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章 白水岂能度
船行月余,这一日已到江南。卢云替船老大搬完最后一趟货,领了二钱银子工资,便即辞别。
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卢云恨他势利刻薄,自是不愿为伍,虽说江南人生地不熟,但凭着年轻体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来。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门并未发文缉捕他,只要再等上两年,或能再赴会考。
上了岸后,卢云向路人打听,知道此处已在扬州不远处,他想扬州富庶,应能在那过活,问明方向,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扬州。
扬州自古繁盛,卢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便是此处了。
古来有言,若腰缠十万贯,入得扬州,方知何处天堂。果见青沽酒旗,随风招展,沿江两岸尽是酒楼妓院,画舫往来,衬得水上也挤了。卢云落榜逃亡此地,身无长物,穷困潦倒,贫贱感受倍切。耳边青楼女子娇笑,酒客轰饮之声,虽只午后,仍不绝传来,夜里恐更烦嚣。
卢云站在岸边,望着河上来往的画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纤夫的劳苦,只觉世间黑暗,贫富悬殊已极,忍不住心中难过,寻思道:“一般是人,为何贵贱分别如此悬殊?老天爷啊老天爷,莫非你的公道正义,便是如此凉薄而已么?”满心悲凉,竟是无语问苍天。
正想间,经过一处衙门,卢云只见布告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悬赏缉捕各路逃犯。卢云担忧官府通缉自己,便仔细探看寻找,只见小小的角落中贴着一纸公文:“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
他虽已料到被缉,但终要亲眼见到公文明言,否则绝不死心。只是自己仅值二十两纹银,那也真是贱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阵,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赶考,弄了个名落孙山,唉,文榜无名,却上了通缉榜,也算是中举了。”
只见那公文小小一纸,上头并无画像,卢云想道:“这县官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除非我前去应考,自投罗网,看来也不会有人过来捉我。”反正自己无足轻重,日后便用真名,也不会有人留意。
卢云生平最重名声,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换姓,心下颇感安慰,当下便在扬州城内四处乱逛,夜宿破庙旧屋。日游名胜古迹。
只是身上盘缠有限,料得半月后银钱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时时留神,四处觅访差事。
过了数日,卢云行经一处大户人家,却见门上贴了红纸,言道要找家丁仆僮。卢云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这户人家度日,想来倒也不坏。”
正要敲门,转念想到泼皮牛二那干人的恶形恶状,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长工,定有无数闲气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卢云纵然穷困潦倒,也不该再身居仆役,受人轻贱。”便绝了此念。
但往后数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见盘缠用尽,只好回到那处大宅,可门上红纸早已撕去。
卢云站在门外,苦笑道:“苦矣,我现在就算要自甘下贱,也没人理睬了。卢云啊卢云,你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还要这身傲骨作什么?这不是自断生路吗?”
他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见一个少女跳跳跃跃而来,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圆脸大眼,甚是可爱。她见卢云背影寒伧,便叫道:“喂!今天没有吃食的,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来。老爷夫人会赏你一些铜板。”那少女语音娇柔,却把卢云当成了乞丐。
卢云转过头来,苦笑道:“姑娘,我是来觅份差事的,不是来要饭的。”
那丫鬟见卢云衣着虽然破烂,但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举止间更是器宇轩昂,忽地脸上一红,心下有了几分好感。
卢云咳了一声,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若是贵府还需得人手,我便在此等着了。”
那丫嬛听得卢云的北方口音,皱眉道:“你是外地来的,唉呀!我们管家最恨外地人,不过我还是替你打听打听好了。”
卢云忙道:“多谢姑娘。”
那丫鬟脸上飞红,开了门,一溜烟的进去了。
卢云站在门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那丫嬛出来,卢云心道:“看来此处没得差事可干了,我还是另谋生路吧。”
正要离去,忽见一名男子走出来,叫道:“喂!我们管家叫你进去。”口气甚是不耐。
卢云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来,随那家丁走进,只见虽是后院,但花草扶疏,颇为雅致。他往院内行去,先走过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处。
这宅院甚是广阔,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见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颏下留着短须,外貌甚是精明,显然就是管家了。
卢云一拱手,道:“在下卢云,见过管家先生。”说着微微一笑,只将双手拢在袖中,便如文士一般举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卢云,见他样貌非俗,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来,登时又摆出管家的派头,便斜着眼尖声道:“你可是来上工的啊?”
卢云大喜,点头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会什么?”
卢云一愣,他长到二十七八岁,倒也很少想过自己会些什么,他思索良久,方才说道:“在下所学驳杂,琴棋书画诸道,除琴艺一道未曾习得外,其余诸项颇有心得。此外礼乐射御书术,亦有沾闻。治国一道,尤为所长。”
他见管家面色铁青,便顿了顿,道:“在下所学如此,可还中式么?”
那管家惊得呆了,骂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带这小子进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柴,一个月给他八钱银子。”跟着走进屋里,不再出来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见卢云给管家斥骂,便嘻嘻哈哈地道:“喂!这位状元公子,快去砍柴挑水吧!”说着带卢云走到一处柴房,里头堆满柴火杂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会开始干活。”说着便大致说明每日需做之事,大抵是何处需挑水入缸,何处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卢云问道:“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厌恶外地人,不想和卢云多说,随手一指,说道:“你就睡这啦!”
卢云一怔,那阿福却不多加理会,已自行掉头走了。
卢云苦笑一阵,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卢云啊卢云,人家文职武做,你便来个武职文做,把柴房当书房,那也不坏啊。”
正自清理睡觉地方,门口又来了一个老者,叫道:“阿云,管家要我带你四处看看,免得你迷路。”
卢云听他唤自己做“阿云”,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长工,不能没浑名使唤。
他叹息一声,便随着那老者在大宅走动见识,方便日后干活。
当时士大夫多喜园艺,卢云见大宅园中布置的颇为精致,假山瀑布随处可见,他幼时曾在故乡一处寺庙待过,庙中师父颇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几处摆设后,点头赞道:“闲淡中求致远,一山一水中仍见风骨凛然,你家主人挺有学问。”
那老者转过头来,奇道:“什么你家主人?你该说我家主人才是啊!”
