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1章
后宫如懿传第三部后宫如懿传第三卷第二十章薨怿后宫如懿传3免费
太医的汤药不断灌入之后,皇后终于在亥时一刻清醒过来。皇后的脸色不复方才绝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点点珊瑚色的红晕,人也有了力气,可以慢慢说出话来了。
她轻微地咳嗽几声,隔着薄薄的素纱屏风,看见外头一道明黄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边,她齑粉般碎凉的心头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
齐鲁闻言出来:“皇上,皇后娘娘醒了。您……”
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惫,手边的浓茶喝完又添上,已经好几回了。他听得齐鲁来请,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后。”
皇后的殿阁中有浓重的草药气味,混着一个女人行将就木时身上散发出来的颓败气息。那种气味,好像是深地里开到腐烂的花朵,艳丽的花瓣与丰靡的汁液还在,却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迹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怜悯与悲惜,却亦不自觉地想起,他去看望晞月时,晞月临死前的那副样子。晞月垂死的面孔与皇后的脸渐渐重叠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头,嘴角蕴了一缕彻寒之意,还是坐在了皇后床前,温沉道:“皇后,你醒了?”
皇后的眼角滑落两行清泪,绵绵无力地滑过她苍白而发皱的面庞,缓缓道:“皇上,臣妾与您结发多年,经此一劫,即便太医不说,臣妾也知道自己寿数无多了。可臣妾不曾想,一睁开眼来还能一眼看到您在身边。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兴。”
皇帝的语气轻柔得如同三月的风,熨帖而暖融:“皇后,不要说这样丧气的话。好好儿歇着,你只是落水后受惊,养一养便会好的。”
皇后想要摇头,但此刻,摇头对她而言业已是十分劳累之事,费了半天力气,她也不过是轻轻地偏了偏头:“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无福,无法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经有了好归宿,臣妾请求皇上,不要因为臣妾离世,而让璟瑟守丧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个好年头。再不然,就当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只是补上婚仪罢了。她已经十七了,从前是舍不得她嫁人,如今却是耽搁不起了。”
皇帝颔首,眼角有微亮的泪光:“璟瑟是朕与皇后唯一的嫡出之女,朕一定会好好疼惜她。皇后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定决心,“再不然,朕就破例准许璟瑟出嫁后可另立府邸,与额驸留驻京师。”
皇后眸中一亮,颇有欢欣之意:“臣妾多谢皇上。皇上,可臣妾还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无福,上天不肯垂爱,只怕是时日无多了。”她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子,却也实在是无能为力。皇帝伸手扶住她半边身体,欲要出言相劝,却见她一脸执着,只得道:“皇后有什么话,但说便是。”
皇后依着皇帝的手臂,分明觉得他的手不甚用力,虽是扶着自己,却有着克制的距离和力气。这些年,他与她,名分上是结发夫妻,可这份相守之情,何尝不是如此?这样健硕而温热的身体,却从来不是只属于自己的。皇后油然而生无限凄苦之意,只觉得半生好强之心,尽数化作了一摊灰烬。无数言语挣扎着要从她舌尖蹦将出来,喘息了片刻。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于世,虽然舍不下与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际不可无月,后宫不可无主。”她仰起身,保持着最后一丝皇后的尊严,郑重道,“臣妾以执掌凤印的六宫之主身份,向您举荐继后人选。纯贵妃苏氏诞育皇子,于社稷有功。谨慎侍奉,温厚襄赞,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后执掌后宫,继任皇后。”
皇帝眸中一凉,像是秋末最后的清霜,覆上了无垠的旷野。他依旧含着最温和得体的微笑,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亲近之意:“皇后多虑了,你会好起来的。”
皇后咬着暗紫的下唇,勉力摇头:“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二公主、二阿哥和七阿哥都在下面等着臣妾了。皇上,纯贵妃她……”
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强再度浮起:“皇后,这些事不该是你思量的。皇后不仅是一个称呼,一个身份,更是朕的枕边人。那是朕该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后的面色逐渐发青,像一块碧色沉沉的玉,却无半点润泽的光华,她笑容凄苦如残叶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纯贵妃、舒嫔,哪怕是您要另选女子为中宫,臣妾都不担心。可有一个人,断断不能。”她眼中闪过残忍而怨毒的光芒,“娴贵妃出身乌拉那拉氏,先帝的景仁宫皇后有多恶毒,您是知道的。这样的女人的后裔,断断不能入主中宫。”
皇帝还是那样平静的口吻,却多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冷漠:“皇后,朕讲过,你是多虑。多虑的话朕是不会听的。”
皇后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跃着几乎要迸出森蓝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潜邸,您便只叫臣妾为福晋。臣妾得蒙皇上垂爱,正位中宫,您却也只称呼臣妾为皇后。福晋与皇后,不过是一个身份和名号而已。”她喘息着道,“皇上,您很久没有叫过臣妾的名字,您……您记得臣妾的名字么?”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抚地拍拍皇后的手:“皇后,你身子不好,不要再伤神了。”
皇帝的指尖所经之处,有男子特有的温暖力度,让身体渐渐发冷的皇后,生出无尽的贪恋之意。曾经,曾经这双手亦是自己渴盼的。可从未有过一日,这双手真正属于自己。这一日,它拂过谁红润而娇妍的面颊;那一日,或许又停留在谁饱满而蓬松的青丝之上。皇后这样恍惚地想着,眼中闪过一丝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不过一瞬,就失去了光彩。“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琅嬅,是‘琅媚福地,女中光华’的意思。”
皇帝点点头,眼里露出几分温情,柔缓道:“你的名字。很像一个皇后。”
“皇上!”皇后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声。那声音太过仓猝而凌厉,有着玉碎时清脆的破音。
外头即刻有宫女入内,小心唤了声:“皇上,皇后娘娘有何吩咐?”
