈的!尿神你也敢压!”左掌挥起,内力发动,激起一股灼热无比的气流,冰雪给热气一逼,立即化为淙淙温水,滴落在两人身上。
眼看秦仲海内劲雄强,武功非但全数恢复,似还远胜往昔,言二娘又惊又喜,尖叫道:“天啊!你身子大好了!上头真有神仙么?”
秦仲海微微一笑,正想胡说八道,待见言二娘睑上挂着泪珠,脸上爱怜备置,饶他是个狂徒,心下也不禁感动,当即凑了过去,在言二娘脸上深深一吻。
却说方子敬率人上山,众人脚程甚快,方子敬又熟悉路途,半天过去,已近山腰附近,正赶路问,忽见峰顶坠下一个小小黑点,直朝崖下摔去,陶清大吃一惊,叫道:“有东西掉下来了!”众人睁大了眼,欧阳勇双手紧揪,哈不二连连跳脚,神色都是紧张无比。
方子敬见了情状,霎时纵声长啸,喝道:“仲海!让为师看看你的潜力!”
啸声甫毕,远处传来轰隆一声,好似在呼应一般,只见红光泛天,激起一股强韧至极的气流,霎时雪块崩塌,轰然有声:众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感惊疑不定。止观忙道:“方大侠,方才那黑点是秦将军么?”
方子敬眉心紧蹙,神色有些担忧,听了问话,却只驻足眺望,不言不语。
正看间,峰顶飘起大雾,狂风吹拂之下,竟是久久不散,方子敬见状大喜,脚下轻点,急奔而去。止观心下诧异,此刻云淡风清,无风无雪,焉能忽然起雾?众人情知有异,便也急急跟随而去。
行出十来里,已近北麓山坳,风势转紧,寒风猛烈异常,陶清等人内力不到,早巳坠后,只在雪地里挣扎行走。止观深怕他们出事,当即慢下脚步,一路陪同照拂。
陶清等人气喘吁吁,向前爬行,止观内力较深,仍能直身行走,又走半里,路上毫无人影,只有漫山遍野的积雪,景色实在荒凉。哈不二情知凶多吉少,登时哭道:“完了,这儿根本不是人来的地方,咱们大姊在山上待了一日夜,定是死了”其余众人神情沉重,想起峰顶坠下的那人必是秦仲海无疑,心下更感不祥。
又走片刻,已到北麓悬崖,止观忽地停下脚步,低声道:“大家别哭了,往前头看。”
众人屏气凝神,一齐往前看去,只见悬崖附近站着一名老者,此人身形瘦削,狂风刮来,身子却是一动不动,这人功力如此深厚,不是方子敬是谁?他身边不远处缩着一名美艳女子,躲在山壁之下,看她面容憔悴,眉宇间却带着欢喜,正是言二娘!
哈不二又惊又喜,欢声叫道:“大姊!”当下一马当先,便要窜上,陶清嘘了一声,将他一把拉住,示意他稍安勿躁。
哈不二醒觉过来,眼见众人凝视崖边,急忙随着众人目光看去,只见悬崖旁立着一条虎样大汉,这人双手抱胸,单足立地,背后挂着一幅赤裸剌青,上书两行鲜红刺字:“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这人正是先前坠下峰顶的大汉,昔年朝廷反逆之子,官拜四品带刀的秦仲海。
哈不二惊道:“这家伙不是掉下来了么?怎地还活着,到底怎么回事啊?”他连着几个问题问下,众人如何能答?诸人神情凝重,都在等候方子敬说话。
风雪之中,方子敬缓缓向前,与秦仲海并肩而立。四下水气弥漫,大雪落在这对师徒之间,登给蒸成水雾,寒风袭来,雾气凝结,水雾复为细冰,给狂风一吹,立时打上众人脸庞,火辣辣地好不疼痛。陶清等人见了这等异象,无下骇然恐惧,一时无人敢作一声。
风声呼啸,雪势劲急,师徒两人同眺远方。只听方子敬肃然道:“业火三千丈,洗尽一身孽。仲海,你活了。”秦仲海转过身来,侧望师父,微笑道:“我武功忽尔恢复,正要请教师父缘由。”
方子敬道:“潜力出尽,烧融筋脉,在那生死存亡的一刻,你的怒火已然贯穿阴阳六经,打通正奇穴脉。从今以后,天地虽大,再无人制得住你。”
秦仲海喜道:“无人制得住我?”方子敬颔首道:“正是。你此番熬过大苦,功力直逼为师盛年之时,便算少林天绝亲至,天山传人出手,也都未必能胜过现下的你。”
秦仲海暴吼一声,抓起脚旁钢刀,身子便如陀螺般转起,霎时激起耀眼火光,一时之间,身边冰雪全数销融,悬崖旁现出一个丈许开外的半圆。众人见他功力浑厚若此,都是又惊又佩。
方子敬见他武功远胜往昔,心下也是暗自赞许,道:“你武功方复,别忙着使力,先歇一歇,把心静下来,咱们慢慢打量日后行止。”秦仲海嘴角斜起,森然道:“打量什么?眼前只一条路走,别无它途!”方子敬嘿地一声,道:“你大病初愈,已是侥天之幸,还想如何?”
秦仲海大吼道:“我要造反!”那声音威震山冈,远远传了出去。众人闻言,都是大为震惊。
秦仲海举刀向天,悲吼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我秦仲海身负父兄血仇,朝廷尚且断我生路,逼得我有国难投,有家难归,今日我侥幸不死,便以此刀向天发誓!我秦仲海要重建怒苍,举兵称雄,逐鹿中原,不杀光满朝奸臣,誓不为人!”