卢云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乃是当今工部侍郎顾嗣源顾大人,我们顾老爷是点过状元的,你可知道?”
卢云屈指一算,说道:“嗯,顾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举的吧!”
那老者惊道:“你怎么知道?”
卢云道:“江南一带,地灵人杰,百年来出过八个状元,顾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下谁不知晓?”卢云是读书人,自对这种官场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见他见多识广,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语上便客气许多。
卢云与那老者看过大宅院后,已然华灯初上,他腹中咕咕直响,已是饿极。
那老者笑道:“啊!你饿了,咱们吃饭去!”
说到吃饭,卢云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饭吃,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饱自己可不简单。
那老者带他到下人的食堂,卢云见饭菜中有鱼有肉,吃的极好,连吃了五大碗饭。众人都笑道:“这小子还没上工,倒是先吃了个够本!”
食堂上有人问起姓名来历,卢云淡淡地道:“小弟姓卢名云,北方人,以前是个店小二。想扬州富庶,便来求口饭吃。”
一来卢云自幼熟读诗书,不愿改名换姓,二来他想衙门不会把他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众人也不会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众人笑道:“原来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后咱们这食堂打饭端碗的活儿,可全靠你啦!”
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却也不以众人的玩笑为意。
冬去春来,卢云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壮。他身形本高,这时也变得魁梧起来,他每月都将工钱存起,只等盘缠足够之时,便要设法回到山东,再行打算。
这日他正在挑水,忽见管家急忙奔来,叫道:“喂!你过来!”
卢云放下水桶,抹了汗,问道:“可有什么事?”
管家招手道:“别问这么多,只管来!”
卢云见他神情颇为急迫,料来定是有事,当下跟着便走。
只见管家一路行走,却是带着他往主宅走去,卢云做的是贱役,从未进过主宅,只见里头金碧辉煌,家具摆设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为何带他进来。
过不多时,两人已到一处书房,只见里头藏书无数,墙上挂著书画,一望之下,便知道此间主人极为讲究。那管家说道:“好啦!以后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来这看管打扫,知道了么?”
卢云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才知原先看管书房的老先生辞工返乡,其他家丁没念过书,不懂得如何打理书房,定得找个读过书的人来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卢云,这才派给他这个闲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钱照旧,还是住那柴房。过得几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们给你挪挪。”
卢云喜道:“不打紧,只要能来这里念书,你让我睡猪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骂道:“书呆!”跟着吩咐道:“老爷这几日不在家里,你好生看守这里,没事多扫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离去后,只剩卢云一人在书房之中,他见书房极大,里头所藏经书成千上万,一张大几对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绿,鸟语轻唱,心中欢喜得直要炸开,一时翻翻四书,一时摸摸五经,好似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般。
那顾家老爷名唤顾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却因母丧在家丁忧三年,今年已第二年,算来到得后年春,便可返京复职了。顾老爷这几日上黄山赏景,不在扬州,卢云每日到书房来,除打扫清理外,便是无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读不倦,这下有群书博览,自是大乐。他连着几日都诵读儒家典籍,颇复往日风采。
一日卢云走到放置道藏诸书的书架,随手挑了几本出来翻阅。他过去曾研究易理,颇具心得,但这几本书多是道家养生之术,卢云秉持儒心儒学,从不信这些长生不老的玄学。正要放回,转念一想:“诸子百家,各有所长,我以后也许不能再求功名,又何必独独拘泥于孔孟之道?”当下便翻开道术之书,细细研读起来。
过了几日,卢云已读了十余本养生修道的书,其中颇多医理,亦有穴道图像,虽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兴趣。
这日卢云又翻到了一本书,名曰“练气论气”,翻阅内容,与前书所见大不相同。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数句,念道:“贫道素知顾侍郎颇好道学,于养生诸道,极有专精。贫道于武学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养延年的妙方,特赠与方家,以求印证。武当掌门元清。”
卢云知道武当山的名头,昔年张三丰真人曾久居山中,传闻活到了两百余岁,之后羽化成仙。卢云想道:“既然这书有些来历,又可保养身子,我何不也练上一练,以后若能少了些伤风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经书读了起来。他看了一阵,只觉其中文字颇为有趣,一时竟尔兴致盎然,当下便依法打坐。
卢云缓缓呼吸,照著书上所载的三长一短吐纳法,将舌头抵住上颚齿间,跟着依照书中心法,将气息存想后脑“玉枕穴”上,之后一路存想“天突”、“中极”、“肩井”等处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头晕脑胀,耳鸣眼花,却仍不见丝毫进展,卢云心道:“看来我练功法门不对,这几日不妨再多练习看看。”
反正闲来无事,卢云这几日就死抓着那本“练气论气”,只是练来练去,身上始终没什么异状,倒是屁股经常坐得疼痛不堪,这一日拉屎时见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疮来,卢云心道:“看来这些道家玄学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大可不必浪费光阴。”
自此之后,便又开始研读史书,把武当掌门送来的经书扔在一旁。
这日天气炎热,卢云读了一会儿史记,实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个瞌睡,跟着闭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习练呼吸之道,日常之时,也常不知不觉地吐纳,此时半梦半醒之间,竟也吐纳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卢云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热气一动,一股热流沿着背后盘旋而上,跟着缓缓流入泥丸,又顺著“玉枕”而下,一路经“天突”、“中极”、“肩井”、“檀中”等穴道,最后返回丹田。卢云此时正自熟睡,只觉那热流绵绵不绝,流过之处,全身说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间,身心爽泰,好似飘在云端,忽地有人大叫一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卢云大吃一惊,醒了过来,却见阿福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上工时偷偷睡觉,可别给管家看到了。”
卢云心下一慌,正要坐起,蓦地全身发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惊,忙将他扶起,问道:“怎么了?腿睡麻了么?”