皇帝温和地摆摆手:“下去吧。皇后只是叫朕一声罢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没朕的传唤,都不许进来扰了朕与皇后说话。”
宫人们恭谨退下,皇后的神色软弱下去,半边削薄的肩靠在苍青色嵌五蝠金线的帐上,整个人恍如一团影子,模糊地印在那里。她的喉间有无声而破碎哽咽:“皇上,为什么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呼唤一句名字。是这么难?臣妾有时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轻轻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长女,曾经的宝亲王嫡福晋。朕的中宫皇后,你有什么可怕的?所谓不甘心,也不过是你贪婪过甚,不肯满足而已。”
烛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却仿佛照不亮她暗郁心境。这一刻,她并不像一个母仪天下的尊贵之女,反而像某种瑟缩墙角不能见到天日的阴湿植物,怯弱而卑微。她的神思不知游离何处,痴痴道:“臣妾自闺中起就被教养要如何做一个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够嫁与皇子,是臣妾的福气。臣妾自知道这个消息起,每一日欢欢喜喜,满怀期盼。哪怕是知道诸瑛先嫁与了皇上为格格,臣妾也不过是稍有忧伤,转头便忘了。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给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并不好过。您有那么多的宠妾,除了族姐诸瑛,高氏娇柔,有她阿玛辅佐您:乌拉那拉氏骄傲,出身却高贵。二人专宠,连臣妾这个嫡福晋也不得不让她们两分。个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过?您眼里的妻妾争宠,不过是区区小事,而在臣妾眼里,却是攸关荣辱的莫大之事。还好她们彼此争锋不得安宁。但臣妾知道,无论她们谁赢,下一个要争的就是臣妾的福晋之位。还有后来的金氏妩媚,苏氏纯稚,臣妾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未真正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诉之于口,失了自习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个好妻子,对得起自己多年教养。可臣妾也不过是个女人,想得到夫君的爱怜,看着您夜夜出入妾室阁中,看她们娇滴滴讨您喜欢,臣妾身为正室,虽然不屑这样讨好,可心里如何能好过!”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愿听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听不出任何亲近或疏远,仿佛一个不相干的人一般,只道:“皇后多虑了。”
“多虑?”皇后的唇边绽开一丝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仿佛一朵素白而冷艳的花,遥遥地开在冰雪之间,“臣妾并非多虑,而是不得不思虑。您抬举高晞月的家世,抬举她的父亲高斌!您暗中扶持乌拉那拉如懿,哪怕她在冷宫之时,您身边还留着她的那块绢子,从未曾忘记她桩桩件件。臣妾如何能够安稳?皇后之位固然好,可历朝以来,宠妃恃宠凌辱皇后之事比比皆是。您喜欢的女人越来越多,您的孩子也会越来越多。臣妾和臣妾的孩子们,得到的眷顾就越来越少。臣妾如何能不怕,如何能甘心?臣妾……臣妾没有一日不是活在这样的畏惧之中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对,以唇际不屑的笑意划出楚河汉界般分明的距离,“你有尊贵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儿女双全,位极中宫。你还有什不得安生的?”