钢刀挥出,火焰燃起,映得夜空一片血红,陶清等人多年流亡,耳听此言,尽皆泪下。
方子敬走向爱徒,凝目望着他,叹道:“高处不胜寒,你若要造反,只怕会身心受苦,终身郁郁寡欢。你的父亲,唉……便是个例子。”
秦仲海掀开额上乱发,露出血红的“罪”字,狰狞地道:“我现下就在受苦!地狱业火,焚我残躯!这当中的苦,师父啊,你看到了么?”
方子敬闭目无言,只轻轻叹了口气:心道:“自今而后,天下又要大乱了。”
十八年前,秦霸先兵败自杀,流寇灭尽。十八年后,秦仲海举刀立约,誓言重建怒苍,时值景泰三十三年四月初四,恰逢文殊菩萨佛诞。
第二日早,众人便启程返回日喀则,预备在乌斯藏歇息一个月,之后再返回中原。结局如此圆满,言二娘自是言笑晏晏,陶清等人也是暗自欢喜,只有哈不二撅着兔子嘴,眼看大姊与秦仲海日益亲近,吃醋发怒之余,为秦仲海做菜时更是拼命吐痰,以泄心头之恨。
到了日喀则,欧阳勇便找了家铁铺,为秦仲海打出一只义肢。欧阳勇手艺非凡,那义肢长短合度,有如真足一般,只是秦仲海坚持要以精钢打造,不免让义肢沉重至极,足有九九八十一斤。这么一来,秦仲海可就老实多了,他原本喜欢翘脚上桌,在那抖啊抖地,铁足上身,若还勉强提脚上桌,不免掀翻桌面,怕要弄得狼狈不堪。
众人在日喀则住下,秦仲海调养一阵,气血渐渐红润,不再是苍白败坏的模样,每日里看他荡来摆去,尽在日喀则街上闲混,又恢复成当年那个凶狠逍遥的恶徒。
这日万里无云,众人嫌城里气闷,便到郊外赏景、众人行到一处树林,方子敬与秦仲海并肩散步,他见日头温暖,一时兴致甚高,说道:“难得你功力大进,身子又调理得当,左右无事,师父便授你“火贪一刀”最后几式吧!”
秦仲海大喜,火贪一刀共分十二重功劲,起手套路称为“飞火十二式”,之后循序渐进,“星火燎原”、“贪火奔腾”、“火云八方”,乃至于秦仲海的护命绝招“龙火噬天”,无一不是博大精深,只是“龙火噬天”虽然雄强,却只到第八重功力,其余招式只因他功力不到,当年师父便没把最后几式传给他。这几日秦仲海闲得发慌,早在动这套刀法的脑筋,听得师父自己送上门来,自是欣喜欲狂,想道:“我此番下山,须与天下英豪较量,正愁没有压箱底的绝技,师父要将火贪一刀的最后几招传我,那就万事不愁了。”
此时众人围观,言二娘、陶清、止观等人都在一旁,方子敬却不怕师门绝技外传,只命秦仲海细心观看,道:“你看好了。这便是火贪刀第九重功力。”接过秦仲海手上钢刀,深深吸了一口气,举刀向空虚劈一记,只听劈劈啪啪之声不绝于耳,众人瞠目结舌,不知一记虚劈何以能发出连番暴响。”
方子敬凝视爱徒,道:“懂了么?”秦仲海心下一凛,接过了钢刀,霎时也是一劈,只听劈啪两声巨响发出,登让众人吓了一跳。秦仲海将钢刀还了回去,摇头叹道:“弟子功力不到,还请师父再加教诲。”
方子敬笑道:“什么时候学得虚伪了?第一回试刀便得二连斩,已是大大不易了。”
哈不二一旁听着,只感纳闷,低声向陶清道:“这是干什么的?砍一刀,出两声,这刀法有啥用处啊?”
方子敬听了哈不二的说话,登时哈哈大笑,提刀便向一块大石斩落,咻地一声响,那大石竟给切成十块碎屑。众人恍然大悟,便连哈不二也懂了,眼看钢刀出手,大石断为十截,才知方子敬出刀极快,看似一刀斩下,其实竟有九刀出手,无怪会有如此连绵的响声。
方子敬还刀入鞘,道:“这招名唤“火贪九连斩”,一刀九斩,威力傲视四海,旁人挡你一斩,却挡不下后头接二连三的重击,便算对手是江湖第一流高手,也接不下你这一刀。”
秦仲海大为欣喜,正要接刀试炼,方子敬却摇了摇手,道:“不忙,难得日头暖和,咱们今日多练几招。”他提起钢刀,对着半空再次虚斩,这刀砍下,却没丝毫声响,众人都不知有何用处。
哈不二眉头皱起,正要发问,忽见方子敬身前一处的大树猛地着火,跟着缓缓倾斜。
众人大声惊叫,这刀距树五尺有余,但刀劲却能斩断大树,引火燃烧,足见威力之大。以此观之,此招气势绝不在卓凌昭的八尺剑芒之下。众人见了这等刚猛绝招,都是暗自惊叹。
方子敬微笑道:“出刀若能快极,气流自会为之腾烧。这招称为“火贪虚风斩”,乃是火贪一刀第十式,厉害处不在钢刀本身,而在于刀上的烈风。”他双足不丁不八,再次虚劈一记,这刀飘飘渺渺,好似有气无力,众人纳闷间,轰第一声响,地下赫然现出一只五尺火轮,以方子敬为圆心,将他夹在其中。
秦仲海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方子敬道:“出刀得法,自能运劲成圆,等你详加习练之后,刀上烈风便能随心所欲了,这招便是火贪刀第十一式,“开天大火轮”,算得上攻守具备的绝招。”
秦仲海大喜,道:“日后便遇上宁不凡、卓凌昭这些高手,我也不用怕啦!”