卢云想要回话,却连声音也挤不出来,嘴角抽动,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惊又怕,忙将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会儿,我先走了。”他怕惹祸上身,便匆匆离去,把卢云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个时辰,卢云竟都不能动弹,好似生了场大病似的。卢云哪里知道,像阿福这样忽然惊吓,最是练功者的大忌,举凡武学之士,练功时必得安静无扰,若不是卢云功力浅薄至极,照这样给人惊扰,轻则瘫痪,重则七孔流血而死,下场必定奇惨。
不过这次大难不死,却给卢云发觉出一条练功法门,只要意念若有似无,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气流,他察看诸书,得知这暖流有个名堂,称为“内息”,练武之人,便称之为“内力”。
得此意外之喜,卢云甚是开心,更是勤练不缀,每回都让热热的内息在体内运转流动,良久方息。他虽然不知这内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后自觉神清气爽,做起事来气力也大了些,料来定是这内息之功。
这日他正自修炼内功,自言自语道:“若要把真气引入丹田,却从何处经脉为之,方是恰当?我若要打通奇经八脉,该要如何吞吐内息?”他习练内力已有数日,便开始思索如何自由运使,察看诸书,却无一记载,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间,忽听门外一人骂道:“吞你个大头鬼!小子,老爷回来了,你还快不出来迎接!”正是管家到了。卢云吓了一跳,连忙整了衣冠,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一人白面黑须,神态闲适,正往书房缓步行来,看来便是老爷了。
管家躬身道:“见过老爷。”
果然那人便是顾嗣源,他看了卢云一眼,似乎微微一奇,问道:“这孩子是谁?”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乡,他是来替祁先生位子的。”
顾嗣源点点头,迳自走进书房。
管家忙推了卢云一把,急道:“还不进去?”
卢云依言走进,掩上了门,侍立一旁。
顾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内一阵,忽道:“怎么有人动了我的书么?”只见几上摆了几本书,都是卢云在读的。
卢云暗道:“糟了!老爷回来得急,我忘了把书收回去。”
顾嗣源拿起几上的几本书,见都是道家的经典,“噫”的一声,说道:“你对道家典藏有研究?”
卢云道:“小人只是随手翻阅。”
顾嗣源点了点头,说道:“年青人多读些经史子论,不要尽碰些冲虚之学。”
卢云冷汗直流,忙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顾嗣源又问了卢云的姓名来历,卢云便简略的说了。顾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来,道:“研墨。”
卢云自己写了一手好字,磨墨于他,那真如吃饭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锭松烟宝墨,只见上头雕龙盘根,手艺非凡,磨了数下,只觉那墨气直如松香,气若芝兰,端是极品。卢云以前家中穷苦,多在沙地上习字,便有钱买墨,也是那种十文钱一锭的西贝货,凑和应付着用,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极品松墨?一时眯起眼来,闻着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顾嗣源见他神态怪异,咳了一声,道:“你在做什么?”
卢云赶紧定了定神,陪笑道:“没事,没事。”
顾嗣源摇了摇头,从笔架上取下一枝毛笔,正是只“贡品紫毛狼毫”,卢云看得口水直流,心中百般艳羡,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来挥文舞墨一番。
顾嗣源问道:“纸呢?”
卢云忙走向书柜,取出“宣和桑纸”,铺在桌上。
顾嗣源皱眉道:“我要写的是奏章,你怎么拿了桑纸出来?”说着把笔放落,亲自走到书柜,拿了一扎纸出来,上书“贡品宣纸”四字,说道:“我若写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纸,你可记下了?”
卢云连声道:“是、是!”
只见顾嗣源下笔如飞,顿书百余言,卢云见他文笔飘逸,书法灵秀,确是钦点状元、两朝重臣的的风采,不由得面露激赏之色。顾嗣源抬头一看,只见卢云看着自己的文章,连连点头,颇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这书僮也能懂我的文章么?”但就这么一想,又专心凝志的写着奏折。
待顾嗣源写完,已是酉时。足足写了两个多时辰。顾嗣源吩咐道:“你留在这儿,等墨汁阴干之后,再小心卷起收好。”
卢云应道:“小人理会得,请大人放心。”
如此过了十余日,顾嗣源每隔一天,必到书房活动,一待便是两个时辰。卢云的柴房距书房颇远,他有时便睡在书房中。顾嗣源甚少与他交谈,把他当作一般书僮,卢云自幼受人轻贱惯了,也不以为意。
每日除陪伴顾嗣源读书外,闲来无事时,便是修炼内力。他将吐纳次数增减,每次时间及吸吐之量,都作改变。只是练来练去,仍无进展,那内息虽能涌出,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后盘旋而下,全然不能随心所欲,但卢云并不心焦气馁,他将所试之法,一一登录纸上,隔日再行修炼,总要摸索出一条运气法门为止。
又过几日,这日顾嗣源正在房中读书自娱,突然有人来访,却是名中年文士。卢云见他形容潇洒,身材略显消瘦,一望即知颇有才情。
顾嗣源正在吟诗,见那人站在门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么有空来?也不叫下人通报一声?”