皇后的呼吸渐渐受窒,急促而沉重,那声音如错了点的鼓拍,绝望地敲打着。胸中忽然大恸,他的疏离,原来就是她的绝望。那样前所未有的绝望,盘根错节占据了她行将碎裂的身心。
“皇上,您对臣妾若即若离,臣妾从来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过没有,寻常妇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罢了,可臣妾是皇后,六宫的人堆到一块儿,臣妾站在峰巅上。臣妾没有什么可以依凭的,若您的心意变化,臣妾所拥有的貌似安稳的一切便会烟消云散。”皇后的哭声哀怨沉沉,她本是虚透了的人,如何经得住这样激烈的情绪,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面大口地喘息着,如同一条离开水太久的行将干枯的鱼,殿阁里静极了,青雀舫偶尔随着水面的波动均匀而和缓地起伏,像遥远的时候母亲轻轻摇晃的摇篮,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鎏金烛台上的红烛烧得久了,烛泪缓缓垂下,嗒一声,嗒一声,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静静侧耳,听着周遭细微的响动,良久,他亦动容:“皇后,你从未对朕说过这么多话,从来也没有。所以竟连朕也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不安稳,这样害怕。只是皇后……人的愿望不能太多,太多了,连神灵都不会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后嫡出。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两位阿哥。哪怕永琮还在襁褓之中,朕也已经有立储之意,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为着阿哥们来日的名声,许多事,朕都睁一眼闭一眼。只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缓了声音,俯下身子,略带神秘之色,在皇后耳边低语如昵喃:“其他的事也罢了,朕听过只当是脏了耳朵,掏干净便是。但过些日子就是哲悯皇贵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问问你,你的族姐诸瑛,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没有一点不安么?”
仿佛有惊雷隆隆滚过天灵之上,皇后身体剧烈地一震,睁大了浑浊含泪的颤声道:“皇上。多年来宫中一直传言是臣妾嫉妒诸瑛生下长子,所以害死了她!原来您也是这么想的!”
皇帝俊挺的面庞上疑云深重:“那么阿箬呢,既然阿箬受你安抚指使,那么玫嫔和怡嫔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皇后的声线陡然凄厉,高高抛向云际,复又举起右手指天道:“臣妾发誓,臣妾用富察氏全族百年的荣耀和福祉发誓,诸瑛之死,绝非臣妾所为!而玫嫔与怡嫔之子的的确确是娴妃所害,不干臣妾的事!”
皇帝伸出手,轻缓地握住她指天发誓的右手,温和道:“皇后真是病糊涂了,誓言若是有用,朕还要纲纪法度做什么?”
皇后失血的双唇剧烈地颤抖:“臣妾一生所为,无一不是为了保全富察氏尊贵的荣光,为了对得起富察氏列祖列宗用血汗换来的荣光!不到逼不得已,臣妾何必置人于死地,留下威胁富察氏全族的嫌隙?皇上,臣妾爱子私心,是想让永璜自生自灭,也曾故意纵容永璋娇生惯养,可臣妾从未想过要他们死啊!更迫论除去玫嫔、怡嫔之子!她二人出身微贱,便是生下皇子又如何,也断断不会动摇嫡子之位,臣妾费这个心做什么?”
“做什么?”皇帝轻嗤一声,“你自己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是为了你心心念念的富察氏一族!如懿的姑母是先帝皇后,你一直忌惮她的出身,也不喜她的性子。除了玫嫉与怡嫔之子,顺带着也除了如懿,岂不合你心意?再者,玫嫔与怡娘出身低贱,|那么如懿和慧贤皇贵妃若诞下皇子,你便会觉得是在动摇嫡子之位了吧?哪怕对着一直顺服你的慧贤皇贵妃,你不也赐了她那么珍贵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以防来日么?便是如懿进了冷宫,蛇咬火焚,饮食加害,你不也做得得心应手!”
有片刻死寂,几乎要逼得人发疯。皇后哑声笑了起来,似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凄然呼道:“是,臣妾是防着身份高贵的宠妃生子,是深恨如懿从前的张扬而在她入冷宫后加以折磨,也曾因为高氏告诉臣妾如懿在冷宫诅咒永琏而欲杀之泄愤。可冷宫失火之事,如懿中毒之事,臣妾真心不知!”她恨到了极处,惶惑地望着四周,枯瘦的手如雪中的残枝紧紧牵缠着床帐上垂落的杏色绞银线流苏。那流苏原是极韧,勒得她的手割出或青或紫的印痕,皇后死死攥着不放,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撑住自己随时都会倒下的身体似的。她原本温和端庄的杏眼睁得滚圆,几乎要核突暴出,她凄厉地嘶声道:“这些事,是谁害臣妾?是谁要害死臣妾?”
“谁要害死你?”皇帝忍无可忍,鄙夷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便是自己害死了你自己!”
皇后的目光倏地一跳,骤然死死盯在皇帝身上,由炙热而至冰冷,她的神情近乎痴狂:“原来这些事皇上早就知道,却隐忍至今才来问臣妾。这究竟算是您的恩典还是臣妾的冤孽?”
