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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第七章 兄弟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腊月寒风中,顾倩兮见时候已晚,已在房内歇息,这日她被娘亲姨娘重重数落一阵,小红也被罚了不能吃饭,算是对她主仆两人的小小惩戒。家里的事情有个了结,顾倩兮却还放心不下,只因她心中挂念卢云,眼见他下午匆匆奔出,至今踪影不见,心下不免惴惴。
    她孤身坐在窗沿,正自守候卢云,忽听窗台传来一声轻响,顾倩兮心下大喜,料知是卢云回来了。她急急推窗探头,果见卢云站在院中,正自痴痴地看着自己。
    寒风拂面,雪花飞入房中,顾倩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娇声道:“外头好冷,你快些进来吧!”
    卢云微微一笑,道:“我是翻墙进来的,没会惊动顾伯伯,不方便进去。”
    顾倩兮嫣然一笑,道:“你不进来,那我出去好了。”当下取了件毛裘,披在肩上,跟着爬窗而出。
    卢云站在下头,张开双臂,示意她跳下来,顾倩兮双眼紧闭,纵身一跃,正落在卢云怀里,卢云笑道:“看你离家出走以后,越学越坏了。”顾倩兮躺在他的臂弯里,浅浅一笑,道:“跟着你这无赖,想不坏也难。”
    卢云哈哈一笑,抱着她的腿弯,轻轻往树上一跳,几个纵跃,已然坐在树梢。
    寒风袭人,彤云密布,遮往满天星月,四下一片昏暗。顾倩兮靠在情郎的怀里,朝廷局势虽然紧张,她心中却觉一片平安喜乐。
    卢云微笑道:“倩兮,朝廷大祸,你怕不怕?”顾倩兮摇颈道:“只要和你在一块儿,什么都不打紧。”卢云在她粉脸上亲了亲,道:“如果我忽然死了,你会如何?”
    顾倩兮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
    卢云眼望远方,面露苦涩,却不答话。
    顾倩兮生性聪颖,听他如此”说,已然猜中几分内情,颤声道:“你……你的朋友出事了,对不对?”卢云看了她一眼,只是默默点头。
    顾倩兮心中害怕,紧紧抓住他的手掌,颤声道:“卢郎…你……你是不是要做什么傻事?”
    卢云低声道:“不瞒你吧。秦将军被押入天牢,明日午时问斩,我要救他出来。”
    顾倩兮全身震动,道:“你要救人…!你……你这是去送死啊!”
    卢云双目远眺天边,淡淡地道:“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舍生而取义,可以近仁乎。”他叹了口气,道:“无论如何,我都要赌这把。”
    顾倩兮垂下泪来,啜泣道:“舍生取义?那我呢?”卢云轻怃她的发稍,黯然道:“你秉性聪颖,姿容貌美,倘若我失风被捕,你便少了我,也能独活。”
    顾倩兮大哭道:“我不准你去做傻事!现下朝廷风声鹤唳,你若要冒险救人,那是必死无疑的!”说着抓住卢云的臂膀,大声尖叫道:“你不许去!不许去!”
    顾倩兮大声喊叫,房内诸人听闻声响,纷纷走到院中察看,卢云知道顾嗣源便要出来,忙道,“咱们在院中相会,别给人家撞见了,我送你回房吧!”顾倩兮知道他此番离去,便要去做赌命傻事,当下死抓着臂膀不放,哭道:“卢云!我不许你走!你乖乖留在我家,哪里也不许去!”
    卢云摇了摇头,伸手抱住顾倩兮,翻身下树,跟着双手低垂,便将她放落在地。众家丁听了小姐的喊声,本以为有歹徒,待见是卢云,都知他是未来的姑爷,一时纷纷退开,不愿打扰他二人说话。
    两人默默相望,此时顾倩兮已恢复镇静,她抹去泪水,不再哭叫,只俏生生地站在院中,凝视着卢云。卢云不愿与她目光相对,只侧过头去,看着地下。
    便在此时,二姨娘也已出来,一见卢云的面,登时怒道:“又是你这小子!”
    三更半夜的,躲在我家院子干什么?卢云看了她一眼,回思往事,忽地有种亲切之感。在这乱世之中,也许只有二姨娘这般泼悍性儿,才能维护顾府上下周全,他眼中露出温情,柔声道:“姨娘,小姐以后便拜托你了。”
    二姨娘听了这番怪话,先是一愣,跟着呸了一声,骂道:“你说这什么鬼话?小姐不拜托我,还能拜托谁?难不成托给你这无赖么?”说着唧唧聒聒,开始咒念卢云如何不守教养礼法,如何拐带顾倩兮南下云云,直是喋喋不休。
    卢云向与二姨娘不睦,过去一听她数落讥讽,便要发怒,此时听了许久,心里没有丝毫愤怒,却只感到淡淡的离别哀愁,他叹了口气,低声道:“倩兮,我这就去了。”
    顾倩兮听了这话,身子微微一颤,她走了过去,替卢云拢了拢衣领,轻声说道:“你若念着这份情,明日午时,到城南凉亭见我。”说着转身进屋,不再出言劝说。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明日秦仲海午时处斩,他若要赶赴顾倩兮的约会,定然无法救人,他抬头望着二楼,只见顾倩兮的闺房已然点上了灯火,雪夜中望来,让人倍觉温暖。
    卢云轻叹”声,心道:“情兮,义理之前,我别无选择,求你原谅我。”霎时双足一点,飞身出墙。
    深夜时分,卢云拉着一辆推车,从街边一路拉过,几名公人过来查问,他都乖乖送上银两打发。行到刑部左近,他将推车停放街边,跟着从车上提下一只大包袱。这包袱沉重异常,饶他内功有成,也须双手使力,方能搬运,却没人知道里头摆的是什么。
    卢云带着大包袱,行入街边客栈,向掌柜道:“给间房,靠街边的,还有床及越大越好。”
    这些时日京城大乱,哪有客人上门,那掌柜听了吩咐,登时大喜:“客倌来得正是时候,这个把月没半桩生意上门,空房多的是哪!您要大床,咱便给你个大通铺,便十个女人也能应付。”
    说着满面堆奢淫笑,自管打躬作揖,依着卢云意思,给了间上房。
    卢云见这房间紧临街道,床板也甚宽阔,、心下甚喜,给过赏银,便自关上房门。当下将包袱解开,取出一应物事,见是柄大铲子,一份京城地图,还有数十根木桩。只是那包袱里头似乎还隐得有物,却不知是什么东西。
    卢书推开窗子,往外望去,只见刑部大牢只在对街不远,卢云低声祝祷,心
    道:“成与不成,全看上天的造化了。”
    正要阖上窗扉,忽听窗下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卢兄弟,算我一份吧。”
    卢云吃了一惊,忙探头出去,只见一条大汉坐在窗下,正自回首望着自己。
    这人肩宽膀阔,一张凛然国字脸,不是伍定远是谁?