那姓裴之人,单名一个邺字,号修民居士,世居扬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职,现被罢官,自在家中开馆授徒。他与顾嗣源交情深厚,两人一个丁忧在乡,一个革职罢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顾嗣源念及两家交情,颇有意把独生爱女许配给裴邺的儿子,只是两家长辈虽想早早撮合,但两个小冤家互相看不对头,一直毫无进展,只看得众人好不急切。尤其顾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邺的表妹,自想大力说服这门亲事,可当此男女情爱之事,最是急不得,饶她精明干练,却也毫无办法。
只见裴顾二人相谈甚欢,两人用过茶后,顾嗣源问道:“目前朝廷景况如何?我日前上黄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邺道:“还不是老样子?听说江充开始整肃大理寺的人,好几个老家伙都辞了,只气得徐铁头七窍生烟。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饶人,顺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孙安插进去。”
顾嗣源摇头道:“不走不辞,还能怎么?硬给人整垮斗倒,岂不更惨?”
两人相顾叹息,一时静默无语。
忽听裴邺道:“嘿!别尽说这等事,今日我来,是来考你一考!”
顾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们两人这一辈子考的还不够么?”
裴邺笑道:“人人都说顾侍郎文才敏捷,当朝无双,我只是试试此言是真是假?”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原来裴邺与顾嗣源并称“裴顾”,诗词精绝,盛名遍传江南。他这般说,显然只是开个小玩笑,别无恶意。
顾嗣源见好友眉宇间有些忧色,便问道:“到底有什么大事,不妨说来听听吧!”
裴邺叹道:“顾老,我这次是真的给人难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馆可要关门大吉啦!”
顾嗣源惊道:“怎么!可是东厂那些人来为难你么?”
裴邺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隐居后,从来不问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书写字,好不自在,东厂的人何必找我麻烦?”
顾嗣源奇道:“不是东厂,那又是什么人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过来惹你?”
裴邺笑了笑,道:“这整我的人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不过是个老乞丐而已。”
顾嗣源惊道:“乞丐?”
裴邺点了点头,道:“几天前突然来了个老乞丐,进来大吵大闹,说要踢我的馆子,我几个门人劝他,都说我们不是武馆,何来踢馆过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咱们接招不可,神态甚是跋扈。”
顾嗣源道:“嗯,想来这老丐定是有备而来吧!”
裴邺苦笑道:“不错。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说他有副对联,是吃饭拉屎时想出来的,要在我们这瞧瞧,有没有人能对的出下联。如果无人对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馆’欺世盗名的事迹宣传出去。我那时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辈子不知对过多少对联,庙堂之上,随口而答,一个乡间老丐,我岂有惧怕之理?”
顾嗣源素知裴邺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独步,岂有惧理?后来如何?”
裴邺道:“那老丐当众挥毫,把那上联写了下来,要我对上。嘿嘿,我一看之下……一看之下……”
顾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给解了?”
裴邺叹了口气,道:“你这不是损我么?我要是解了这对联,又何必过来找你?那上联真是绝妙至极,我一看之下,当场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声,说谅我一时片刻也答不出,要给我七日时间回答,以免说他胜之不武。我与门下弟子细研两日,都参透不出如何才能对的妥贴。又怕应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应了文理,声韵不合,只好来求你了。”
顾嗣源惊道:“这么厉害!真是岂有此理!”
裴邺苦笑道:“这老丐已整垮几十间学堂了,连咱们何老翰林的讲学堂,也无一人对得出来。”
顾嗣源大吃一惊:“连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写来瞧瞧!”只见裴邺就着纸上写了几字,顾嗣源一见,脸色立刻大变,道:“好!真是不简单哪!”说着口中念念有词,显在苦思。
卢云在一旁也想看那对联,但给裴邺的身子挡住了,卢云只有空自想像,却见不到上头的文字。
裴邺与顾嗣源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对不出一个工整下联。顾嗣源道:“也罢!连老翰林满腹经纶都给难倒了,我们一时又怎对的出来?先吃饭去,喝个两杯,到了晚间再说吧!”
裴邺苦笑一声,心知顾嗣源恐也对不出这绝妙至极的上联,只好道:“也好,吃饭去吧!”说着两人便走出书房,只留下卢云一人。
卢云见他二人走远,心道:“是什么样的对联,竟能难倒两位进士出身的大人?”便走近几旁一看,霎时只见上联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细细看去,蓦地暗暗点头,心道:“难怪无人对答的出,这上联真是奇联。”
这上联的意思是说:“我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子呢?”一股穷酸之意,赫然透出。卢云饱读诗书,一眼便看出这幅上联的厉害之处,这上联之难,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头的文字工夫。
这上联分为两句,是为“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那“饮食欠泉”四字,看来不成文意,但仔细读去,却觉另有妙用。那“饮”字给拆了开来,变为“食”、“欠”二字;依序读去,便成了“饮食欠”三字连环,除此之外,下头接的那个“泉”字也有他用,分拆为“白”、“水”二字,便成了“饮食欠,泉白水”六字连环,连续读去,便是这幅“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的奇妙上联。
前头六字一个接着一个,接连不断,述说出主人翁的穷困潦倒,看来这老丐定是走投无路,心怀不忿,这才出了这怪联为难江南才子。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这老丐学问渊博,可又愤世嫉俗,若有机会,该当拜见才是。”他低声将上联读了几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哈哈大笑道:“难得倒翰林进士,可难不倒我卢云!”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轻贱嘲笑,倒与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处,猛然狂性发作,心道:“我卢云若不露个两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当下提起笔来,便在那上联之旁写了他的下联。
他将毛笔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间,忽想:“糟了,我这下狂态发作,胡乱写了这些文字,可别让老爷气炸了。”
正要想办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进,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过去啊!”
卢云此时急得满头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迹,便道:“你先等会儿,我一会儿马上过去。”
阿福哼了一声,道:“他急得很,你再不过去,可别害我挨骂。”
卢云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让管家久候,当下长叹一声,只得跟阿福出了书房。
待见了管家,却是为了些琐碎事找他过来,卢云正自心焦,只想赶回书房遮掩,管家唠唠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脱身,便急急走回书房。
卢云心中担忧,低头走进书房,霎时便见顾嗣源与裴邺两人面色凝重,站在几旁。
卢云心下愧疚,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可有什么事?”