方子敬摇头道:“你切莫小觑天下群雄,世间高手如云,莫说天山传人难挡,便算剑芒出手,你也不一定能胜。若真要独步武林,你还得参悟最后一式。”
秦仲海喜道:“还有最后一式啊!快请师父演招吧!”
方子敬一笑,道:“这招名唤“烈火焚城”,我只创出招式心法,但因机缘没到,连我自己也没使出来过。”众人闻言,尽皆不解。秦仲海奇道:“师父也没用过?那又何必创这一招?”
方子敬道:“每门每派在武林里混,总得有个压箱宝,咱们爷俩人丁虽薄,却不能输了门面。人家宁不凡有“勇剑斩天罡”,卓凌昭有那招“霞光千道”,咱们也有这招“烈火焚城”。”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烈火焚城”招式霸道异常,所需的内力也极刚猛,你现下虽然打通了经脉,寻常时候却也发不出这等雄浑力道,唯有遭遇生死大险之时,方有可能出尽潜力。仲海,你日后如果遇上真正的死敌,必能彻底发挥出来。”
秦仲海哦了一声,笑道:“原来师父武功太过厉害,遇不到像样对手,这才没使出来过。”
方子敬摇了摇头,道:“那倒不是。宁下凡、卓凌昭、天绝僧,这些人位列四大宗师,武功都很了得,只是大家功力悉敌,他们便算与我动手,也不可能把我逼到绝境。心境不到,自也发不出这招生死绝学……唉……世间惟有他……惟有他,才能让我发出这招“烈火焚城”……”
以方子敬武功之高,世间焉能有人将他逼入绝境?眼看众人各有纳闷之意,方子敬低头叹息,道:“老实告诉你们吧,当年我创出这招“烈火焚城”的本意,其实是用来和秦霸先较量的。”
众人吃了一惊,齐声道:“方先生要与龙头大哥较量?”
方子敬点了点头,道:“为了练成这一招,我连自己的琵琶骨都挑断了,才给我摸出了一条运气捷径……嘿嘿,你们想想,这是开玩笑的么?”众人惊叫声中,秦仲海更感骇然,师父是自己父亲的好友,便算有心比武,又何必拼到这个地步,一时只感茫然。
方子敬微笑道:“秦霸先人都死了,你们还担忧什么?嘿嘿,本想靠着这招将他打得心服口服,但一切都晚了,他已经死了。”他低下头去,幽幽唤着好友的名字,神态甚痴。
秦仲海咳了一声,问道:“师父怎么和那秦……嗯,我爹爹相识的?”他从未见过秦霸先,虽知他是自己生父,但彼此间并无情感羁绊,随口称谓,差点连名带姓的叫了,这个爹爹着实叫得勉强,止观、言二娘等人与秦霸先相识,一时都是暗暗摇头。
方子敬却是不以为意,他将钢刀还给了徒弟,道:“那可说来话长了。当年我与秦霸先识得,他还只是个武当派的门徒,年仅十八岁,扎了个傻不隆冬的道士头,看起来傻瓜也似,着实可笑。”说着捡了块大石坐下,嘴角却还挂着一幅笑。
听得秦霸先出身武当,众人俱都吃惊纳闷,秦仲海曾听韦子壮说过父亲的来历,反而不感讶异。
方子敬续道:“那时他是个小小牛鼻子,我也好不到哪儿,只是个流浪江湖的小流氓,那时我俩年少气盛,在天津一处酒铺相遇,两人坐在那儿,彼此瞄了几眼,登时生出厌恶之感。我看他唇红齿白,尽惹姑娘家偷看,准是个不守清规的败类,当下便冷嘲热讽几句,嘿嘿,秦霸先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骂起粗话来比我还溜,两人一言不合,登时打了起来。哈哈,从此也结下了不解之缘。”
众人听秦霸先会骂粗话,一时议论纷纷,登感不信。言二娘却是翻起白眼,心道:“原来老寨主也是这样的货色,看他们秦家真是家学渊源了。”
方子敬见众人都有怀疑之意,便笑道:“秦霸先这老小子很会装,年纪越大,越是虚伪。你们别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其实跟我老方也没啥不同。那时的他啊,不叫什么秦霸先,还是用着秦策两个字,道号叫元冲什么的。”他向秦仲海一笑,道:“你爹爹年轻时是条好汉,仿佛就是你这个德行,可比后来的秦霸先可爱多了。”方子敬平日眉头深锁,提起了往事,竟是一展难得的欢颜,想来对这些陈年旧事很是怀念。
秦仲海道:“爹爹出身武当,师父当年却师承何处?”方子敬哈哈笑道:“我这人狂傲无比,向来是个孤魂野鬼,谁想收容我?当年我入少林武当拜师,还没进门,便先揍人,这些名门大派嫌我性子过狂,都不愿收录门下,逼得我独自一人在荒山野地练剑,那时我心怀不忿,只要遇上名门弟子,便要擦他分个高低,看看谁才是武林正宗。”