    时近正午,刑部天牢开启,一众官差只等着押出人犯,便要送往午门斩首。
    皇帝下了连坐圣旨,言明秦仲海若给劫狱,便要柳昂天承担罪责,以防柳门趁势作弊。只是江充心机狠辣,虽有圣旨防备,但他万般小心,仍邀柳昂天一同监斩,还指明伍定远、杨肃观同来观看。杨肃观来是不来,江充并不在意,他放心不下的,便只伍定远一人。此人身为天山传人,武功高绝,倘若蒙起脸面劫狱,怕没人阻拦的住,也是为此,这才要伍定远留在刑场,也好来个紧迫盯人。
    江充守在刑场,眼看柳昂天坐在上旁,伍定远、杨肃观、韦子壮分在身后,便取笑道:“都说你们柳门人口过多,这下少了个碍眼的,果然清静不少。侯爷您觉得呢?”
    众人闻言,心下无不狂怒,柳昂天面色铁青,冷冷地道:“江太师,您要说嘴,腊月二十那日,不妨上大理寺说去。徐铁头定想同你聊上几句。”
    双方唇枪舌剑,谁也不让谁,只是今日处斩的不是别人,而是柳昂天重用十年的手下爱将秦仲海,柳昂天便算天生铁石心肠,也不能无感,何况他与秦仲海推心置腹,情同父子?江充见他面色沉重,说话时双手更微微颤抖,得意之余,自是没口子的取笑。
    众人等了半晌,人犯仍迟迟未来,杨肃观咳了一声,道:“怎地来得这么迟?定远,劳烦你过去街口瞧瞧。”伍定远正要答应,忽听江充冷笑道:“杨肃观啊杨肃观,江某人面前,你黄口竖子甭想搞鬼。安统领,你陪伍制使过去。”
    此时江系大将也已云集,安道京身为锦衣卫统领,自然也在现场。他答应一声,便与位定远一同行出。两人来到街口,并肩等候刑部官差。
    守候一阵,安道京有些无聊了,他打了个哈欠,道:“伍制使,恭喜你了。”
    同侪将死,伍定远心下正感难受,听了这没来由的一句怪话,忍不住皱起眉头,道:“恭喜什么?”
    安道京哈哈”笑,道:“你真是死脑筋。秦仲海死了以后,你马上便要升官啦!柳门就那么几个人,什么“文扬武秦”,没两日便要成了“文扬武伍”,你说我不该恭喜你么?”
    伍定远气愤至极,喝道:“无耻之徒!休来幸灾乐祸!”抡起拳头,作势欲挥,安道京知道伍定远武功高绝,这拳挥下,连卓凌昭也未必受得起,何况自己这个小丑?当场吓得魂飞天外,急忙掩住脸面,惊道:“妈呀!别打我啊!”
    叫了两声,伍定远生性稳重,毕竟不会真的来打,安道京松开双手,讪讪笑道:“好啦,样子做过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好人啦,我跟你说,没事别假惺惺地,镇日装成正人君子,那多累人啊……”他正待唠唠叨叨地述说,忽地心下一惊,只见身边空无一人,伍定远竟然不翼而飞了!
    嘎地一磬,刑部大门开启,十来名公人鱼贯走出,腰上带刀,分列两旁,跟着大批官差跨门出来,众人半拉半址,带出了一名重囚,只见他面色迷茫,虽给人拖了出来,仍是昏迷不醒。看这囚犯毫无知觉,左腿齐膝而断,不是秦仲海是谁?
    秦仲海给扔在天牢门口,人才一放落,便生一股可怖恶臭,众官差闻了味道,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只见他腿上场处已然生蛆化脓,腐烂见骨,阵阵恶臭便是从伤口飘出来的。
    领头官差拉过囚车,喝道:“你们手脚俐落点!把这小子抬进来!”众官差抓住他的四肢,便要将之抬起,一名官差惨然道:“嘿!为什么是我抓他的断腿?味道真得受不了哪!”几名官差笑了起来,道:“你若不抬,总不能叫他自个儿爬进去吧!”
    那抱怨官差骂道:“为什么不行?”他暴喝一声,伸脚便往秦仲海身上踹落,喝道:“爬!自个儿爬进去!”