只听顾嗣源大声道:“可有什么人到过书房?”
卢云嚅啮地道:“小人适才去见管家,可是有人趁机而入,掉了什么东西吗?”他明知顾嗣源定是为了自己胡乱写就的下联发火,却又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顾嗣源不去理他,对裴邺道:“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这写了这下联啊!裴兄,莫非你公子到了?”
裴邺摇头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这不是他写的。”
顾嗣源皱起眉头,道:“那会是谁?难道是小女么?且待我去问问。”
他正要移步出房,卢云见不能再瞒,便躬身道:“顾老爷、裴老爷,这下联是我写的,小人狂妄无知,还乞原侑。”
顾嗣源大声道:“真是你对的?”
卢云苦着一张脸,连连拱手道:“小人不学无术,一时好事,打扰了两位大人的清兴,还请重重责罚。”
裴邺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可别冒名顶替哦!”
卢云听出他语带怀疑,忍不住一怔,说道:“这上联也没什么难的,我又何必顶替什么?”
顾嗣源与裴邺听他说话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声。顾嗣源沉着脸道:“你不过是小小书僮,怎能这般说话,可没家法了!”
卢云听出他们心中的轻视,忽地热血上涌,心道:“我卢云虽只是个书僮小厮,但也容不下你们这般轻贱!”登即涨红了脸,大声道:“两位老爷在上,小人虽不是什么什么进士翰林,可这上联也不见得难了,不就是‘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么?小人对的下联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听卢云把下联说出,两人心中再无怀疑,霎时面面相觑,一齐抚掌大笑,都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卢云愣在当场,心道:“他们真是在称赞我么?还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两人神态如此,卢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后退开一步,满面都是忧虑。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顾嗣源与裴邺互望一眼,两人低声默念几遍,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惊叹,七分佩服。
原来那上联“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中,前六字“饮食欠、泉白水”连环不断,卢云对的下联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其中“磨”字拆为“麻”、“石”二字,“粉”字也拆开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连环,这六字接连不断,正对了上联的“饮食欠、泉白水”,一个接着一个,对仗极为工整。
其实这下联最为巧妙之处,不只是文字余兴而已,乃是巧妙地回应了上联的疑问,以“分米庶可充饥”的法子回应了那句“白水岂能度日”的疑问。好似卢云与那老丐对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叹道:“我穷困潦倒,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子呢?”卢云这怀才不遇的书生却应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如果找不到东西吃,只要将那麻粉放在石头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来充饥啊!”
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俗”,文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
裴邺打量着卢云,嘻嘻一笑,对着顾嗣源道:“好哇!你这老家伙,几时收了这样一个俊秀的好徒弟,却又叫他装了书僮,躲在这戏耍我!”
岂知顾嗣源心中的讶异,比之裴邺更甚,他忙道:“裴兄见笑了,这孩子真是我的书僮。”
裴邺啐了一口,道:“都到这当口了,你却还来瞒我,你还当我是老友么?”
顾嗣源拼命解释,裴邺却哪里肯信,眼看卢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墨理书的书僮,岂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顾嗣源只说得口干舌燥,仍是难以取信于人。
裴邺见顾嗣源仍是不认,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无论这孩子是谁,他终究解了这个上联,帮了我好大一个忙。”说着对卢云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卢云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邺笑道:“难得你帮我这个忙,我很承这个情。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这就赏给你。”
卢云微微摇头,道:“小子误打误撞,如何称得上功劳,请大人万莫如此了。”
裴邺见他谦逊有礼,气度非凡,哪里是个书僮,比起自己儿子,还要像个朝廷文士,不由得心下暗赞,心中更是喜欢。
他见卢云坚不居功,只好对顾嗣源道:“喂!你想个法子,赏点什么给这孩子。我很承他的情。”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朝卢云望去,眼中却有纳闷之意,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裴邺哈哈大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这回多亏这孩子了,江南十余座学堂全给那老丐难倒,却只有我修民馆能破解此联,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将这老乞丐一军,要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顾嗣源见老友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起身相送,行到卢云身旁时,见他兀自呆呆站着,便吩咐道:“你先留下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语气颇见严肃,好似对他的来历有些怀疑。
卢云面色惨然,心道:“惨了,我这回擅做主张,顾大人一会儿定要生气,这碗饭恐怕端不稳了。”
过不多时,只见顾嗣源匆匆回到书房,迳自坐了下来,卢云见他面色不善,心下更怕,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顾嗣源上下打量卢云,过了半晌,忽道:“听管家说你姓卢,单名一个云字,是不是?”
卢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躬身道:“管家说得没错,小人姓卢名云,有辱大人清听了。”
顾嗣源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是山东人士,怎会到扬州来的?”
卢云心中害怕,想道:“现下衙门还在通缉我,我可别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声,道:“我……我家乡收成不好,少了食粮,这才一路流落到扬州来。”
卢云见顾嗣源闭目沉思,神色难辨喜怒,一时心中更觉忐忑。
过了半晌,顾嗣源道:“你过去可曾应试赴考?”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不瞒大人,我自幼爱读书,没什么功名在身。”
顾嗣源见他一问三不知,不愿明说自己的来历,料知有异,便也不再多说,想道:“此人来历甚奇,可得好好查访一番。待我明日先试他一试,看他是真有本领,还是只有些小聪明。”当下心中盘算,口中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们明日再说。”
第二日清早,卢云又来到书房,打扫拂拭后,便盘膝坐下运习自己所悟的内功,虽然内力运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炼仍有舒适之感,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知是顾嗣源来了,卢云忙开门迎上,口中道:“老爷您早。”
顾嗣源走进书房,坐了下来,他神态严肃,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卢云望去,只见上头写着“论宋之兴亡起衰”几个字。卢云心中一奇,暗道:“顾大人想来是要著书立论了,这宋代兴衰,因果环环相扣,实非三言两语可解。”
顾嗣源忽对卢云道:“来,你坐下。”
卢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觉奇怪,只听顾嗣源道:“这个题目深广渊博,我想考你一考。”
卢云一怔,道:“老爷……这……”
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力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别无他意。”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爷叫我写,我写就是了。”跟着提笔凝思,过了一会儿,便振笔疾书。顾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房门。
过了一个时辰,顾嗣源走回书房,见卢云呆呆望着窗外,他心道:“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知识有限,才一个时辰,便已才思枯竭。”当即问道:“怎么不写了?”
