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如懿传12明争暗斗
太后站在慈宁宫廊下,看着福姑姑指挥着几个宫人将花房送来的数十盆“黄鹤翎”与“紫霞杯”摆放得错落有致。彼时正黄昏时分,流霞满天如散开一匹上好的锦绣,映着这数十盆黄菊与紫菊,亦觉流光溢彩。
福姑姑笑吟吟过来道:“慈宁宫的院子敞亮了许多。若是在寿康宫,这几十盆菊花一摆,脚都没处放了。”她见太后欢喜,愈发道,“也是皇上的孝心,那日携了皇后亲自来请您移宫。如今有什么好的都先尽着您用。连花房开得最好的紫菊,也都送来了您这里。”
太后微笑颔首,扶着福姑姑的手走到阶下,细细欣赏那一盆盆开得如瀑流泻的花朵,“如此,也算哀家没白疼了皇帝。只不过那日虽然是皇帝和皇后来请,可这背后的功劳,哀家知道是谁。”
“太后是说娴妃?”
太后拈起一朵菊花仔细看了片刻,“颜色多正的花儿,和黄金似的,可惜了,还没开出劲儿来。”
福姑姑笑道:“有您爱护调教,要开花不是一闪儿的事?”
“这也急不得。满园子的花,前面的花骨朵开着,后面的也急不来。由着天时地利吧。”太后松开拈花的手指,拍了拍道,“皇上只给她一个妃位,是可惜了。按着在潜邸的位分,怎么也该是贵妃或者皇贵妃。”
福姑姑取了绢子替太后抹了抹手,“有福气的,自然不在这一时上看重位分。往后的时间长着呢。”
太后颔首道:“慧贵妃是会讨人喜欢。有时候跟着皇后来哀家这里请安,规矩也一点不差。”
福姑姑道:“照规矩是该晨昏定省的,但皇后和嫔妃们,也不过三五日才来一次。这……”
“哀家住在这慈宁宫里,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后,一日来两次也好,三五日来一次也罢,都不是要紧事。要紧的是哀家的眼睛还看着后宫,太后这个位子原不是管家老婆子,不必事事参与介入,大事上点拨着不错就是了。这样,才是真正的权柄不旁落,也省得讨人嫌。”
福姑姑这才笑道:“太后的用心,奴婢实在不及。”
夜来的长春宫格外静谧,明黄色流云百蝠熟罗帐如流水静静蜿蜒地下,便笼出一个小小天地,由得琅华伏在皇帝肩上,细细拨着皇帝明黄寝衣上的金粒纽子,只是含笑不语。
皇帝本无睡意,便笑,“皇后一向端庄持重,怎么突然对朕这么亲昵起来了?”
琅华轻笑道:“皇上只看见臣妾端庄持重,就不见臣妾也依赖皇上吗?”
皇帝望着帐顶,嘴角含了薄薄一缕笑意,“皇后在后宫一力独断,为朕分忧,朕很高兴。不过见惯皇后的皇后样子,小儿女模样倒是难得了。”
皇后默然片刻,慢慢笑道:“后宫小儿女情肠多了,难免争风吃醋的小心眼儿多些。臣妾若再不持重,岂不失了偏颇,叫人笑话?”她停一停,小心觑着皇帝道,“皇上的意思,是嫌臣妾今早提议让娴妃居住延禧宫是有些失当了。”
皇帝略略含了一丝笑影,松开被琅华倚着的肩膀,“皇后是六宫之主,后宫的事自然应当由皇后决断。皇后的提议,朕自然不会不准的。”
琅华心头微微一惊,不免含了几分委屈,“皇上这样说,真是低估了臣妾了。难道臣妾跟随了皇上这些年,还会如几位贵人一般不懂事,只晓得争风吃醋?臣妾不过是以为,皇上近日抬举慧贵妃,自然是恩宠有加,慧贵妃贤淑安静,也受得起皇上这点眷顾。只是娴妃在潜邸时位分既高,性子又傲,如今被贵妃高了一头,难免气不顺,要与人起争执,不若将她放到安静些的地方,也好静心些。等她心气平伏些许,皇上再好好赏赐她给她些恩典就是了。”
皇帝伸手抚了抚皇后的头发,“皇后思虑周详。”
琅华这才松了口气,伸手揽住皇帝的手臂,笑意盈盈,“臣妾的愚见,怎么比得上皇上的圣明。往日里皇上一向称赞娴妃慧心兰性,而慧贵妃娴静温婉,怎么到了今日给娴妃的封号是娴,贵妃反而是慧?臣妾却不懂了。”
隐隐有风吹进,帐外的仙鹤衔芝紫铜烛台上烛火微微晃了一晃,映着拂动的帐幔,如水波颤颤,明灭不定。皇帝的脸色落着若明若暗的光影,有些飘浮不定,他的笑影淡得如天际薄薄的浮云。“朕也是随手择了两个字罢了。”他低下头看着琅华,“朕嘱咐了内务府,用心布置你的长春宫,你可还满意吗?”