    秦仲海哪有半点知觉?只趴在地下,挨了几脚,身子却一动不动,好似死了一般。
    领头官差骂道:“别再瞎搅和了,江大人在等候监斩哪!误了时辰,谁吃罪得起?快把人抬起来了!”一名官差笑道:“真是的,老要把人送到午门,真个麻烦。怎不在刑部大门问斩,岂不方便许多?”带头官差喝道:“混帐东西!你们到底抬不抬?”众人不敢再说,当下伸出手去,抓起秦仲海的四肢,齐声发力,便要将他抬起。
    猛听“轰”地一声大响,街边一辆推车忽地烧了起来,烈焰冲天,跟着四下延烧,大火直往刑部大门烧来,众官差见了情状,忍不住吃了一惊,叫道:“大家快去灭火!”领头官差却甚老练,一看情势不妙,立时生出警觉,沈声道:“大家小心点,可别是有人劫狱,快把人犯带回去了!”几人答应一声,便要将秦仲海拖回牢房。
    便在此时,推卓炸了开来,直直喷出一团火球,是只烧着的竹篮子,那竹篮飞上半空,忽然一股怪风吹来,把竹篮吹了过去,竟恰好落在秦仲海身旁,将他罩了起来。众官差怕火,急急往旁一跳,领头官差见那火头直往秦仲海身上烧去,大惊道:“快灭火!可别烧死囚犯了!”此时火势蔓延,连刑部房舍也给烧着了,四下火头窜出,到处乱糟糟一片,众官差手忙脚乱,急急找来水桶沙包,便往火堆上扔洒。
    过不多时,火势渐息。火堆中竟尔露出一个断腿焦尸。
    众官差大惊失色,叫道:“糟了,这人活生生地烧死了,这可怎么办?”领头官差自也惊骇莫名,急忙喝道,“来人啊!把四周街道全数堵死,快去通报江大人!”霎时之间,天牢所有官差一并奔出,众人取出绳索,将四周街道围起,就怕有人趁乱劫狱。
    却说安道京不见了伍定远,先是大吃一惊,之后阴冷一笑,心道:“你奶奶的白痴,你们这群人尽管去劫狱啊,咱江大人早等着把你们一网打尽,要你柳门死无葬身之地。”
    安道京跟随江充已久,如何不知顶头上司的心事?先前江充上奏皇帝,费尽气力弄来连坐圣旨,倒不是真怕柳门派人劫狱,反而盼望柳昂天沉不住气,真个遣人劫夺秦仲海,只等抓到把柄,江充便能一股做气,趁势将柳昂天斗垮,这才叫做釜底抽薪的毒计。
    安道京等候半晌,料知伍定远已然走远,他嘻嘻一笑,直直冲向刑场,高呼道:“不得了啊!不得了啊!发生大事啦!”
    此时诸大臣云集刑场,俱在等候监斩,刑部赵尚书职责所在,自也到来。众人听了安道京的叫喊,无不诧异,纷纷抬头来看。江充睁大了眼,问道:“怎么了?生出什么事了么?”安道京往地下一跪,哭道:“属下方才一个不留神,那伍定远不见踪影,不知跑去做什么了。”
    江充惊道:“真有此事?”安道京大声道:“千真万确,决计错不了,属下方才一个不留神,他便…便……”
    正想把“溜去劫狱”几字说出,却在此时,一人走到安道京背后,道:“便怎么啦?”
    安道京回头一看,说话那人眉头紧皱,只在望着自己,不是伍定远是谁?安道京干笑两声,道:“便唱起歌来了。”
    众大臣闻言,无不放声大笑,杨肃观讪讪地道:“安统领,伍制使刚才随你出去,没半晌便回刑场来了,比你还早那么会儿,哪有时光去唱歌呢?”江充见属下丢丑,实在气愤至极,喝道:“来人!安道京说话没上没下,给我掌嘴!”
    劈啪声响中,安道京给人乱打耳光,脸颊登时高高肿起,锦衣卫下属恨他已久,难得有这良机出手,无不加力去打,一时打得满身是汗,心下大喊过瘾。
    正打间,快马奔来,一名官差翻身下马,跪地道:“启禀大人,刑合大门突起大火,人犯己被活活烧死。”江充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有鬼,他立时起身,喝道:“来人!即刻往刑部进发!”说着狠狠望向柳昂天,森然道:“柳侯爷,可别给我查出蛛丝马迹,看你怎么向皇上交代。”
    柳昂天脸色一如平常,只端起茶碗,轻啜了一口,却没回话。
    铜锣声响起,太子太师江充已率大批人马到来,大批锦衣卫士云集刑部大门,登将街道挤得水泻不通。此时情况未曾明朗,安道京便传令一众卫士,吩咐他们牢牢把守邻近街道,只要遇上路人,不论身分高低,一率带回衙门审问。
    江充怒道:“你们这是搞什么?那姓秦的囚犯呢?”领头官差抬来焦黑男尸,低声道:“人犯在此,只是给烧焦了。”
    江充低头看向尸身,只见焦黑一片,面目早已全毁,实难辨认身分,便问道:“怎会搞成这个模样,到底怎么回事?”那官差道:“适才不知怎地,街边忽有一物炸开,跟着烧了起来。这才将人犯烧成黑炭。”他顿了一顿,陪笑道:“大人啊,反正这犯人处斩与烧死也没两样,何必这么紧张呢?”另一名官差道:“是啊,你看这尸体断了条腿,还会有别人么?”