皇帝的神色平静如水,话语的锋利藏在悠然语调中:“这些年的你的所作所为,朕从旁人口中也算略知一二。你私德有亏,但你是朕的皇后。作为一个皇后,你为朕生儿育女,也算节俭自谦,对着嫔妃也未有忌妒尖酸之色,算是御下宽和,不曾让天下臣民有半分议论。朕若揭破你,只会让你成为朕山河岁月里的污点,让皇室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就像一袭华美的衣袍,纵使底下虫蛀蚁蚀,破败不堪,他也得保留着外表的金玉绮丽。多年夫妻,恩情固然不会少,但她屡屡进逼,不曾领会他的提点,也终将那些年的恩情积郁成了难以言说的厌烦。只是想起他们共同的孩子时,那样纯真的笑脸,才会让他的情绪稍稍缓和。他知道她本性温和,并不如后来所知的那样凌厉,也知道她会极力维持着这样的温和过下去,只不过来日,终究会渐渐疏远,只剩下礼仪所应有的客气。
皇后静静地听着,所有的情绪在她的克制下渐渐平息,终于回到如常的雍容与宁和。她挣扎再挣扎,终于支撑着俯身拜下,冷然道:“皇上这么顾及皇室颜面,顾及自己的颜面保全臣妾,实在是圣恩滔天。”她仰起脸,目视皇帝,“既是皇上恩惠,那臣妾不能不报,就恕臣妾直言一句。臣妾固然是为了富察氏一族殚精竭虑,您又何尝不是为了自己的心意无所不用?您这样的性子,固然圣明聪敏,但亲近之人,无不为此所伤。事到如今,臣妾做的孽臣妾自己担着。可来目无论谁为继后,有您在一日,只怕下场都不会好过臣妾今日!臣妾就睁着这双眼睛,在天上看着!”
皇帝施施然站起身,全然不以为意,行至紫檀雕牡丹圆桌前,瞥了一眼桌上的茶点,沉声道:“今世之事未有定数,皇后还想着身后的因果么?皇后还是好自保养着,朕与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皇帝走到殿阁外,一阵冰凉的水上夜风扑面而来,无声无息地贴附在他的身体,像不曾经意的侵袭。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心底原本极力压着的恼怒之情,腾地窜起密密的火舌,和着皮肉被舔灼时的焦苦气味,竟有了一缕怜悯之意。这样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际,竟也会如此凄厉哀戚。他从未想过,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会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转渴盼着他的温柔。
那一瞬,有一个念头,几乎如滚雷般震过他的心头。如果,琅嬅说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实并未做过那么多错事里如果,对如懿和后宫种种挫磨真的仅止于阿箬的无知和刻毒。
那么这个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错过了许多?
神思蒙昧的瞬间,他突然忆起从前,红烛摇曳成双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待过,可以得到一位贤惠温柔的名门闺秀,相伴一生为妻。
琅嬅,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却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他掀起金线绫罗红盖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说过:“妾身愿以富察氏的百年荣光,相随夫君左右,为夫君生儿育女,为贤良妻室。”
或许曾经,他们都曾真心地期盼过,未来的曰子可以风光明媚,永无险途。
却最后,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长女,次子,第七子。唯余下一个璟瑟,如今也要嫁为人妇,不得承欢膝下。
一场数十年的姻缘所得,只能留下这些么?
皇帝用力摇了摇头,似要摆脱这种不悦情绪的困扰,索性迈步朝前走去。李玉早已带人候在外头,见皇帝独自负手出来,觑着皇帝的神色,乖觉地问道:“皇上的脸色不太好看,是为皇后娘娘的病情担心吧?皇上真是情深义重,一直陪着皇后娘娘。”
皇帝并不回答,李玉忙收了话头,恭谨问道:“皇上,夜深了。请旨,去哪儿?”