众人大为叹服,才知方子敬一身武功无师自通,那是江湖上罕见的异数了。秦仲海心道:“原来师父也曾走投无路,他这般狂傲性子,倒与我那卢云兄弟有些相似。”念及卢云,不知他近况如何,不由得有些挂记。
方于敬又道:“秦霸先从小在武当山出家,绵掌功夫了得,被目为日后武当掌门的不二人选,也是我这般傲性,才会找上秦霸先的麻烦,第一年动手,我俩功夫底子粗,一动手便收不住,可怜天津酒铺倒了大霉,一连给咱们砸毁十来家。我见一时分不出胜负,便威胁秦霸先,说他若不跟比武,我便要一状告上武当,说他砸毁酒家,调戏少女,无恶不作,武当山门规森严,这小子定会给吊起来毒打了。他看我凶狠无赖,只得约定明年再行较量……呵呵,这混帐小子……”众人见他眼角闪起泪光,回想老寨主的事迹,心下都是感慨。只有秦仲海全不识得生父,只在那儿一头雾水。
方子敬感叹一阵,定了定神,又道:“第二年咱们约到了无锡比武,这次我有备而来,自己又发明了几套剑法,本想打得他灰头土脸,谁知这小子武功进境神速,还是奈何不了他,两人激斗一日一夜,依旧是个平手局面,我俩无奈,只好约定第三年再打。”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师父年轻时还真是闲,居然有工夫和人死缠烂打,要我的话,老早便回家睡大觉了。”
方子敬见众人兴致盎然,便又道:“连着干了两年,已是不打不快,倒也不必威胁什么了。第三年我还没找他,他居然自行堵上门来,说有些想我,还带了坛酒过来,说喝饱再打。我看这小子神情潇洒,料来不会在酒中下毒加害,便与他痛饮一番,嘿,这坛酒喝下,咱们居然喝出情感来了。第二日比武时,双方虽是出尽全力,却没人想杀死对方。这大概是英雄惜英雄,好汉惜好汉吧!从此之后,我俩聚会是真,比试是假,每回相约比武,都要聚个三两日才走。”
秦仲海听到此处,只觉喉头发痒难忍,问向陶清道:“你不是酿酒师傅么?什么时候酿坛酒给我尝尝?”陶清笑道:“秦将军有旨,在下自当遵命。”说着从竹篮里提出一瓶酒,送到秦仲海面前。跟着拿出饭团烧饼,送到了方子敬手里。秦仲海见他早有准备,一时又惊又喜,急忙大口灌下,笑道:“真好酒也!”
言二娘接过酒壶,取出几只酒杯,交到秦仲海手上,微笑道:“陶兄弟酿酒工夫非比寻常,只怕会把你醉死。”秦仲海哈哈一笑,想说几句风月之言调笑,旋即川想起言二娘是陶请等人的头领,万不可在众人面前轻侮,当下苦苦忍住。言二娘见他嘴角微笑,忽又努力忍住,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心下暗自奇怪。
方子敬拿着饭团,微笑道:“仲海啊,你好久没吃师父的山芋了,一会儿练完武功,师父烤几个给你吃,怎么样啊?”
这烤山芒正是方子敬的拿手好戏,当年便拿着只芋头大闹华山,只把江充、安道京吓得屁滚尿流。秦仲海陡听山芋,立时吓了一跳,想起儿提时面黄肌瘦的惨状,双手拼命摇晃。众人不知他师徒俩在弄什么玄虚,都是暗自奇怪。
方子敬吃了几口饭团,提着酒杯道:“我与秦霸先前后比了几年武,始终比不出胜负,只是彼此感情深了,也当对方是朋友。比到第五年上,咱们约在庐山相见,这回秦霸先仍是依约前来,只是过不两招,他便气力不济,摔倒不动,我吃了一惊,急忙上前察看,才知他身上带着内伤。我看他这幅惨状,自是纳闷不解,当时我俩虽只二十三四岁,但武功已非泛泛,江湖上更是罕逢敌手,怎能被人打成这德行?我问他是谁下的手,他始终不肯言明,只说自己依约前来比武,不曾失了信约。可他重伤在身,我怎能强人所难?当下便放他过去了。”
秦仲海骂道:“他妈的,谁那么大胆,居然敢伤我老子?非杀了不可!”方子敬摇头道:“秦霸先是个聪明多智的人,他不肯明说,定有缘故。只是我见他身上有伤,怕他路上遇着仇家,便暗中跟随保护,路上遇到了武当山的人马追杀他,才晓得秦霸先已然反出武当,他身上的伤,原来是被同门长辈打的。”秦仲海想起韦子壮所言,立时道:“他可是爱上了一名女子,这才被破门出教?”