    江充知道他们一心只想脱罪,登时大怒,一耳刮子打去,喝道!“放屁!这人何等要紧,我不亲眼见他人头落地,那便食不落饭!”他唤来累下属,大声道:“给我细细的查,只要有分毫劫狱嫌疑,咱们决计放他不过!”众人见江充脾气老大,不由得吓了一跳,急忙过去办事。
    江充生了一阵闷气,自知安道京敷衍懒散,其他下属也是不长见识的,当即吩咐下去,传罗摩什过来验尸,料来以汗国前国师的聪明才智,定能查出这具尸首的真正身分。
    众人将街道堵死,反覆搜索,安道京命人搬来太师椅,升上炉火,让江充亲自坐镇调度。忙了一阵,罗摩什这才赶到,江充急道:“大师快过来,帮我验验这尸首的身分,看他是不是秦仲海本人。”
    江充站在罗摩什身边,见他反覆察看尸首,忙道:“怎么样,这人是秦仲海么?”罗摩什摇头道:“这人全身皮肤都给烧焦,很难看出身分。”秦仲海额上刺罪,背后刺虎,身上两处刺青,照理不难辨认,但此时全身烧焦,实难找到认记。
    江充嘿了一声,一来他深恨怒苍匪酋,不能不认出真身;二来他有盖栽赃柳昂天,只想找出证据,趁机斗垮这名政敌,便吩咐道:“大师看仔细些,直到验出真身为止。”
    罗摩什低头思量,已有辨认法子,便道:“大人不忙,这秦仲海给刺穿琵琶骨,肩胛骨定有破孔,咱们不妨以此辨认。”江充大喜过望,道:“没错,还是大师心思周密。”
    罗摩川不圬说话,当下察看那尸体的双肩,他细看良久,赫然见到肩背破孔,霎时站起身来,道:“启禀大人,这尸体肩胛骨已穿,定是秦仲海本人无疑。”江充哦了一声,亲自俯身察看,他见那尸体断了左腿,琵琶骨上破孔透肩,地下还散置着铁链杂物,无不给烧得漆黑损毁,料来此言无虚,这尸首定是秦仲海,看他死状如此之惨,死前必是饱受苦难。江充想起秦霸先与刘敬的凶狠,心下微感快意,冷笑道:“看来真是这小子了,嘿嘿,倒给柳昂天逃过一劫了。”
    安道京守在一旁,一看罗摩什逞威,心头便感妒嫉,当下冷言冷语,反驳道:“大师啊!你说这死尸是秦仲海,可那推车又为何无故烧起,这不太也奇怪了么?”说话间只瞧着江充,满脸谄媚,只盼这番责问能难倒罗摩什,也好大展威望一番。
    罗摩什听了质问,便自察看推车,他四下探看,跟着从地下捡起一只物事,送到江充面前,问道:“大人见闻广博,可知这是什么东西?”江先把那东西拿在手上,低头细看,又听罗摩什问道:“恕老纳眼拙!不曾见过这等东西。大人可知这物事的来历?”
    江充叹了一声,道:“这是节爆竹。大师久在外国,自然不曾见过了。”
    那物事外头包着厚纸,里头藏着火药粉末,自是爆竹无疑。看来案情已然明了,年节将至,那推车里放置爆竹,却在押出犯人之时,刚巧不巧地炸了开来,还把房舍烧得一塌糊涂,看来人犯真是给烧死的,纯是意外所致。
    江充把爆竹扔在地下,摇了摇头,道:“我三令五申,不准百姓呜放爆竹,居然还有人胆大妄为,果然闹出了事情。安道京,你给说说,这事该找谁问?”
    安道京责难不成,反给罗摩什将上一军,急忙推卸责任,陪笑道:“大人莫要生气,咱们明日便把旗手卫都统找来,赏他个三十大板。来个杀鸡儆猴,好不好?”
    江充微微颔首,却没说话。此时天气酷寒,众人身处户外已久,嘴唇早已冻裂,江充接过下属通来的热茶,轻啜一口,道:“无论如何,今日杀了秦仲海,也算喜事一件。这小子三十年前就该毕命,拖到今日才死,倒是便宜他了。”他伸了个懒腰,吩咐安道京:“既然没别的事,我这就回府了。你好生看着,查查其他线索,只要有任何可疑之处,只管到府通报。”
    天边落下大雪,安道京早已冻得全身酸痛,只想回家钻入暖被窝,一见江充率领随扈离开,哪管他先前的吩咐,当即交代道:“好啦!大伙儿听了,你们好好搜索现场,本官还有些公务要办。你们若查到蛛丝马迹,只管送到府里给我。”
    江充前脚一走,安道京后脚便溜,余人心下咒骂,待见长官走得一个不剩,哪还管什么推车爆竹,死尸焦尸,霎时上行下效,全数散去。偌大街道只余几名官差收拾器械,整顿现场,一人将焦尸拖过,斩下首级,自管送到午门示众。
    夜已深沉,长长的街道冷冷清倩,除了几名官差留守,其他别无一人。天候酷寒,大求注飘下,众人手上提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在那儿轮喝取暖。
    “喀啦”一声轻响,客房地板给人推了开来,露出下头的一处深洞。一名男子从洞里窜出,跟着拖出一只大包袱,他抹去脸上的泥灰,舒了一口长气,神色颇见疲累。
    这人长方脸蛋,双眉紧皱,正是卢云。他将包袱放在脚边,跟着伸手一拉,将床板推开,只见床下堆满泥沙,足可装满两大车。卢云抹去污水,举铲填洞,他仗着内力深厚,手脚快速,不多时,便将深洞填起。
    卢云背起大包袱,走出客房结帐。那掌柜忙道:“这位客倌,白日里来了好些官差搜查,我见你不在房中,那些差老爷又一个比一个凶,只好让他们进房搜索,你可没掉什么东西吧?卢云摇了摇头,并未答话,只快手快脚地付了帐,便往店外走出。
    一名官差在刑部前留守,见到卢云行踪诡异,立时冲了上来,他尚未说话,卢云已然双足一点,直朝屋顶飞去,霎时隐没在黑暗之中。那官差目瞪口杲,揉眼道:“他妈的,我是见鬼了么?”