皇帝扬了扬脸,不假思索道:“去娴贵妃处。”
李玉响亮地答应了一声,扶了皇帝道:“嗻。皇上起驾。”
一行人迤逦而行,不过几步,只听得身后哀声大作,宫人们放声大哭。赵一泰疾奔而出,跪倒在皇后的青雀舫外悲声大呼:“皇后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风猝不及防地扑进他的眼,扯动他的睫,那样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疼痛,如细碎的裂纹,渐渐蔓延开去。他的声音恍然有几分凄切,在深沉的夜色里如碎珠散落:“永琏,永琮,你们在地下别怕,你们的额娘来陪你们了。”
第二十一章暗涌(上)
乾隆十三三月十一日亥时,皇后富察琅嬅薨于德州,年三十七。
皇后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静静坐在自己的龙舟之内,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将皇帝压得沉重而无声。如懿闻得消息,早已换过一身素净衣衫,只以素银钗并白色绢花簪鬓。皇帝俊朗的面容在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有着虚弱的苍白。想是许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肿着,暗红的血丝布满青白色的眼底,如纵横交错的血网。
如懿依在皇帝身边,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仿佛只有一个似的。相对亦是只影寂寥。夜风吹起涌动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荡荡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和着远远传来的哭声,缓而重地拍在心上。
皇帝定定地看着如懿,半晌之后才幽幽地轻叹一口气:“皇后死了,但她至死不认。”
如懿握着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样,彼此抵触交缠,却始终暖不过来。她的神情平静至极,徐徐道:“至死不认,也已经是做下了的事情。”
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凉的春夜,他的长吁如叹,却是秋色初寒的冷:“皇后拿着富察氏百年的荣耀和福祉发誓,她做过的她认,可冷宫失火之事,玫嫔与怡嫔失子之事,她至死不认。”i
如懿的身体微微一颤,牙关紧咬处有讶然之声逸出。她仰起脸问:“富察氏百年的荣耀和福祉?她真的拿这个来发誓?”连她亦是知道的,身在众星拱月的凤位,心心念念着诞育皇子,稳居后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过是富察氏的荣耀。然而她的神色旋即冷了下来:“也不过是发誓而已,臣妾不相信誓言。”她沉吟片刻,“皇上,素心与莲心是皇后的心腹随身,许多事咱们如有疑问,如今皇后薨逝,,或许可以从她们口中探知些许。”
皇帝静了片刻,沉声唤了李玉,然而入内的却是进忠,他叩首道:“李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着。”
皇帝也不理会,只道:“你在也是一样,去传素心和莲心过来。”
进忠正答应着要转身出去,忽然见外头帘影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恭顺地垂首站在一边,道:“奴才李玉给皇上请安。”他跪伏在地,看了进忠一眼,沉声道,“皇上不必去唤素心了,奴才适才出去,便是听人来报说素心触柱而死,殉了皇后娘娘。”
皇帝与如懿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读到一丝震惊之色,不禁相顾失声:“素心殉主?”
李玉低首道:“是。皇后娘娘薨逝,青雀舫上本有许多事要料理。谁知忙中生乱,莲心遍寻不着素心,只好知会奴才一起寻她。谁知就在上岸的地方有座牌坊,奴才寻着索心时,她已经在牌坊的石柱子上撞死了。”
如懿望着皇帝,从他闪烁的神色里读到一丝再清晰不过的狐疑之情。那狐疑,分明也是长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细细的毛刺,隐隐触动着细微的痛和痒:“皇上,殉主是光明正大之事,素心何必悄悄儿地背着人?”
皇帝凝神片刻,问道:“李玉,你去嘱咐毓瑚,她年长稳重,让她去瞧瞧素心的尸身,商量了叫人如何处置。另则,莲心在哪里?”
李玉一壁答应着,忙回禀道:“莲心不安,已随奴才过来了,正候在外头呢。”
皇帝不假思索,立时道:“让她进来。”
因是皇后跟前儿得脸的宫女,莲心已经换了一身雪白孝服,罩着浅银色弹丝绣暗青往生莲花比甲,黑发用银线挽就,簪着满头白霜霜花朵。她一张容长脸儿极淡漠,细细的眉眼低垂着,眼中虽然含泪,却并无过于悲痛之色。莲心进来行了礼,便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像是知道有话要答似的。
如懿见莲心这般,便也懒得费口舌,径直道:“皇后娘娘的病不是一日两日了,你和素心同在一处,素心是否早有殉主之意?”