方子敬哈哈大笑,道:“你也听说了。这女子正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出身世家望族,人称湖北第一美人便是。秦仲海听师父提起娘亲的风采,不由轻叹一声。言二娘懂他的心事,当下坐到身边,握住了他的大手。
方子敬把两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只是微笑颔首,道:“秦霸先虽是个道士,其实尘心不灭,人又长得英挺俊俏,看他风流倜傥的模样,哪个女孩儿不倾心,也是这样,你娘便爱上了他,两人私订终身,从此私奔。”他看了秦仲海一眼,笑道:“仲海啊!你虽是秦霸先所生,但你容貌凶猛,只像你外公,比你那爹爹的模样可差远了。”
秦仲海想到那管家所言,说自己长得与舅老爷一个样,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干笑数声,道:“我本来就丑,长得怪鸟一样,看来这辈子要打光棍啦。”
言二娘微笑道:“方老师这话就不是了。男儿汉首重志气高,本就该长得威武凶猛,容貌虽不及潘安,但只要志气比得天高,也能让女孩儿家爱煞。”秦仲海听她替自己遮掩,心中便道:“老子最爱喝酒吃肉,志气不高不低,女孩儿家也只爱个一半。”
方于敬又道:“那时你父亲带着老婆私奔,你娘亲出身湖北颜家,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家中长辈如何丢得起这个睑?连夜便上真武观告状,武当掌门大怒欲狂,自是倾力搜捕,秦霸先武功虽高,如何耐得住大批好手围攻,只把他打得遍体鳞伤,天幸他人缘不坏,几名师兄弟不忍他给押回山去,便偷偷放了他。与我碰面后,我又暗中保着他,这才让他小俩口远走高飞,一路逃到西北地方去了。”
秦仲海微微一笑,想到了韦子壮,心道:“看咱们韦护卫那熊样,八成也是个心软的,当年定也放过我爹爹了。”
言二娘听得兴起,忙问道:“后来呢?”
方子敬道:“后来可就出人意料了。秦霸先反出武当时只二十四岁,自赴西北以后,从此行踪便成谜团。过了两年,京城传来消息,说有个年轻人高中状元,姓秦,名唤霸先,当时我人在京城,恰好目睹状元郎游街,赫然便见到昔日强敌的身影,我心下好不奇怪,这小子好好一块练武材料,不去乖乖练功,怎么跑去读书考试了?我怕他荒废武艺,日后少了一名较量对手,连夜便摸到他家里,把他揪了出来,喝道,“你好端端的不去练功,考啥劳什子功名?”秦霸先答的妙,居然说道,“我武功已然天下无敌,再练下去也无进境,实在没别的事好做了,只好来当官啦!”
“我一听之下,只没气炸了胸膛,他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居然敢夸口武功天下第一?当时二话不说,立时出手教训他,谁知打了一阵,却觉得他的身手快得非比寻常,宛如妖魔一般。不到一合,便给他打翻在地。我大吃一惊,两年前大家平分秋色,怎地他进境如此之快?他坦承其事,说在天山里找到一个神秘洞穴,已在里头练成了绝世神功,现下是真龙之体,当世无人能敌。”
秦仲海心下一惊,想到了伍定远,忙问道:“我爹爹是一代真龙?宁不凡不也曾这么称呼伍制使?”方子敬叹道:“天山神机洞里藏有绝世武功,这个秘密正是你爹爹挖掘出来的,说来他该算是天山武学的第一代传人。只是神机洞的武功有些诡异,据说常人碰不得,非得机缘巧合、三奇盖顶之人来练,不然碰者必死。也是这样,才给那个伍定远得去。”
秦仲海想起伍定远的身手,登时点头道:“伍制使武功了得,连蒙古高手也败在他手里。确实有些门道。”方子敬叹道:“一代真龙岂同小可?眼下伍定远武功还嫩,再过几年磨练,必成当世第一高手。怕连宁不凡也敌他不过了。”
秦仲海哦地一声,却是有些不服:“他比师父还厉害么?”方子敬如何不知他在激将,当下把球踢了回去,摇头道:“你师父年岁老了,要靠你来较量啦!”秦仲海此刻神功盖世,体力气血都是登峰造极的时候,早有手痒打人之意,听方子敬这么一说,直是欢喜到心坎里了,笑道:“这个自然。不过伍制使与我交情不坏,人家点到为止好啦!”
方子敬哈哈一笑,又道:“那时我与秦霸先动手,给他打得头破血流,心中只觉忿忿不平,便回山苦思武艺,想找个法子制住他。我整整花了三午时光,创出了“罗喉剑”绝招,我自觉功夫已深,料来秦霸先便有真龙之体,怕也不是我这套剑法的对手,便兴冲冲地赶到京师与他比武,谁知这小子得了皇帝宠爱,居然调到西疆打仗去了。我毫不死心,一路追到西疆去,这王八蛋却又调回北京了,一路追来找去,始终遇不上人,直把我气得七窍生烟。”
秦仲海曾听柳昂天提过这段往事,知道那时父亲与柳昂天联手出征,正和也先可汗大战,自无暇理会这些江湖争斗。
方子敬又道:“匆匆数年过去,我几次找秦霸先比武,他都推辞不受,只说自己有家有业,不便再做这些比试,我见他看我不起,大怒之下,便与他绝交,自去找其他好手决战。”他说到此处,脸上现出豪气干云的气色,续道:“自此之后,我四下征战,逢人便打,几年下来,三山五岳都给我打遍了,什么卓凌昭、宁不凡,那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狗屁,除了少林寺的天绝老僧以外,江湖上根本没人能接我一招半式,从此之后,我便得了“剑王”的外号。只是我念及天山传人未曾与我较量,便在“剑王”之前加上“九州”二字,以示我为关内第一。”
众人纷纷点头,露出崇敬的神色。方子敬不是名门正派的弟子,也不曾有过什么巧合机缘,全靠着自己的悟性习练武功,直至今日威震当世的地位,说来其余几名宗师各有门户师承,独独方子敬是靠着一己之力开山立派,比之天绝僧、卓凌昭、宁不凡等人,可说更为可敬。
方子敬又道:“时光匆匆,我号称剑王也有十年了,那秦霸先也安安稳稳地当他的官,大家老死不相往来,直到……唉……直到一日,江湖传来一件大消息,只把我惊得坐立难安,寝食不稳。逼得我连夜往京城进发。”言二娘奇道:“什么大事这般厉害?”秦仲海心思机敏,已然猜中情由,当即道:“这消息是说我爹爹密谋叛国一事吧?”