    卢云行到王府胡同,便朝倾倒污水的水道跃下,那年他与伍定远沿路逃命,想不到今日今时,竟会旧地重游,重温亡命生涯。卢云泡在沟渠中,将包袱举过头顶,缓缓向前游出。
    游出水道,已是二更时分。卢云急急背起包袱,赶赴城郊兔儿山,不到半个时辰,已到了一处山洞。
    卢云将包袱解开,跟着从里头搬出一人,那人满面尘埃,双目紧闭,正是秦仲海。
    原来这一切乱事全是出自卢云的谋划。昨夜他一离开顾家,便去兔儿山的乱葬岗寻找尸体,也是近日京城大乱,暴民四处杀人,死尸堆积如山,没费多大气力,便给他找到一具合用尸首,他见那尸体与秦仲淹身形相似,便先用烈火烧焦,再剁足断骨,做得天衣无缝,这才得以从容掉包,将秦仲海救了出来。他虽知毁损百姓尸体甚是不该,但秦仲海死在眼前,他便再迂腐十倍,也只有硬着头皮干了。
    靠着卢云连夜挖洞掘道,再靠伍定远侧面出手,才合得现场火势焚烧,一片大乱。若非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卢云便再神通广大十倍,也难开启隧道,偷天换日。他事前筹划虽久,但中间惊险历程不到一柱香时分,也是因此,伍定远才得以来去自如,仗着身法快缓,居然在刹那间来回午门与刑部之间,过程可说天衣无缝,让人拍案叫绝。
    卢云抹去污水,只见洞里摆着许多物事,酒水粮食一应俱全,看来伍定远照着约定,已虚柬西准备妥当,剩下的事惰,便要靠他卢云了。
    卢云抱住秦仲海,见他昏迷不醒,急忙拍打脸颊,大声唤道:“仲海,你醒醒,我是卢云啊!他连叫数声,秦仲海仍是一动不动,卢云见他呼吸迟缓,只怕已是命在日歹,卢云忙找了处平台,在上头铺好毛毯,将秦仲海放落,他知道秦仲海好酒如命,便从洞中取出一瓶酒,倒在他的嘴里。
    酒人喉头,秦仲海干裂的嘴唇立时渗血,但仍无苏醒之象。卢云心道:“不成,得立时为他治伤。拖点起烛火,将尖刀在火上一烤,对准秦仲海膝间伤处割下,腐肉割去,本当剧痛,谁知秦仲海仍是毫无知觉,好似死尸一般。卢云摇头叹息,默默为他清理伤口,将腐肉烂蛆一一挑出,跟着取出绷带,将伤处包扎妥当。
    从头到尾,秦仲海都是紧闭双目,不曾出声叫唤,也不见他动过一根手指。
    眼见秦仲海高烧不退,呼吸越缓,卢云耳边彷佛响起秦仲海狂放不羁的大笑,他念及两人间的恩义,霎时抓住秦仲海的双手,大叫道:“秦将军!你决不能死在此处!还有多少大事等着你干啊!你快快醒来!”
    最早两人相识,卢云还只是个不得志的面贩,那时秦仲海不惜簧夜遍走京城,只为寻找自己做他的军师,后来平反罪名、科考中第,全出此人之功,但眼前这人额上剌了一个醒目的“罪”字,断腿串骨,已同死人,卢云情知他凶多吉少,忍不住泪下。
    相交虽只两年,称谓虽非兄弟,但早已是知己。
    正垂泪间,忽听一声呻吟,秦仲海似要醒转,卢云大喜,连忙抓住秦仲海双手,叫道:“塞将军!我是卢书啊!”秦仲淹缓缓睁眼,他喘息半晌,茫然道:“我……我在哪里?”
    卢云忙道:“你在兔儿山养伤,平安得紧。”秦仲海喘了几口气,这才见到了卢云,他挤出了苦笑,低声道:“卢兄弟,是……是你救我出来的?”
    卢云点了点头,温言道:“你什么都别问,这就好好养伤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喘道:“老……老子给姓江的拿……拿住,本以为死定了,嘿……多亏你了……太地想要移动身子,忽觉腿上一阵火烫,甚是疼痛,他呻吟一声,缓缓低下头去,猛见左膝齐膝而断的惨状,秦仲海大叫一声,惨嚎道:“我的腿!我的腿!”
    卢云怕他伤、心,急忙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快快躺下吧!”秦仲海想起昏迷前的酷刑,恨很地道:“江充……你这贼他妈的狠……真砍了我的腿……”
    他想抬起手来,却牵动肩上铁链,霎时又是“啊”地一声惨叫,已是痛入心肺。
    卢云见地疼痛难忍,急忙握住他的手掌,低声道:“你高烧不退,先躺一阵吧。”
    秦仲海喘息半晌,定住-神,道:“酒,先给我酒……”卢云取了酒碗,交在他手里,但秦仲海手上无力,竟连酒碗也拿不稳,手上一颤,酒碗翻倒,只洒得满身都是。
    秦仲海一愣,不知自己为何没有气力二时只呆住了,卢云哪敢明说实情,只咳了两声,另倒了一碗酒,便要去喂秦仲海。
    秦仲海自小到大,什么时候给人喂过了?他哼了一声,伸手去接酒碗,怒道:“你……你别当我是病人,我……我还没死哪!让我自个儿来喝!”卢云不敢违逆,只得将酒碗交在秦仲海手里。
    秦仲海伸手去接,酒碗将就嘴唇,忽然之间,手上无力,酒碗登时翻倒在地,只泼得满地都是酒水。秦仲海大吃一惊,颤声道:“这是怎么搞得?”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肩,赫见琵琶骨已给穿起,他茫然看着卢云,悲声道:“琵琶骨……我的琵琶骨结穿了?”
    卢云泪眼盈眶,知道瞒不住此事,只好点了点头,秦仲海啊地一声惨叫,大声道:“老天爷,我成了废人?”