莲心垂首跪在地上,淡淡道:“自奴婢离开王钦又回到皇后娘娘身边伺候之后,虽然还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婢,但到底不如往日了。有什么事,皇后娘娘和素心也多避着奴婢,只叫奴婢在殿外伺候。倒是皇后娘娘这番病了之后,素心还与奴婢有些话说。”她眸光一扬,少了些低眉顺眼,一字字道,“素心说起皇后娘娘的病状,十分忧心,也曾提到家中仍有病弱老母,希望来日可以出宫侍奉左右。”她轻叹,“素心真是孝顺之人,不比奴婢无依无靠,无家可归。”
皇帝与如懿如何不懂,便是李玉亦惊呼:“素心牵挂家人,怎会突然殉主,想是她知道的事多了,怕获罪才自裁倒说得过去。”
莲心跪在地上,素白的孝服掩得她身姿格外纤弱,可她的话语却是那般掷地有声,铿锵入耳:“李公公这话糊涂了。素心是皇后娘娘的奴婢,她若有罪那皇后娘娘成什么了。若想自裁,也不必惦记着家人了。”
李玉一向在皇帝面前得宠,惯是圆滑的,闻言也有些讪讪。
如懿见皇帝并不作声,只是支着额头,双眸似闭非闭,仿佛只是在听,仿佛亦只是倦了眠一眠。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当下示意李玉出去,方才问出声:“素心是否有罪,皇后娘娘成了什么,本宫与皇上都不甚清楚。只是你在皇后身边多年,许多事,你总该知道些许。”
莲心的目光恍若一渊深潭,乌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见底。她俯身叩首,郑重道:“娴贵妃娘娘,奴婢方才已经说过,自回到皇后娘娘身边伺候后,许多事奴婢因未能近身,所以懵然不知。但奴婢到底侍奉了皇后娘娘多年,也算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性。她虽然难免有私心做些不当之事。但许多事,奴婢觉得她犯不上,也无谓去做。”
如懿目光一震,只觉胸间五味陈杂,酸涩苦辣一齐逼了上来,只在喉头逼仄涌动。她的眼神与莲心短暂相接,不自禁地缓缓摇头,莲心以她眼中的一泊清明的闲定安静,默然承受。烛光微微摇曳,带着几分身不由己的萧瑟,映着她白皙的面庞,却未能染上一层稀薄的红晕。良久,如懿只是轻叹:“难为你肯说这样的话。”
莲心微微一笑:“奴婢知道娴贵妃娘娘未必相信,连奴婢自己都不相信。奴婢活下来的这几年,只要有人有一语提到王钦,奴婢心头就会滴血。连在梦里,奴婢都会梦到那些不堪的日子,夜半惊醒。但诚如奴婢所言,皇后娘娘会因私心而行事不当,但杀人放火的事,她无谓去做,更怕做了会牵连她最重视的富察氏荣耀,还有她日夜期盼的儿子的太子之位。”
这些话,如同铮铮惊雷滚过如懿的心头,一颗心惊得几乎要翻转过来,忍了这么多年,恨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若不是自己恨着的那个人,又会是谁?情思恨意于回百转,然而,这一层滋味是无法以言语尽述的。如懿的脸色像初雪一般苍白至透明,是一种脆弱的感觉,仿佛自己成了一片薄而脆的枯叶,转眼便要随着风飘散了似的。信,抑或不信,曾经以肉身和心肠所承受的种种苦楚,抵死之痛,都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烙印。时光的荏苒留给她的,是血肉模糊后疤痕依旧的身心和日渐趋于完美的无可挑剔的笑容。
而这些所受,来自于谁,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可如今,却也是糊涂到了极处。
皇帝见如懿神色恍惚,心中亦是不忍,忙伸手扶住了她道:“夜深了,你再熬着也是苦了自己,赶紧回去歇息吧。”说罢,便吩咐了李玉,殷殷送了如懿出去。
如懿才走到皇帝龙舟尾上,却见风露中宵,一位披着莲青色如意云纹披风的玲珑女子立于舟尾,遥遥望着自己,莹白面容上盈出融融笑意。
如懿原是疲累到了极处,一见她笑盈盈望着自己,不觉心头一暖,疾步上前握住她手道:“海兰,夜来风寒,怎么这个时候还过来?”
因在夜阃,海兰只用一枚羊脂白玉嵌碧玺莲荷扁方松松挽着云髻,燕尾上几朵碧玡瑶珠花点缀,越发显得素雅清简。海兰垂首道:“今日自午膳后便未和姐姐说过话,心里总存着许多事,实在睡不着,便来这里等姐姐了。”
如懿替海兰紧了紧披风上的垂珠深紫缎带,露出她颈间一痕吴棉的浅蓝紫连珠暗花锦纹罗衣,嗔道:“生了永琪后一直畏寒怕风,自己也不仔细些。”她瞥一眼四周,“你若不嫌烦,今夜便在我那里住下,咱们好好儿说说话。”
海兰眼眸一转,正声道:“那是应该的。皇后娘娘薨逝,姐姐怕有许多事要照料,我只陪着姐姐,照应些微末琐事吧。纯贵妃早已守在大行皇后的青雀舫上。”她忽然凝眸,伸手替如懿取过腋下鎏金菡萏花苞纽子上系着的雪青绫销金线滴珠帕子,沾了沾她额头晶莹的汗珠,取笑道,“姐姐怎么了?这会子夜寒,竟出起冷汗来了?”
如懿与她挽了手走得远些,只觉得牙关一阵阵发紧,哑声道:“她拼死不认想要害死咱们,她说不是她做下的……”
海兰骤然停住步子,旋身凝视着如懿。片刻,她樱唇微张,吐出的言语字字雪亮,打断道:“就算不是她做下的事,这些年咱们受的这些苦,都和她脱不了干系!所以,哪怕是她没做,人都死了,算在她头上便又怎的!”她冷笑道,“难不成她做了鬼魂,还要来找咱们分辩不成!我倒盼着她魂魄归来,与我说个明白呢!”