方子敬叹息一声,道:“没错。江湖传言说了,言道秦霸先密谋政变,已然下手杀死皇帝,当时我人在辽宁,听了这个传言,自是大为震动,管他皇帝老儿是死是活,连夜便赶往北京,想把消息打听清楚。谁知赶到京城,根本不必探听什么,便已见到军马入城,直往秦家大宅而去。”秦仲海泪眼朦胧,低下头去。其余几人也都叹息出声。
方子敬道:“我见了这等势头,知道秦家满门命在旦夕,念及我与秦霸先的交情,方某岂容旁人加害他的家属?当下便决定孤身前去救人。但那时京师戒严,形势着实凶险非常,如何能自由进出?我胡乱冲入城门,当场杀他个血流成河,把贼官贼兵砍得尸积如山,好容易赶抵秦家,却已晚了一步。秦夫人早给斩首,满门老小死伤狼藉,只余下两个孤苦孩子,唉……那群官兵好不狠辣,一个冷枪放过,当场便打死大的,只留下-个婴儿给我。仲海,那便是你了。”
众人听了这等惨祸,无不悲愤。秦仲海虎目含泪,跪地道:“秦仲海有生之年,绝不忘师父恩义。”
方子敬叹道:“后来我带着你与你哥哥的尸身,一路东躲西藏,最后来到乌斯藏,便躲入这处山头,料来朝廷养的高手武功有限,决计无法大举上峰。眼看风声紧急,你父亲踪影全无,便先把你哥哥藏在雪山上,先保存他的尸体,再找了个乳母来养育你,那时我想找秦霸先的踪迹,却又毫无音讯,半年之后,听说他造反进关,开立怒苍,已与朝廷大战数合,我便带着你,连夜前去找他。”
秦仲海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只几岁大时,便曾上过怒苍山。”
方子敬道:“当时秦霸先见了小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可他军务繁忙,无暇顾及一个婴儿,便求恳我代为照顾。我见他大变之后,明明三十四五岁的人,却忽然变得小老头一般,我看他悲伤过度,也只好接下这个大任。几年以后,你越发活泼,师父也好生欢喜你,授业传艺之时,不曾半点藏私。仲海,不管你是谁的儿子,师父教养你的心,始终不变。”
秦仲海呆呆听着,竟觉自己生父的面目好生遥远,他望着眼前的师父,见他面貌苍老,比十多年前分手时更老了许多。想起从小到大蒙受抚养的往事,霎时一个激动,抱住了方子敬,哭道:“师父,你待徒儿如此,你才是我爹爹!”方子敬伸手摸着他的头,叹道:“方子敬无妻无子,孩子啊!其实我早把你当作是亲生儿子一样了。那日听说你入狱,你可知师父有多忧心?”念及师尊恩情,秦仲海泣不成声,众人也是为之鼻酸。
方子敬叹息一阵,道:“两年后,怒苍山势力越大,朝廷派出大将刘梦龙征讨,合计动用三十余万大军、数百名高手围攻山寨,当时武林最有名望的几个家族也被征召出马。我见怒苍山危急,便自行下山助战,我与其余四虎大将联手,只把各大门派打得屁滚尿流,最后逼得天绝僧率军出山,与我决一死战,那场大战,嘿嘿,只打得昏天暗地,死伤惨重。最后形势逆转,朝廷惨败,天绝僧见后援断绝,也只能硬生生地退走了。”
他说到得意处,望着言二娘,道:“小丫头那时也在山上,应该知道此事吧?”
言二娘点头道:“老先生武功非常,名震天下,山寨兄弟无不钦仰,若非如此,龙头大哥怎
会尊称先生为五虎之首?”方子敬嘿嘿一笑,道:“五虎上将,那是你们山寨里的称呼,我方子敬不是谁的手下大将,只是仗义相助而已。”秦仲海听了这话,暗想道:“其实师父武功如此了得,足为一派之长,又何必屈居他人之下?这口气可真忍得很了。”
方子敬见他若有所思,当即一笑,道:“小子啊,师父之所以替你爹爹打仗,其实一半也是为了你这小鬼。”秦仲海尴尬地道:“为了我?怎会这样?”方子敬笑道:“你小时很是讨我喜欢,我怕你没了娘亲之后,连爹爹也没了,这才为秦霸先出力,你知道么?”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师父你也太便宜了,非但做人家的保姆,还连保镖也干上了。”
方子敬哈哈一笑,续道:“便这样,怒苍山过了几年快活日子,直到景泰十四年,怒苍山惨败神鬼亭为止。”听到此处,众人心下都是一凛,怒苍山灭亡之时,除秦仲海不在山上,其余几人都曾亲睹山寨覆亡,回想此事,各人身上冷汗涔涔而下,言二娘更是痛哭失声。
言二娘垂泪道:“方先生,我始终不曾明了,咱们何以败得如此之惨?以龙头大哥的武功,加上左右军师的机智,为何朝廷还能轻易得手?”陶清也道:“是啊!当年山寨一路打到霸州,逼得京师戒严,为何一夕间风云变色,反而兵败如山倒?”
方子敬斜目看了止观一眼,摇头道:“你是军机头子,你来说吧。”止观叹了口气,道:“一切只怪朝廷招安。”众人吃了一惊,颤声道:“招安?”