    卢云长叹一声,颓然坐倒。
    自古以来,各门各派若要废去罪人的一身武功,都以铁链穿透琵琶骨,只要琵琶骨被穿,任你天大的内力,都不能再行运使。卢云心下明白,秦仲海日后非只不能提刀动剑,怕连端碗也有困难。
    秦仲海心有不甘,蓦地大吼一声,便要站起,卢云连忙道:“你……你别起来……”秦仲海大叫道:“我没有废,我没有废!我秦仲海还可以打!,”他想验证自己未成废人,只想站起,霎时身子一滚,竟从台上滚落,重重摔下地面。
    卢云吃了…惊,急忙靠了过来,道:“你…你摔伤了么?”秦仲海狂吼道:“你别过来!我…我要自己爬起来!卢云与秦仲海相交极深,知道他天性倔强,是个打死不服输的性子,此刻听他呼喊,只得退开两步,免得伤及好友自尊。
    只见秦仲海两手挡在地下,额上全是汗水,他嘿地一声大叫,只想挺起身子,但连叫数声,身子却是”动不动。秦仲海毫不认命,他大喝一声,仰头狂叫道:“我要起来!”他叫得声嘶力竭,身子仍是分毫不动,双肩铁链却已渗出鲜血,染红了衣衫。卢云见了这幅惨状,只得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只听一声长叹,秦仲海已然软倒在地,无力再行爬起。他自知一身武功不剩半点,已成废人一个,想起日后便要半身不遂的度日,不禁面如死灰,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卢云叹道:“养伤之事急不得,你先歇上一阵吧!”说着走上前去,便要将秦仲海抱起。
    眼见卢云靠向自己,秦仲海眼中生出异光,忽地大吼一声,伸手向前二把抢过卢云腰上的钢刀,便朝自己颈中抹去。卢云惊道:“你…你莫要这样!”他怕秦仲海寻了短见,连忙出手阻拦,谁知手指尚未碰到秦仲海身上,“当”地一响,那刀已自行落地。
    秦仲海满面悲痛,低头望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那昔日如铁似钢的两只臂膀,如今上下抖动不止,竟连一柄力也拿不稳,卢云根本不必出手阻拦,他手中的钢刀便已摔落。
    当年“火贪一刀”屠龙斩虎,威名所至,孰敢轻忽?谁知今日沦落至此。
    秦仲海虎目含泪,仰头悲哭道:“老天爷啊!我连死都死不了,我…我以后要怎么办?便要这样渡一生么?”他心下悲痛,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卢云抱住了他,低声道:“仲海,山不转路转,终有治好你的法子。”他这话不过是安慰之意,连自己也骗不了,虽想再说,但喉头哽咽,也是泪如雨下。
    洞外大雪不住飘下,两人想起日后艰难,一齐抱头痛哭。
    二人哭了一阵,卢云急急抹去泪水,心道:“这当口仲海神智已失,一切全看我的了,可须打起精神来了。他站起身来,想将秦仲海抱起,待见他目光死气沉沉,神情杲若木鸡,卢云低叹一声,不知要如何安慰,当下也不敢抱他起来,轻声道:“仲海你先歇歇,我去煮点东西来。你吃过之后,咱们再做打算。”
    眼看卢云走开,秦仲海身子软下,趴倒在地,有若死尸一般。
    他脸颊触地,只觉地下冰凉寒冷,酷寒彷佛穿心而过,教他难以阖眼。想要爬起身来,撑了半晌,身子就是动不了分毫,想唤卢云扶他起来,却又丢不下这个脸面。
    秦仲海茫然睁眼,心道:“以后我该怎么办?难道真要事事让人扶侍,成了个路也走不动的废人么?转念又想到刘敬、薛奴儿等人,东厂诸人此番政变失利,死得死,散得散,自己也给牵连成这个德性,想起刘敬死前的遗言,更感悲伤,泪水扑飕飕地落了下来。
    秦仲海压抑声息,低低哭了许久,心道:“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这个模样,连个三岁小孩也打不赢,还能上哪儿去?天下虽大,却有谁敢收留我?”
    他望着远处卢云的背影,知道他赌上了性命,定会竭力安顿自己,想起往事,秦仲海心中更觉难受,寻思道:“卢兄弟这般义气,不怕丢官送命,竟把我救了出来,这种兄弟打灯笼也找不到……可秦仲海啊,你就这样一直拖累他么?他真能照顾你一生一世么?他为了你流亡江湖,连前程也不要了,你对得起他吗?秦仲海、秦仲海,你快快拿出法子啊!”
    心念于此,忍不住拼命挣扎,就想让身子动个一点半点,谁知双肩好似不是自己的一般,任凭内心激荡悲愤,身上就是没半点气力。
    秦仲海心下惨然,自知已成废人,再也无药可救了。此时便算是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寻常人,照样能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从今以后,武林中没了“火贪一刀”这号人物,剩下来得不过是个残废而已。
    秦仲海哀叹一声,想起自己身世之惨,更是心如刀割,他咬住银牙,心中悲吼无限:一他妈的贼老天啊!你为何这般待我,我爹娘仇恨未雪,满身都是血债,你要么…别让我知道身世……要么…让我完好无缺地报仇,可你为何断我手脚,让我终身抑郁?你待我何其残忍,何其不公啊!”
    霎时泪如雨下,朦朦胧胧间,彷佛见到未曾谋面的爹娘,他心中悲愤已极,纵声长叫:“我操你祖宗啊!”
    当此绝境,蓦地激发了英雄肝胆,秦仲海狂叫一声,双手奋力往下支撑,不知从哪儿生出了一股怪力,竟给他缓缓撑起上身。
    此刻肩膀上的疼痛不住传来,直让秦仲海痛得双眼翻白,险些晕了过去,但他心中有股激昂的恨意,好似要把这些日子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霎时伸头出去,用力僮上岩壁,跟着用力顶住,靠着头上的力目里,缓缓让身子弓起。
    剧痛之下,秦仲海嘴角口水直流,泪水混着鲜血,一同洒落衣衫。他心中一个念头大叫:“杀!我要杀!杀!”他伸手抓住岩壁,用力抓住,霎时仰天狂吼一声,双肩鲜血迸出,终于挨挨擦擦地直起身子。
    双肩穿洞,左腿已断,四肢去了三只,照理绝无法移动身子,但他凭着一股刚毅之气,居然忍人所不能忍,靠着心底深处的恨意,终于站了起来。
    卢云本在煮食,听了叫声,急急走了进来,待见秦仲海竟尔站起身来,不禁又惊又喜,大声叫道:“仲海!你爬起来了!”