琅华笑意深绽,仿佛烛火上爆出的一朵明艳的烛花,“皇上在后宫的第一夜是留在臣妾宫中,便是对臣妾最大的用心与恩典了。”
皇帝轻轻拍着琅华的肩膀,声音渐渐低微下去,却依依透着眷恋与温柔,“朕的用心,你懂得就好了。你是朕的皇后,又一向贤惠,后宫的事你打理着,朕很放心。”
因出了丧,也立后封妃,嫔妃们也不再一味素服银饰了。海兰一早换了一身如意肩水蓝旗装,只衣襟袖口绣了星星点点素白小花,如她人一般,清新而不点眼。自然,这也是她一贯的态度。
海兰照常来候着如懿起身,又陪她一同用了早膳,才去长春宫中向琅华请安。
琅华气色极好,又精心修饰过容颜,换了芙蓉蜜色绣折枝蝴蝶花氅衣1,头上只用一只鎏金扁方绾住如云乌发,端正的发髻上只点缀了疏疏几点银翠珠钗,并几朵通草花朵而已。虽然简单,倒也大方爽朗。一大早二阿哥也被乳母抱来了,琅华愈加高兴,嫔妃们也少不得热闹起来,说着二阿哥又壮了或是看着聪明伶俐。
唯有嘉贵人金玉妍打量着琅华一身的打扮,笑吟吟不说话。琅华一时察觉,便笑道:“素日里嘉贵人最爱说笑,怎么今日反而只笑不说话了,可是长春宫拘谨你了?”
玉妍忙笑道:“臣妾是看皇后娘娘身上绣的花儿朵儿呢,虽然绣得少,可真真是以清朗为美,看着清爽大气。”
琅华略略正了正衣襟上的珍珠纽子,含笑道:“嘉贵人一向是最爱娇俏打扮的,本宫倒想听你评说评说。”
玉妍斜斜行了一礼,如风摆杨柳一般,细细说来:“臣妾看娘娘身上的满绣折枝花,像是从前大清刚入关的时候,宫眷们最时兴的绣法,往往以旗装绣疏落阔朗的图案为美,用的也是京绣手法,讲究的是大气连绵,富贵吉祥。而时下宫里最时兴的,是用轻柔的缎料,追求轻盈拂动之柔美,往往在袖口衣襟和裙裾上多绣花样,身上则花样轻巧,多用江南的绣法,或用金线薄薄织起,虽然花枝繁密,但追求越柔越好。如今看皇后娘娘的装扮,真是颇有入关时的古风呢。”
众人听玉妍娓娓道来,再看自己身上旗装,虽然颜色花色各异,但比之皇后,果然是轻盈软薄许多。
皇后听她说完,不觉叹道:“同样是穿衣打扮,本宫一直觉得嘉贵人精细,如今看来,果然她是个细心人,能察觉本宫的心意。今早起来,本宫查看内务府的账单,才发觉后宫女眷每年费制衣料之数,竟如斯庞大。本宫身上的衣衫虽然绣花,但花枝疏落,又是宫中婢女、京中普通衣匠都能绣的。而你们所穿,越是轻软,就必得是江南织造苏州织造所进贡的,加上织金泥金的手法昂贵,其中所费,相差悬殊。而且后宫所饰,往往民间追捧,蔚然成风,使得京城之中江南所来的衣料翻倍而涨,连绣工也愈加昂贵。如此长久下去,宫外宫中,奢侈成风,还如何了得。”
琅华一句一句说下去,虽然和颜悦色,但众妃如何不懂其中意思,都垂下头不敢再多言。唯有纯嫔不知就里,赔笑道:“皇后娘娘说的是,只是皇上一向都说,先帝与康熙爷励精图治,国富民强……”
琅华淡淡一笑,取过茶盏定定望向她道:“民间有句老话,叫富不过三代。即便国富民强,后宫也不宜奢华挥霍。否则老祖宗留下的基业,能经得起几代。不过话说回来,纯嫔你刚诞下了三阿哥,皇上看重,自然要靡费些也是情理之中。本宫不过是拿自己说话罢了。”