心头如被透明的蚕丝一缕一缕细细牢牢地缠紧,一圈又一圈,几乎透不过气来。如懿喃喃道:“海兰,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若害咱们的事不是她做的,那会是谁?她已经死了,高晞月也死了,我却不知道还要和谁斗下去,那人又躲在哪里?我们活在这儿,却又和草莽野兽有什么区别,夜防日斗,生死相搏,却永不知下一个对手何时会出现,何时会咬住自己的喉咙。”
“一身绫罗,不过也是享着荣华的困兽,与它们并无区别。”海兰笑色宛然,露出糯白细牙,“姐姐,爱,如果能支撑着人活得更好,那恨,于我们了,她是来不及后悔,咱们是犯不上后悔。”她以澹然的目光相望,唇角衔着一丝清淡笑意,掰着纤纤的指道,“姐姐,前头压着咱们的一个个死绝了,也该轮到我们了。”
如懿只是恍惚地笑着,一双眼藏着幽幽沉沉的心事起伏,茫然不知望向何处。这样清寒的夜里,|隐隐约约有春鸟的啼啭夹杂在哭声之中,对着杨柳烟,梨花月,无端惹人悲凉。
海兰上前一步,与她的手紧紧相握:“姐姐,你应该高兴。”
须臾,如懿向上挑起的唇勉力勾勒出一朵笑纹,却清冷得让人觉得凄凉:“海兰……我恨了她那么久,如今她死了,我却不觉得高兴。死了阿箬,死了高晞月,死了富察氏,我恨着她们,算计着她们,彼此缠斗了这么多年,可接下来会是谁?我又为什么高兴?总仿佛这样的日子无穷无尽,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海兰眉目间清净内敛,语调却冷得如万丈寒冰:“旁人的人生可以删繁就简,安稳一世。可咱们一脚踏进了紫禁城,这一辈子就是今日重复昨日的日子,永无尽头。姐姐,你可以不恨,可以不高兴,但你得明白,我们若不努力活着,今日躺在那儿被别人哭的,就是自己。”
簌簌风露拂面,如懿独立于月色波毅银光素涟之下,已无太多喜悦或是悲伤,只是有淡淡的倦,并有寒意。
龙舟殿阁中静得出奇,莲心跪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皇帝只身长立,凝神俯视不语。莲心的身子俯得越发低了,几乎要匍匐在龙靴边上,那浅金色的靴子,黄漳绒的靴面用夹金线穿着米珠和珊瑚粒,密密匝匝。盯得久了,只觉得自己也成了那靴面上细细一粒,一不留神便会滚落下来,踏成齑粉。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淡淡道:“你是个聪明人,许多事应该明白。”
莲心恭谨道:“奴婢自然明白,无论奴婢是因为谁而脱离王钦魔掌,但归根究底,|能允许奴婢逃离、能放奴婢生路的,这世间只有皇上一人。若无皇上应允,什么都是虚空。”
皇帝颔首:“莲心,这便是你比旁人聪明的地方。可你对皇后也算忠心,回到她身边之后,对她不利的话,你一句不说;对她不利的事,你一件不做。”
莲心的脸容沉静如水:“奴婢终究是皇后娘娘的奴婢,虽然她曾害得奴婢终身受苦,但背主之事奴婢做不出来。皇后娘娘生前奴婢不能出一句恶语。如今身后,皇上但问,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帝微微沉吟:“那么,阿箬曾经告诉朕,指使她害娴贵妃、害朕的孩子的人,是皇后和慧贤皇贵妃。”他缓缓论起,将阿箬昔日之言一一述说。
莲心皱眉细想了片刻,扬眉道:“皇上不觉得阿箬说的这些话里,屡屡提到素心,却未曾提到是皇后娘娘么?”
皇帝轻晒,仰首望着阁顶繁复的迷金叠彩,那细腻的金粉填在艳色的朱漆上,炫得几乎要花了眼睛:“素心比你更算是皇后的心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皇后所指使么?”
莲心一时语塞,她雪白的板缎长袄,裙边绣满浅青并香色缠绕的枝蔓,像一枝没有生气的藤蔓,笔直地僵立在壁间。半晌,她摇头,咬着唇道:“奴婢不知,亦不能答。皇上方才又提起皇后娘娘用冷寒之物毒害冷宫中的娴贵妃,这事奴婢也略听过一二。但奴婢细细想去,皇后娘娘自己素日都不大留心饮食,娘娘离世前几日,太医还曾见素心端了薏米汤饮给娘娘喝。那汤娘娘喝了几日了,反是太医说起薏米清热利水,但颇为寒凉,不宜娘娘饮用。这般想来娘娘其实懵然无知,奴婢也纳罕,为何娘娘对着娴贵妃却又这般懂得了?”
皇帝眸中微寒:“你是说,除了素心和皇后,只怕还有人牵涉其中?素日与皇后往来的,除了慧贤皇贵妃还有谁?”