    秦仲海适才重伤垂危,命在日歹,不过半晌之间,居然便能站起,不能不叫卢云悲喜交集,他连忙冲上,一把扶住秦仲海,眼中全是佩服之意。
    秦仲海扶着卢云肩头,喘自心道:“卢兄弟,帮我斩断铁链。”
    卢书道:“你现下身子太虚,怕受不住。还是等伤势好转再说吧。”秦仲海只觉全身发烫,胸口烦闷欲吐,现下之能站起,全凭胸口一股倔强之气,此时若再倒下,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站起,他咬牙道:“我身上伤重,能活上多久,还在未定之天,你……你要我断气时,还带这劳什子么?”
    卢云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忍着点。”他取出钢刀,奋力向铁链斩落。
    “当”地”声大响,铁链震荡,牵动肩上伤处,只痛得秦仲海纵声长呼,但铁链被卢云浑厚的内力一斩,也已断成两截。卢云面带不忍,道:“仲海,你再忍片刻。”
    他见秦仲海点头,登时拉住铁链一端,使劲一抽,鲜血四溅中,伴着秦仲海的惨叫,已将铁链拉出。
    秦仲海满面都是冷汗,已然咬碎银牙,他抱住卢云,喘道:“酒!拿酒来!”
    卢云举起酒碗,对着秦仲海嘴角倒下,秦仲海任凭他喂着,大口大口地吞落酒水。
    卢云见他能吃能喝,心下甚喜,道:“我在附近准备了一匹马,你先吃点东西,歇息一会儿,我再带你去乡下疗养。”秦仲海喘息”陈,道:“不必吃了,事不宜迟,咱们现下就走。”卢云见他执意甚坚,不敢相违,只得扶着秦仲海的肩头,朝洞外走出。
    此时洞外微微光亮,已在黎明时分。两人行到马匹旁,秦仲海喘道:“扶我上马。”卢云伸手在他脚下一托,已将他推上马背。
    秦仲海趴在马上,眺望远方,他征战十载,马背上翻滚如同儿戏,哪知此刻上马,却要旁人搀扶,想起爱马“云里雒”下落不明,更觉悲了。秦仲海叹息一声,道:“卢兄弟,把刀悬在我腰间。”
    卢云明知秦仲海双肩残废,再也无法用刀,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当下只得取过钢刀,依言绑在秦仲海腰带上。跟着取下背后包袱,塞在马鞍旁的暗袋里,便要翻身上马。
    秦仲海见他包袱里露出银票一角,见是百两一张的形式,他嘿了一声,低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有钱的……”卢云听他说笑,知道他多少恢复了往日风采,心下甚是高兴,当即微笑道:“我现下是卢知州了,怎能没有家当呢?”秦仲海干笑两磬,道:“可别是民脂民膏就好。”
    说话间,卢雪已将秦仲海扶正,便要翻上马背,与他共骑逃难。秦仲海忽地想起一事,道:“洞里可曾清理干净了?”卢云啊地一声,醒起洞中还摆着囚服铁链,若要给人翻了出来,劫狱换尸一事不免见诸于世,到时株连祸结,柳昂天定会大难临头。卢云、心下一惊,忙道:“亏你心细,洞里尚须打理一番。你先等我一会儿,我去去就回。”他见大雪飘下,怕秦仲海身上受凉,忙解下外炮,披在他肩上。
    秦仲海微微一笑,道:“卢兄弟,你待我真好。”卢云哈哈一笑,道:“你这话感也见外了,要不是你,我今日还是个面贩哪!”
    秦仲海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握住卢云的手掌,道:“卢兄弟,谢谢你。”
    卢云微微一笑,道:“快别这样了。能救你出来,我实在太高兴了,我先带你回山东,咱们再合计将来。”秦仲海点了点头,道:“你快进洞收拾吧!咱们得趁着黎明离开。”卢云不再多言,当即转身,急急回到洞中收拾。
    秦仲海望着他的背影,他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心道:“卢兄弟,再会了。愿你日后官运亨通,心想事成。”霎时轻提缰绳,驾马便行。
    卢云人在山洞,细细收拾一阵,他在地下掘了个坑,将秦仲海身上铁链囚衣尽皆埋入,跟着掩上了土。他儿洞中还有不少干粮酒水,想来路上可以带着吃,便引做一大包。眼儿四下干净妥当,这才行出洞来。
    南出洞外,卢云一楞,手上物事掉落一地,只见雪地留下淡淡的蹄印,秦仲海早已去得远了。
    秦仲海不愿连累他,竟尔自己走了。
    大雪纷飞,慢慢掩上了地下的蹄印,卢云念及秦仲海此行的艰难,急忙追了出去,但见四下风雪交加,白蒙蒙的一片,哪还找得到人?卢云毫不死心,只在山野间呼号喊叫,多少往事飞入心中,奔跑喊叫间,已在痛哭。
    卢云满怀忧伤,遍寻不见秦仲海的踪影,只有默默回到京城。
    行经城南,早已是午后,卢云找了处客店坐下,这才想起顾倩兮前夜与自己的约定,他叹了口气,心道:“倩兮前夜与我约在城南凉亭,我却爽约了,唉……她定会气坏了,说不定咱俩就这么没了。这约会定在昨日正午,算来已过一日夜,顾倩兮定然早已离去。眼看凉亭就在不远,卢云吃过午饭,便顺道过去一看。
    他行到凉亭附近,眼见地下积雪已厚,一株株枯树已成白头,他不见顾倩兮踪影,便自坐亭中赏雪。此刻乱党多已被诛,京城戒备略略松懈,远处已有不少游人出没,卢云见他们双双对对,自在冻湖上滑冰,笑声不住传来,他想到昨夜的惊险,对照今日的景象,直有恍如隔世之感。
    卢云想起这回冒险行事,定让顾倩兮伤心欲绝,但形势如此,总不能让他见死不救。其实他昨夜能平安救出秦仲海,一半靠着自己的谋划,一半却是靠着伍定远出手,若非伍定远讲究义气,又对自己信任备置,少了天山传人的俐落身手,此番救人根本毫无机会。再来便是运气了,这些官差若把秦仲海放得远了,不曾接近他挖掘的洞口,那也是无计可施。算来天时地利尽皆相合,这才顺利将人救出。
    卢云想起秦仲海武功全废,半生不死的闯荡江湖,实不知今生能否再见此人,心中又自悲痛,忍不住潸然泪下。
    便在此时,一人伸手搭上了他的肩头,柔声道:“卢郎,你为何伤心?”卢云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少文怔怔地看着自己,正是顾倩兮。她身穿裘袄,面色惨白,嘴唇已被冻裂,看这个模样,竟在雪地中等候了一日夜。
    卢云颤声道:“倩兮,你……你一直在等我?”眼见顾倩兮缓缓地点头,卢云心下感动,一把抱住了她,大哭道:“倩兮……我…!我对不起你!”
