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
因为自己的出世,连累拯救自己的人无辜送命,石云飞的心沉入了无底的深渊,悲哀无端而来,不由得抱着母亲嚎啕痛哭:“妈妈啊,都是我害了你呀,如果不是我,爷爷和爸爸就都不会被枪毙,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哦……都是我害了你们……”
见石云飞这么悲痛欲绝,吴嗣石也不由得泪眼婆娑,她极力克制着自己,轻轻拍着石云飞的脊背,轻声说:“不是的,不是的,哪里是因为你哦。我们家原本就是地主,是地主就逃脱不了惩罚的。那些年辰,被枪毙的地主可不是一个两个。他们说你是恶霸就是恶霸,他们说你是反革命就是反革命。有人想要枪毙你,你就难逃脱被枪毙的命运。只要有三个人证明你杀死过人,或是揭发你干过啥子坏事情,只要你是属于打击对象,没有人去调查就有可能枪毙你。也许,那时候像这样冤屈死的人,恐怕不止你爷爷和你爸爸。在劫难逃哦,本来就是地主份子,又还有一些人存心要整你害你,是在劫难逃呵……”
母亲极力的劝慰儿子,心中却涌起阵阵悲苦,抑制不住的泪水汩汩而下。石云飞痛惜的是母亲,死去的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很多年了,可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下去。因为那过去的阴影还笼罩着活着的人,母亲还在受着牵累,还有可能因此受到更大的伤害。究其因由,也和他多少有些关系,这如何不叫石云飞更加难过。
二
前些年,母亲含辛茹苦抚育她的孩子,石云飞深有感受。妈妈曾带上他夜半三更去提水抗旱,他也曾陪妈妈夜半去收割稻谷,要强的妈妈什么事情都自己做。有次好像是春天的夜半,月光明媚,虽有微风则没有寒意。妈妈独自在田里插秧,石云飞说:“妈妈我来帮你。”
不待妈妈回答,石云飞便脱去衣服裤子溜下水田,冰冷的水刺的骨头疼痛难忍。妈妈不料他会下水,慌忙迅疾的督促他上田坎,几把抓起衣服给他穿上,说初春寒冷,埋怨他不知天高地厚。曾经,天气暖和的夜晚,石云飞就陪伴过妈妈,赤身**的插秧,说是插秧,而对孩子则是牛滚水似的玩。
石云飞哪里知道,妈妈是把夜晚当白天,把月亮当太阳。夜晚一个人下田插秧,多少有些心怯胆虚,叫上孩子做个伴儿。妈妈白天还得去别人家干活儿,听妈妈说是去换工,含辛茹苦的妈妈,什么时候是个头哦……可如今……
道不尽的风萧雨瑟,说不完的酷暑寒霜,石云飞深知妈妈的艰辛。多少个寒冬的夜晚,妈妈坐在煤油灯下,“哧拉哧拉”的拉麻线扎鞋底。多少个春夏秋冬,这声音伴随着石云飞进入梦乡。多少个夜半三更,石云飞从梦中醒来,妈妈还坐在煤油灯下,“哧啦哧啦”的扎几针,在头发上划拉一下针尖,又“哧拉哧拉”的扎几针,又在头发上划拉一下……
又一觉醒来,妈妈还在纳鞋底。多少个夜晚,石云飞看见妈妈,在煤油灯下边纳鞋底边打瞌睡。每当这时候,石云飞心里总会涌起几许感动。脑中晃起明早起来帮妈妈煮早饭的念头,谁知未成年的孩子瞌睡多,等他天亮起床时,妈妈收拾停当催他上班了。
那时候的石云飞没有想到,灾难会不可抗拒的降临到妈妈身上……
三
革命的潮流不可抗拒,随着革命的深入,生活则越来越艰辛,除了母亲就是一群孩子,最大的就他,才十六岁呵,帮不了妈妈多少忙,只是一只追随母鸡的小鸡,一家人依靠的就只是妈妈。
就这么平平常常的一家人,从来没有也不可能伤害别人。母亲只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岁月的移动里养育孩子,与世无争。只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求得温饱。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因自己的过失,给生灵造成伤害。
谁知道,突然被别人推到风口浪尖,还要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还要永世不得翻身。这叫石云飞如何不胆战心惊。母亲是全家的支柱,可她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妇,并没什么大奸大恶。为什么?
那些被人像抓小鸡似的捆绑起来吊在黄桷树上的人们,有些石云飞认识,也都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只是寻常百姓呀!为什么?石云飞想不明白。以后,母亲将要长年累月的无端的承受摧残,承受折磨了。
石云飞是被这排山倒海的趋势所威慑,茫然失措。母亲虽然柔弱,对这一家人来说, 她就是一堵遮风挡雨的屏障啊,这屏障倒了,一家人的生活就彻底完了。
由不得石云飞从心底放出悲声,生活在石云飞心里,完全被阴霾遮盖着,母亲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哦……
四
杜乡长曾是渗透进这家人的生活里的一缕阳光,让孩提时代的石云飞觉得生活是那么的美好。单亲家庭的孩子,妈妈聚积着孩子的全部希望。如果妈妈没了,孩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在妈妈病重的日子里,石云飞就涌起过这样的念头。如果妈妈没了,就让杜乡长来当妈妈。他觉得杜乡长,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在孩子的心里,欺负小孩子的是坏人,帮助小孩子的就是好人。后来长大点,知道偷东西做坏事情的是坏人,不做坏事情做好事情的是好人。后来读书,知道了半夜三更装鸡叫的地主周扒皮是坏人。再后来看电影知道了**是坏人,共军是好人。也当然知道了国民党是坏人,**是好人。杜乡长是**员,是最最好的人。谁知道风云突变,杜乡长一下子成坏人了,王学忠和杨海云转眼间也成坏人了。
这让石云飞多少有些迷糊,王学忠做了什么啦?据说是出身不好偷过甘蔗?杨海云成坏人更离奇,说的是喂养山羊走资本主义道路,成了新富农?如果别人说母亲是坏人还无法反驳,很早就有人说母亲是地主婆,地主原本就是坏人,这坏人的帽子已经蛰伏在母亲头上许多年了。
那些年蛰伏在母亲头上也就是一顶帽子,没人欺负她,也没人整她,杜乡长还处处帮她。可现在不同了,杜乡长完了,像天塌下来般,不但母亲遭殃,遭殃的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一排一排的捆绑起吊在树上的人,还有那玻璃渣和那飞舞的棍棒扁担……生活呵……你为什么这样哦?
妹妹却要回她的家了。十多年来,妈妈费了多少心血呵,石云飞很是依依不舍。他心里装的是相依为命的妹妹,虽然有人曾说妹妹是他的媳妇,可他心里装的是妹妹。是妈妈的女儿。妹妹没了,不知道妈妈的心里有多难过。对这一切,石云飞只有悲切而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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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知道什么是阶级斗争吗?想知道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农村的生活吗?完这一卷你会有所感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