莲心细细想了半日:“纯贵妃、嘉妃与婉常在也常常来往。皇后喜欢四阿哥,与嘉妃略亲近些。只是嘉妃一向与慧贤皇贵妃只是面子上的和睦,也不大将别人放在眼里,只和纯贵妃亲近些。皇后娘娘一向顾着彼此的颜面,所以慧贤皇贵妃若一人来,便不大叫嘉妃一起。”
皇帝的眼底闪着幽暗的光芒,旋即自己亦摇头,释然道:“嘉妃一向是个口无遮拦的,得罪了人也不仔细,对着朕更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她这样的直肠子的人,应该不是她。”
莲心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想想却也没什么确实的疑迹,便也无言了。
皇帝神色黯然,挥了挥手:“也罢。莲心,你在宫中之事已了,朕会让你出宫安置,好好度日吧。”
莲心一怔,旋然有泪水滑落,郑重三拜,谢恩离去。毓瑚立时进来,端了一盏清茶,悄无声息走到皇帝身边,轻轻唤了一声:“皇上。”
皇帝木然站着,淡淡道:“朕无需人伺候,下去吧。”
毓瑚躬身答了一句,却不退下。他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一枚烧蓝溜金蜂点翠绣球珠花,摊开右手,平伸在皇帝跟前。
那珠花上,分明沾了一丝血痕!
皇帝的身体微微一震,原本空茫的目光骤然缩成一根锐利的银针,几乎能戳穿毓瑚弓腰缩背的身体。他的声音暗哑低涩,像生锈的铁片涩涩地磋磨:“这是朕赏给纯贵妃的!哪儿来的?”
毓瑚到底年长,见惯了御前风雷,便道:“方才奴婢去瞧素心的尸身,想要善后处置,结果在素心拱紧的手心里,发现了这个。”她看一眼皇帝的神色,不动声色道,“素心至死紧紧摇在手里,想是要紧的东西,奴婢不敢错了,也不敢惊动旁人,悄悄取了出来。”
皇帝的神色似是寒霜冻凝:“你做得极好。”他侧一侧脸,毓瑚懂得,将那珠花放在皇帝身后的黄花梨长桌上。她正要离去,皇帝冷冷道:“你也认得是纯贵妃的东西,是不是?”
毓瑚道:“去岁七夕,皇上特为各宫主位所制,说是不要只用主位们素日最爱的花儿朵儿,另外择了的。皇后娘娘用的是佛手花,娴贵妃是玫瑰,纯贵妃是绣球,嘉妃是栀子,愉妃是蔷薇,舒嫔是真珠兰,每人六对,都用烧蓝溜金蜂点翠镶了南珠,作簪鬓之用。奴婢前来见皇上前,特意又找内务府的人查问了一番,并无错漏。”她微微迟疑,还是道,“除此之外,奴婢也未查到什么,只是光凭一朵珠花,做不得数的。”
“一朵珠花!的确做不得数!”皇帝口吻极淡,“眼下纯贵妃在哪里?”
毓瑚顺从地答:“奴婢从皇后娘娘的青雀舫过来,见纯贵妃与嘉妃忙着置办丧仪之事呢。”
皇帝目光一瞬:“嘉妃也在?”
毓瑚道:“是。嘉妃也帮不上什么,一应都是听纯贵妃的安排处置。”
皇帝的声线沙沙的,像是磨着什么铁器似的钝:“嘉妃听纯贵妃的安排处置?纯贵妃倒厉害,朕还没吩咐,她便自己上赶着去安置大行皇后的丧仪了!连嘉妃也得听她的,好不简单!”
毓瑚诺诺应着,陪笑道:“纯贵妃年长,又有三个阿,嘉妃平日纵眼高些,也分得轻重缓急。”
皇帝忽地抿紧了唇,像是拼命压抑着某种涌动的情绪,冷冷道:“纯贵妃,倒是养着朕的大阿哥、三阿哥和六阿哥呢!”
毓瑚哪里敢接这样的话,只得屈膝道:“奴婢失言,奴婢没有诋毁纯贵妃的意思。”
皇帝摆了摆手,和言道:“毓瑚,你是从前和朕的……”他似乎意识到不对,立刻改口道,“你是和李太嫔一同进宫伺候的,年久稳重,又怎会失言?”
毓瑚答应着,见皇帝说罢,沉思着良久无言,便也福了福身告退。皇帝只盯着那枚带血痕的珠花,眼底燃起一簇火苗,渐渐燃成焚心火窟,仿佛要将那珠花烧融殆尽,焚为灰末。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慢慢移下了金丝术窗棂上蒙着的索丝云绡。那朦胧的流素清光,映上皇帝哀伤而倦意沉沉的脸。他缓缓起身,步至床榻边,颓然倒下:“皇后,要是朕疑心错了你……”他低喃,语意艰涩,“你别怪朕,你别怪……”他无声地抚着榻上一对空落落的明黄云缎挑蝠枕,微一侧首,有透一明的水痕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