卢云道:“禀老爷,我已经写完了。”
顾嗣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接过他的文章一看,只见卢云书法苍劲有力,纵横飞舞,不觉一惊,暗道:“好雄健的笔意。”
再看文章,只见卢云写道:“赵宋一朝,上接五代乱世,下接异族兴盛,历辽金元三朝南侵。自来多言宋治文弱,语涉严苛,但吾独不然。”
顾嗣源心道:“这小子口气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与其言之亡于武功废弛,不如论其一亡于燕云,二亡于气数,非战之罪也。
盖北族强盛,武功更胜汉唐。辽金属国,凡六十余,东起高丽,西至吐番,何也?后晋捐燕云,北国无后忧,此一功也。胡人游牧,军民和一,此二功也。“
顾嗣源心中暗许,又读了下去:“待得汉人而用汉制,军令一统,法出一门,此三功也。宋虽有杨业、岳飞一、二名将,岂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设节度使,效其府兵,然无天险,又有何功?待南渡,虽君怯臣弱,恃长江之险,北抗蒙古数十年,纵观中外,除大宋抗铁骑,余国莫不一战即降,何能论宋治文弱?是以论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顾嗣源越看越是心惊,他出这题目,原只想看看卢云文笔,料他会骈四骊六地作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见地。顾嗣源暗暗点头,对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卢云见顾嗣源不发一语,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随意而写,没什么特别处,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讥笑。
哪知顾嗣源却暗暗想道:“这孩子如此见识,实在是一等一的幕宾人才,我若让他埋没此处,天下岂不笑我顾嗣源无识人之明?”
卢云见他神思不属,一时心中担忧,只躬身低头,不敢稍动。
顾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说从未入考,身无功名,可是实情?”
卢云敷衍道:“启禀老爷,小人只读过几天书,没敢想过科考,却叫大人见笑了。”
顾嗣源听他言不由衷,又见他眉宇间有股深深的悲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颇为奇特,待我日后详查。”心念于此,便不再追问,只淡淡的道:“你这篇文章写的很好,我为官多年,很少见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称赞于人,此时能说出这几句话来,已是对人的最大赞誉了。
卢云大喜,想不到世间还有人喜爱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谬赞。”心中隐隐对顾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顾嗣源望着卢云,心下暗自叹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话,‘生子当如孙仲谋’,我顾嗣源虽称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时想起自己年老无子,牵动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卢云不知他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顾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你与我同去,快去收拾。”
卢云心中大奇,不知顾嗣源此举是何用意,但老爷吩咐,焉有不从之理,便回房收拾一应行李去了。
第二日,顾嗣源带同卢云及几名侍卫,乘了大车,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来送行,顾家小姐则到裴邺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卢云并未见到。那夫人和蔼可亲,圆圆胖胖的脸形,可那二姨娘却满脸精明强干,直盯着卢云打量,不知为何老爷要带这人同去江夏,只看得卢云心下发毛。
卢云从未骑过马,在顾府大门闹了不少笑话,这才爬上马背。出了城后,好在卢云已练过一些内功,手劲已不小,过不久亦能驾驭自如。众侍卫见他学的如此之快,莫不吃惊。
行了良久,顾嗣源想找人说话解闷,掀起车帘,对卢云道:“孩子,你在江南有多久了?”
卢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
顾嗣源微笑道:“不知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
卢云回道:“江南风景如画,文人墨客,风采非凡。只是生活华奢,颇见淫糜。江南之地,依小人之见,乃是秀雅于外,势利藏中。”
顾嗣源笑道:“秀雅于外,势利藏中,那不成了风尘女子吗?”说着哈哈大笑,颇见欢畅。
两人说说谈谈,顾嗣源听卢云所言颇多贫家疾苦,颇有仁人侠气,心下甚喜。他几个好友的儿子,多半出身富贵,从不知百姓苦楚,言谈间便少了这份骨气,更喜爱这个孩子的胸怀见地。
当夜众人同宿客栈,顾嗣源便与卢云秉烛夜谈。众侍卫都甚吃惊,不知这个年青人有何特别,竟能得顾大人如此的宠爱。
行得数日,已到江夏。这江夏古来便是军事重镇,商业并不繁盛,至今仍有驻军,卢云跟着众人,来到一处军营,只见四处军旗飞舞,兵士来往,甚具威势。大旗上有一个大大的“柳”字,几面较小的旗上,却是个“左”字。
顾嗣源对卢云道:“我这次到江夏来,便是来拜访这位左从义左总兵。听说左总兵不日便要调到辽东,这几日若不见上一面,以后可就难了。”
原来顾嗣源接到左从义的来信,说有要事相邀,顾嗣源丁忧在乡,闲来无事,便想结交这位总兵大人。
“顾大人,何以克当!何以克当!让您老如此跋涉,末将之过啊!”