素心会意,往皇后杯中斟上了茶水道:“可不是呢,昨儿皇后就吩咐了内务府,以后哪怕是长春宫的饰物,也顶多只许用鎏金和珍珠,最好是银器或是绒花通草,赤金和东珠、南珠是一点不许用的呢。”
月闲闲一笑,看着手上的白银镶翠护甲,“皇后娘娘的话,臣妾自然是听着了。不比纯嫔妹妹,有了三阿哥,说话做事的底气,到底是不同了。”
纯嫔虽然单纯,但话至于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不觉苍白了脸,腿下一软便跪下了道:“皇后娘娘恕罪,还请娘娘明鉴。臣妾虽然诞下阿哥,但都是皇后娘娘福泽庇佑,臣妾不敢居功自傲,更不敢靡费奢侈。”
琅华淡淡一笑,“好了,别动不动就跪下,倒像本宫格外严苛了你们似的。起来吧。”
纯嫔这才敢起身,怯怯坐下。
玉妍很是得意,扫了一眼众妃,上前一步笑道:“皇后娘娘的话说得极是。只是如今风气已成,别说宫里宫外了,连皇上赏赐给朝鲜的衣料首饰,也无不奢丽精美。臣妾听来往朝鲜的使者说起,朝鲜国中也很是风靡呢。若咱们改了入关时的衣饰,也这般赏赐亲贵女眷或属国,岂不让外人惊异?”
她这一番话,自以为是体贴极了皇后,也能顾全自己喜好。如懿与海兰对视一眼,当下只是笑而不语。
琅华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方徐徐道:“嘉贵人的话自然也是有理的。皇上怎么恩赏外头,那是免不了的。只是在内,咱们深居六宫的,凡事还是简朴为好。”她微微正色,“更要紧的是,如今天下安定,咱们也别忘了祖宗入关平定天下的艰难。咱们身为天下女子的表率,更得时时记着自己的身份,事事不忘列祖列宗才是。”
这番话极有分量了,饶是金玉妍伶牙俐齿,也只得低头称是。
月第一个站起来道:“既然皇后娘娘做出表率,臣妾等定当追随。今日起,不再华服丽饰,一定效仿皇后娘娘,追思祖宗辛苦,简朴度日。”
琅华颔首,轻叹道:“本宫一番良苦用心,你们千万别以为是本宫有心苛责了你们。后宫人多,若人人多花费些,家大业大,总有艰难的时候。”
这时,坐在一旁闷声不语的怡贵人小声道:“奴婢伺候皇后娘娘多年,皇后娘娘一直不事奢华,直到如今,连衣襟上用的珍珠纽子,也不过是内务府最寻常的那种,连上用的珍珠都觉得太过浪费了。”
纯嫔忙赔笑道:“怡贵人从前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自然无事不晓。看来是臣妾们一直太粗心了,不曾好好追随皇后。”
皇后笑盈盈看着怡贵人道:“好了。如今都是皇上正式册封的贵人了,还一口一个奴婢,成什么体统呢。”
怡贵人忙恭恭敬敬道:“臣妾谨遵皇后娘娘吩咐。”
月忽地转首,看了如懿一眼,“娴妃妹妹一直不言不语,难道不服皇后所言,还是另有主张?”