    顾倩兮靠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你要做傻事,我劝不了你,也不该劝你。可你若不回来,我…我也只有一直等下去了。”面在严冬中守候一日一夜,心力早已憔悴,说完这句话,便已晕倒在卢云怀中。
    卢云泪如雨下,紧紧抱住了她,心道:“卢云啊卢云,你欠她的恩情,实在数也数不尽了!”寒冬冰雪,多少伤心无奈,卢云抱着顾倩兮回府,心中有若痴了。
    刑部大门,深夜四更二名官差打了个哈欠,啊地一声,泪水登从眼角挤了出来,讪讪骂道:一他奶奶的搞什么鬼,大半夜的,非要咱们排班轮守,真是莫名其妙。”
    那人身边另站一名官差,模样甚是年轻,只听他道:“蔡老你少说两句,多喝点酒吧。”说着送过酒葫芦,让那蔡姓官差喝了一口。
    那蔡姓官差抹去嘴角酒水,骂道:“真是莫名其妙,不过烧死个犯人,也要这般大惊小怪,还搞什么轮班守夜,真是狗屈不如……小廖你说说,咱们以后还能过日子么?”那年轻官差不去理他,只嗯了一声,自管上下跳动,活动筋骨。
    老蔡怨天尤人,骂道:“跳什么?回家往妹子身上跳去,别再惹人心烦啦!”
    那年轻官差笑道:“天候这般冷,我可不想生冻疮。”说着手脚摆动,上下纵跃,跳得更加厉害了。那蔡姓官差呸了一声,提起酒葫芦,自管灌着,却也不再多言。
    忽然之间,那年轻官差停下脚来,好似看到了什么古怪,神情甚是奇异。那蔡姓官差笑道:“总算停下来啦?可是闪到脚啦?”那年轻官差低头打量脚下,好似在思索什么,跟着又用力跳了跳。那蔡姓官差见他举止怪异,登时骂道:“活跳尸,大半夜跟你一同守夜,他妈的资我倒楣。”
    忽见那年轻官差踬了下来,细细察看脚下,他看了半晌,颤声道:“蔡老,地板会跳。”蔡姓官差懒得理会,只淡淡骂了一句:“跳你妈的大头。”
    那年轻官差却不气馁,他拨开了积雪泥土,并命往下挖着,霎时之间,地下竟露出了一块木板。那年轻官差见了怪东西,颤声便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会有块木板?”
    那蔡姓官差低头去看,霎时倒抽一口冷气,他把年轻官差一把推开,跟着趴在地下,轻轻敲打那块木板,他敲一敲,听一听,霎时哈哈大笑道:“发了!发了!咱们这下可发了!”那年轻官差吃了一惊,道:“什么发了?怎么回事?”
    那蔡姓官差不去理他,自行将木板掀起,霎时见到下头一条隧道,他笑得人仰马翻,好似见到了天下最开心的事情,那年轻官差不明究理,皱眉道:“不过是条通道,你到底在笑什么?”
    那蔡姓官差笑道:“你这个白痴,前两日不是有个要犯结烧死么?你不记得了?”那年轻官差又惊又喜,这才把事情看清楚了,只听他颤声道:“你是说……有人从这里把人带走?”
    那蔡姓官差笑道:“说你蠢,你又不算笨。咱们把事情往上报,江大人这几日都在注意此事,你看看,咱们还不立刻升官发财吗?”说着哈哈大笑起来。那年轻官差也是喜不自胜,只在那儿搓手嘻笑,直是欢喜到心坎里了。
    两人正自喜悦,忽听一个声音叹道:“唉……大过年的,真不想杀人……”
    那蔡姓官差听这声音忽尔出现,事前没有半点痕迹,忍不住心下大惊,正要回头喝问,喉头已然一凉,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手脚痉挛一阵,便已死去。
    那年轻官差见同伴忽然被杀,登时满心恐惧,他勉强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俊美男子站在背后,看他身穿淡黄衫子,腰悬令牌,却是一位贵公子来了。
    那年轻官差知道自己将死,他双手连摇,跪地哭道:“我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贵公子仰天一叹,摇头道:“对不住了。你的家人妻小,我会给你照顾的。”
    霎时长剑抖出,已将那人了帐。
    那贵公子还剑入鞘,将两具尸首踹落隧道,跟着掩上木板泥土,把模样遮掩了。从头到尾,手脚俐落至极,全无分毫犹豫。
    满天星辰闪耀,那贵公子仰望浩瀚银河,轻声道:“方今天下英雄,唯有你和我……仲海啊仲海,你定要东山再起,可别辜负我的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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