左从义老远迎了出来,众人见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脸上却堆满笑容;按官职名望,顾嗣源乃是六部大臣,远非左从义可比,只是左从义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爱将,顾嗣源对之又自不同。两人寒暄一阵,便走入帐中。
左从义席开二桌,他与顾嗣源不甚熟,见顾嗣源对卢云神色亲厚,又见卢云举止不凡,器宇轩昂,便呵呵笑道:“顾大人,你好大的福气,生了那么俊美的公子出来。”
卢云正要说明,却听顾嗣源摇头道:“唉!不是这样的,这孩子是我的…我的下属。”
他本想说卢云是他的书僮,但又怕左从义瞧不起他,便改称是他的下属。
左从义自讨没趣,忙陪笑道:“是,是,大伙多亲近亲近。”他见卢云不是顾嗣源的家人,年纪又轻,便把卢云安排到下首的位子,哪知顾嗣源摇了摇头,对左从义道:“这孩子是我的幕宾,左大人你让他坐我身旁。”
左从义连着搞错顾嗣源的心意,不由胀红了脸,只有再换了卢云的席位。
那边顾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来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这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登时勾起心事。他眼望卢云,心中呒然。
酒过三巡,顾嗣源问道:“左总兵,不知你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从义点头道:“素闻大人熟知军务,当今天下文官,无人可及,末将极是心仪。再来我家长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询问大人,必需由末将面告,只是我军务繁重,不克离开江夏,只好劳动大人移驾了。”
顾嗣源奇道:“我与柳大人仅有数面之缘,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务,要与我商量?”
左从义微笑道:“待大人用过酒饭,再谈不迟。”
顾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从义话外有话,当下心中一凛,暗暗留上了神。
用过晚膳后,两人便到帅帐中谈话。左从义道:“实不相瞒,柳侯爷对大人极是推崇,多次与末将谈及大人,都说当朝文官之内,只有大人明了军务,我辈武人气运,全系于大人之手。”
顾嗣源轻轻一咳,道:“柳大人过奖了,我此时无职在身,所能有限,不知柳大人何以如此见重?”顾嗣源心知左从义如此说话,必有什么用意,一时间实在猜想不透。
却听左从义嘿嘿一笑,道:“恭喜顾大人了,我家长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说顾大人明年已可北调京城,担任要职。”
顾嗣源想回京师任职,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旧职早已给人接去,一直担忧返京后有无职缺。此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不禁大喜,说道:“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调职缺却是何职?左总兵可曾知晓?”
左从义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将调任兵部尚书,接替原本李大人的缺。”
顾嗣源从未听闻这等消息,此时不禁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惊道:“左大人此言是真?”
左从义道:“千真万确,假不了!”
顾嗣源心下起疑,他并未请人在朝中活动,却为何有这等重大缺职等着自己,实在是难以明了。
左从义知道他的心意,说道:“大人这次调任,难得的是皇上钦点的。这次李大人告老还乡,空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缺出来,满朝文武莫不眼红,不论是江充还是刘敬,谁都是再三请上奏章,推举人选。岂知皇上龙心所属,却是你顾侍郎一人,这下谁都没法子了。”
顾嗣源脸上老泪纵横,霎时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泪道:“臣顾嗣源谢主隆恩,臣必竭心尽力,不敢有怠。”
左从义笑吟吟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下顾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从义为何邀他前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倘若这次调职之事成真,烦请左总兵转告柳大人,老朽虽然不才,却也不至与朝廷奸党为伍,请他不必担忧。”
原来当今朝廷历经多年斗争,此时只剩下三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东厂刘敬又是一派,这两派实力强大,拉拢大臣,无所不用其极。另有一派较小,十余年来苦撑不倒,即使江充、刘敬想合力扳倒,却也无法如愿。这派全以武人为主,首脑便是“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想来柳昂天得知顾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人先行一步结交,以免兵部大臣为人所趁,反来制肘自己。
左从义哈哈大笑,说道:“大人快人快语,我这厢先谢过了。柳侯爷希望大人能赴北京一叙,不知意下如何?”言语之间,果是希望顾柳二人多加亲近。
顾嗣源虽对柳昂天较有好感,但自己一来不喜与武人为伍,二来他若入了柳系,只怕江充、刘敬会对他不利,一时沉吟未决。
左从义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知他初闻大事,举棋难定,便道:“顾大人,此间大计,你知我知。我家柳将军随时欢迎大人过访。”
顾嗣源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左总兵切莫烦忧,年后若有闲暇,老朽自当北上,届时再说吧!”
左从义笑道:“大人快人快语,到时还请不吝玉趾,到咱们侯爷府盘桓则个。”
第二日左从义与顾嗣源不再谈论机密大事,便招待众人游历江夏。
众人行出数里外,左从义指着长江道:“这江夏古来有一名人镇守,不可不知。”
顾嗣源点头道:“是了,那便是东吴水军大都督,名满天下的周瑜。”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原来周瑜与江夏有此渊源。
一行人观看古迹,左从义忽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他还是不如孔明远甚。”众人都称是。
却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这是后世杜撰之辞,左总兵位居高位,岂能妄言?”
左从义心中有气,定睛一看,却是顾嗣源的下属卢云。他已知此人并非顾嗣源的家人,言语便不客气,冷冷的道:“诸葛武侯向有神机妙算之称,八阵图挡下江东陆逊百万大军,辅佐先主,匡复汉室,实在了不起。你黄口孺子,也敢大发议论吗?”
左从义口气严峻,已有教训意味。
顾嗣源正想趁机试探卢云,当下默不作声,看他如何应对。
卢云笑道:“左总兵,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实学,可是他与周郎两人向无仇怨,不知孔明何以远胜周郎?”
左从义冷笑道:“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气周公谨,赤壁借东风大破曹操。你连这种事都没听过,也敢当别人府中的幕宾?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从义是四川人,生平最爱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广,虽然为人正直,但却颇爱计较一些小事。这时他存心要让卢云下不了台,言语甚是尖利。
哪知卢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气,道:“大人这些事,想必是听说书先生说的了。”
左从义不常读书,这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说书先生说的难道有错?小子你不要信口开河!”