止观颔首道:“当年大军直入霸州,进逼京师,前后打死了几名总兵典史。江充见咱们要玩真的了,便奏请皇帝,派出密使上山,言明要与龙头和谈。只是密使尚未进门,便给人察觉消息,当场给乱棒轰了出去,皇帝先后派出三名密使,都不曾成功。最后请出了太后的谕旨,龙头大哥终于首肯,双方才约在神鬼亭谈判。”秦仲海回思文渊阁的怪客,情知密奏被夺定与招安一事有关,更是留神倾听。
方子敬接口道:“那时消息传来,说秦霸先有意接受招安,嘿嘿,他这小子不顾妻小被杀,居然还想投降狗皇帝,这般死奴才,我方子敬如何放他得过?连夜便赶赴山上,当面表达反对之意。”他顿了顿,面上露出杀气,又道:“当时我明白告诉秦霸先,朝廷既然杀了他全家满门,他便不能与皇帝修好,否则妻小家人不全都白死了?我闹得很厉害,硬要山寨所有弟兄表明心意,当时左右军师意见各是不同,潜龙理都不理我,只主张接受招安和议,凤羽却说其中必有阴谋,五虎上将也为之吵成一团。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言二娘插嘴道:“我夫君意下如何?”方子敬呸了一声:“韩毅那小子出身朝廷,官拜应川都指挥使,怎么不想归顺?也是主张最力的一人了。”言二娘叹息一声,默默不语。
方子敬又道:“当时陆孤瞻、李铁衫两人大力反对招安,韩毅赞同,那“气冲塞北”石刚最是忠心,凡事以秦霸先马首是瞻,自也表赞成之意。五虎中两人反对,两人赞成。秦霸先见左龙右凤也是僵持不下,便求恳道,“大家再吵下去,只怕招安未成,山寨便先垮了。请诸位念在我多年微功,便答应和议之请吧!”龙头既然如此说了,众人自也不便多言。我看凤羽军师不发一言,陆孤瞻与李铁衫也是沉默不语,都有让步之意,全场只剩下我一个顽固,当场便道,“你莫要废话,若要招安和议,需得过我手中长剑,否则此事休得再议!”秦霸先听后,便道,“好!既然大家都是学武之人,今日之事,便以武学高低做一决断吧!”当即取出长剑,与我一决胜负。”
众人听得两位高手再度动手,心中都是震惊下已,当时方子敬名气之响,早已震动大江南北,以声势而论,不知超过秦霸先多少倍,但秦霸先身负真龙之体,武功自是惊天动地,想来这场好斗,定是精彩绝伦。
秦仲海微起叹息,两大高手对决,一方是生父,一方却是恩师,虽然事过境迁,却还是叫他暗暗摇头。
方子敬遥想往事,怔怔地道:“这场拼斗是十八年前的往事,现下回想起来,却似在眼前一般。那时秦霸先说道,“我之所以接受招安,实有不得以的苦衷,既然方兄不能见谅,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我也哈哈大笑,道,“莫说你是天山传人,须知我手中长剑也非易与!大家分个胜负吧!”当下两人各出一招,便在怒苍山大殿动手。”
他说到此处,忽地叹了一口气,不言不动。
众人急问道:“胜负如何?”
方子敬沉默半晌,低声道:“天山传人,果然名不虚传。”
众人心下一凛,都知他此战非只败北,看来还输得极惨。
秦仲海见师父神色郁郁,一时只觉心中万般愧疚,想道:“爹爹这般做不对,咱们秦家欠师父的实在数也数不清了,怎能再与他动手?难道招安真的这么重要么?”他浓眉紧皱,只是猜不透父亲的用意,心里更透着不满。
方子敬道:“我惨败之后,心里又惊又怒,没想秦霸先居然强到这个地步,气愤之下,恼羞成怒,一剑便将殿上石虎的脑袋砍去,表明从此与怒苍山无关。那时众人急急相劝,要我不可如此,但他秦霸先能做朝廷的狗,我方子敬自在逍遥,又何必受谁管束?我愤怒无比,大声道,“方子敬自今以后,与诸位恩断义绝。祝你们这群王八蛋早些加官晋爵,每日替皇帝老娘洗脚!”操他娘的,老子理都不理,当场便离山而去。”激动之下,竟是粗话连篇。
秦仲海听他谩骂不休:心下暗暗感叹:“师父如此痛恨朝廷,无怪那时我要从军,他会发这么大的火气,唉……原来有这许多往事……”
方子敬骂了半晌,见众人各自低头不语,便收了粗口,道:“我回山之后,只等他秦大将军早复公侯之位,便要将他的宝贝儿子送还……”说到这里,看了止观一眼,又道:“谁知世事难料,一日这位老弟跑来找我,说神鬼亭一场谈判下来,满山兄弟死得死,伤得伤。我听说秦霸先战死,只惊得呆了,便急急下山去看,那时山寨已被大军合围,实在没法救了,我勉强救了几人,但朝廷下手实在太狠,也只能撤手。从此以后,怒苍山便烟消云散,半点势力也不剩下。我深恨秦霸先一意孤行,但事已至此,除了徒乎负负,又能如何?”
秦仲海叹道:“究竟朝廷用了什么计谋,居然这等厉害?”方子敬冷冷地道:“管他的,我既然不知情由,也懒得去查访,反正木已成舟,山寨已毁,便算我找出其中情由,又能如何呢?”