卢云微笑道:“适才听总兵所言,孔明有八阵图,可以退陆逊百万军,可是有此事?”
左从义大声道:“当然有!不然大家怎么会传诵多年?”
卢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却不知蜀汉又是为何亡国了?当年若是孔明摆了一个八阵图在汉中,钟会、邓艾又何能偷袭成都?倒要请教左总兵。”
左从义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云又道:“世人都说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绩,甚且盖过周郎。此论未免太过,恐是小说家言,不足以信,否则以宋代大文豪苏适之能,岂会在他的‘念奴娇’中忘却了孔明之功,独独提周瑜一人事迹?”
说罢,随口捡了几句苏东坡的“念奴娇”,吟道:“遥想公谨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番话只听的众人纷纷点头,顾嗣源微笑颌首。
卢云又道:“孔明与周郎各有所能,谁也盖不了谁。左总兵独爱孔明,并无不可。但总兵身居高位,言语动见观瞻,岂可道听途说?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背后讪讥吧!”
左从义见他见识深刻,暗道:“他妈的,区区一个小鬼也有这种能耐,顾大人看来真能用人,难怪皇上要钦定他为兵部尚书。”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只得道:“小兄弟见闻广博,我这番受益不浅。”
顾嗣源见卢云替他大大的露脸,心中甚是得意。身边几名随身侍卫,见卢云居然教堂堂总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诧异。
众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扬州。这时闲来无事,众人便改走水路回乡。
水上行舟,减去了不少劳苦,一夜月白风清,卢云思念故乡,忽地难以入眠,便走出舱外,时值深秋,夜风吹来甚是凉爽,卢云抬头看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远处天边繁星闪动,不禁胸怀大畅,正想坐在甲板上赏景,忽见顾嗣源独坐船头,卢云深怕打扰,急忙进舱相避。
却听顾嗣源叫道:“船头风景极佳,你来陪陪我。”
卢云心道:“还是给顾伯伯瞧见了。”只得走了过去,垂手躬身,自站顾嗣源身后。
四下宁静一片,只闻哗哗轻响,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顾嗣源都是一动不动,卢云正想说话,忽听顾嗣源一叹,仰天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卢云读书甚广,自知顾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为何苦叹,当下留上了神。
顾嗣源缓缓转头,看向卢云,道:“你年纪虽轻,学问却颇渊博,可知曹操作这词的心境么?”
卢云道:“据说孟德以这首‘短歌行’,向天下群贤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无谋篡之意。”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是啊!当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学那周公。人人自比贤能,可那忠奸却有谁知啊!”
卢云听出他话中蕴有深意,一时只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顾嗣源看着江中月影,道:“我顾嗣源一生功名,早年点过状元,官至侍郎,算来富贵荣华,已无遗憾,可其实簧夜自思,总觉有个心愿未了,唉………”
卢云见他言词中颇多喟然,不知何事忧伤?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顾嗣源凝视江水,叹道:“我一生无子承接香火,只有爱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但谁知这半年来,我…我常在想,有个儿子,该有多好?”说着转头望向卢云,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心下一凛,颤声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顾嗣源轻轻抚摸卢云的头顶,叹道:“云儿啊,我……我若有个似你般才学的儿子,此生虽死无憾了……”
卢云“啊”地一声,这才明白顾嗣源有意收自己为义子,倘如自己移宗换姓,他日名声远扬,金榜题名,莫不指日可待,卢云感激无比,大声道:“卢云出身贫困,飘泊四方,难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长者,实乃小人终生之福。”当即双膝跪倒,向顾嗣源拜了下去。
顾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愿意认我为父么?”想起日后能有卢云这般聪明伶俐的儿子相伴,心中万般喜悦,眼眶忍不住红了。
卢云跪倒在地,低声道:“卢云孤苦无依,流落江南,尽管身无长物,但念及父母养育之恩,卢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顾嗣源本以为他已要拜自己为父,此时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禁一愣,道:“你……你这句话是……”
顾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见卢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见重厚爱,但卢云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谅。”口气虽软,神态虽恭,但言辞斩钉截铁,竟是回绝了顾嗣源的一番好意。
顾嗣源一听之下,全身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这卢云竟会推却自己这番心意,他既感伤心,复又失望,忍不住轻叹一声,自转过头,呆呆望着大江,良久不语。
卢云跪在地下,见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语有失,罪该万死,还请老爷重重责罚!”
顾嗣源微微一叹,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卢云,叹道:“好孩子,快别这么说了,起来说话吧。”他看着卢云英挺的脸庞,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态竟是爱怜无限,轻声道:“好孩子,看你这么有骨气,顾伯伯也很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终身注定无子,不由得流下泪来。
卢云本以为顾嗣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起意收自己为子,待见他脸上老泪纵横,不由得心头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卢云年纪虽轻,但饱受患难,世人的凉薄轻贱,他是受的太多了,不论少年在寺中苦读,抑或入省会考后沦为店小二,从未见过有人为自己掉过一滴泪,眼看顾嗣源待己如此,卢云心中大为感动,颤声道:“老爷,我……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又拜了下去。
顾嗣源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欢喜,忙伸手扶住卢云,道:“孩子,快别这样了,咱们有缘相会,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顾伯伯喜欢你这身才华,等顾伯伯接任兵部尚书后,你就来做我门下的幕宾吧!”
卢云泪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卢云受您如此见重,日后何以回报?”
顾嗣源抚摸卢云的头发,低声道:“傻孩子,只要你能发挥这一身的才学,那便是最大的回报了。”言语之中,满是真心关爱。卢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夜深幽静,江水缓缓起伏,两人各有伤感,经历了这夜深谈后,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从此再无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