他摇了摇头,望着秦仲海,道:“四年后,你终于十八岁了,一心想去投效朝廷,我本来气愤填膺,打死不让你去,但后来转念一想,反正山寨毁了,你父亲人也死了,往事烟消云散,我又何必把你硬框在仇恨里,替你父亲背这些无谓包袱?人生在世,求的是快活,你既想从军,师父也不为难你,也就任凭你去报效国家了……”
秦仲海回想几年往事,低声道:“师父别这样说。柳侯爷待我情深义重,仲海这几年为他办事,心里很是快活,此事我终身不悔。”
方子敬道:“不后悔便好。只要你活得开心,师父也无话可说。”他叹了口气,怔怔望向远方的珠母朗玛,幽幽地道:“秦霸先,咱们相交几十年,你儿子算我替你养的,你这老小子不要天伦之乐,不要山寨弟兄,你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言二娘见他望着天下第一峰,一时兴起,便问道:“方老师,你曾以天下第一峰比喻老寨主,你自己呢?你又是这群山峰里的哪一座?”
方子敬微微颔首,道:“方今天下武林人物荟萃,便如群山之海……你们看那座山峰。”众人顺着他的指尖望去,只见远处一座高峰昂然巍峨,隐隐与珠母朗玛相对,似不输给天下第-峰,一时都是啧啧称奇。
方子敬道:“这座山乃是干城章嘉,汉名叫做五宝大雪山,若非世间有座珠母朗玛压在头上,它便是天下第一峰了。”秦仲海见他心有所感,便道:“师父,倘若我爹爹是珠母朗玛,您便是干城章嘉了,对不对?”
方子敬摇了摇头,道:“真要打比方,这座五宝大雪山也该是华山宁不凡,也只有方今天下第二高手的声势,才能与你爹爹一较长短……”秦仲海看他有些气馁,连忙移转话头,道:“别管宁不凡那猥琐家伙了,这里好多山哪!师父您若要自况,却是哪座高峰?”
方子敬了望群山,怔怔地道:“我的山不在这里……”众人心下大奇,纷纷问道:“不在这儿?那又在何处?”
方子敬道:“听过乔格里峰么?”他见众人茫然,便叹了口气,摇头不语。
止观原本静静听讲,此时忽然插口,道:“乔格里峰位于喀啦昆仑山,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峰。此山险峻,未必在珠母朗玛之下,但只因此峰远在西域,不在藏边的群山之海,是以不为世人所知。除了绝顶山客,少有人听闻大名。”止观见众人纷纷颔首,又道:“天下人看的是虚名,洛子峰也好,雪山之王也好,都因荟萃高地,仗着天生地势,这才广为世人推崇。诸君啊诸君,恕我明说吧,天下高手虽多,却都各有凭藉,真如方大侠这般自开局面的人物,世上又有几人呢?”
止观这话倒非奉承,方子敬独创武学,自开门户,乃是当代独一无二的开派宗师,宁不凡天资虽高,却多少靠着天隐道人留传的三达剑,这才有了一身傲人剑法。天绝僧纵然了得,少了嵩山嫡传的七十二绝艺,武功也要大打折扣,秦霸先、卓凌昭等人更是如此。
世间虽大,却只有方子敬奠基于无,以名门大派的弃徒身分空手起家,练到了今日的绝顶之境。此番壮志豪气,又岂是天下任何高手可比?
方子敬听了止观的这番话,登时仰天轻叹,似有无限感慨。
止观凝目望着剑王,微笑道:“方大侠,旁人不知也就罢了,有句话我一定要说。其实您这十多年来武功大进,在那招“烈火焚城”面前,谁敢自称必胜?您又何必气馁呢?”
方子敬淡淡地道:“我没有气馁,只是心懒而已。赢不是高,输不是低,武学高低,不在生死胜负,而在武学道法的领悟贯通,那才是一代宗师所为。宁不凡以稚龄崛起江湖,此人天资之高,犹在方某之上,似他这种天才之人,只要练一天的武,天下武学便有一天的进境,等他到了我这个年纪,不知还要创出多少心法武功?放着这种人物,我怎好与他生死相拼?嘿嘿……倒是神机洞门重新开启,天山传人再次行走江湖,反而让我有些手痒了……”
他转头看向秦仲海,微笑道:“我年事已高,不该再做这些无谓争斗。当此风烛残年,只希望爱徒能好好锻链武功,让“火贪一刀”名震千古,也算留了点东西在这世上。”
秦仲海心神激荡,霍地站起身来,道:“仲海不忘师尊教诲,从此必会好自用功!什么天山传人,什么天下第一,弟子都要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叫他们知道九州剑王的厉害!”
方子敬轻轻点了点头,神态竟有些腼腆,当下将秦仲海带到僻静处,细细将刀法口诀传他,两人便自练起功来。
数日后,秦仲海身上伤势已愈,再兼刀法已甚熟练,便向方子敬与止观辞行,言道要早些返回怒苍,察看情况。方子敬见他雄心勃勃的神气,只淡淡地道:“政治之事,师父是不懂的,但这批朝臣远比江湖人物更坏,你与他们交手时,可要万般小心了。”
秦仲海拜伏在地,道:“弟子出身朝廷,自知此间伎俩,请师父莫要担忧。等弟子事业有成,请师父上山共享富贵。”
方子敬微笑道:“能见你好端端的活着,那便是最难得的富贵了。”初见面之时,方子敬全是冷冰冰的神气,孰料离别之际,却如慈父一般,想来秦仲海此番活得性命,他心中定是欢喜异常。
盛暑将至,满地花开,秦仲海急于返回怒苍山察看,便与言二娘等人一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