如懿抬了抬眼帘,徐徐道:“所谓言传身教,皇后娘娘身体力行,咱们自然只有听其言随其行的份,何须再多置喙呢。”
海兰亦忙低低道了“是”,又道:“臣妾不敢多言,是怕自己蠢笨失言。所以仔细学着皇后,不敢再多言了。”
如懿微微一笑,“可不是,皇后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好好听着学着,便是受益无穷了。”
月轻笑一声,掩唇道:“娴妃妹妹这句话,倒是意在皇上昨夜留宿长春宫了,好像有些酸意呢。”
如懿淡淡笑道:“我方才说的话,心存和睦的人自然听出帝后一心,后宫和睦的意思;心存酸意的嘛,自然也听出酸意了。”
月秀眉一挑,似有不忿。琅华和悦一笑,“好了。昨夜是皇上眷顾本宫这个皇后的面子罢了,来日方长,你们都精心准备着,皇上自然会一一来看你们。”
众人答了是,如懿举起手腕上的翡翠珠缠丝赤金莲花镯道:“这镯子虽是臣妾入潜邸不久后皇后娘娘亲自赏赐的,但如今宫中节俭,臣妾也不敢再戴了。还请皇后娘娘允准。”
她这般一说,月也忙站了起来。
皇后神色微微一沉,如秋日寒烟中沾上霜寒的脉脉衰草。然而旋即秋阳明艳,那寒意便蒸发得无影无踪。皇后还是那样无可挑剔的笑容,“既是本宫从前赏的,那也无妨。何况你们俩到底一个是贵妃一个是娴妃,不能委屈了。”二人答应了,方才告退。
外头秋色明丽如画卷,绿筠与海兰陪着如懿出来,三人都是默默的。金玉妍与怡贵人走在前头,犹自有些埋怨,“哎呀,从今往后,再不能穿这样江南的软缎子了,我一想着皇后娘娘身上的满绣旗袍,虽然好看,但一点也无飘逸之美,唉……”
怡贵人淡淡笑道:“嘉贵人美貌,自然穿什么都是好看的。再不济,你一向在梳妆打扮上用心,皇上一定会留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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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妍轻轻“呀”了一声,便道:“怡贵人在皇后身边久了,自然懂得皇后的心思。有皇后娘娘这个榜样,我哪里敢不跟随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到前头去了。
如懿安慰地拍拍绿筠的手,“今日的事别往心里去。皇后只是看重祖宗家法,并不是有意指责你。”
绿筠愁眉微笼,“皇后的意思我如何不明白?先头大阿哥的亲娘是皇后族人,虽然殁了,但身份依旧高贵。二阿哥是皇后娘娘亲生的,那更是尊贵无比的嫡子。只有我,身份不尴不尬的,我阿玛不过是笔帖式,要不是我侥幸生养了三阿哥,皇上怎么会给我嫔位。我自知出身不高,平时已经恭谨安分,可是皇后仍然在意……”她再要说下去,已经含了几分泪意。海兰赶紧拿绢子挡在绿筠口边,轻声道:“好姐姐,你对皇后当然是恭谨安分,只是姐姐心思单纯,有什么说什么。这儿是在外头,叫人听见又多是非了。”
绿筠吓得一噤,忙取了绢子赶紧擦去泪痕。四周静寂无声,连陪侍的宫女也只远远地跟在后头。
如懿赞许地看了海兰一眼,柔声道:“好了。有什么事尽管到了我宫里再说。如今,可别再失言了。”
绿筠连连点头,三人便说着话往御花园去了。
彼时秋光初盛,御花园中各色秋菊开得格外艳丽,姹紫嫣红,颇有春光依旧的绚美繁盛。美景当前,三人也少了方才的沉闷。一路绕过斜柳假山,如懿见前头亭中玉妍和怡贵人正坐着闲话,便与绿筠和海兰看着池中红鱼轻跃,自己取乐。
玉妍和怡贵人背对着她们,一时也未察觉,只顾着自己说得热闹。
玉妍笑道:“其实姐姐封为娴妃,我倒觉得皇上选这个‘娴’字为封号,真是贴切。”
怡贵人拈了绢子笑:“妹妹说来听听,也好叫我们知道皇上的心意。”
玉妍拔下头上福字白玉鎏金钗,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个大大的“娴”字,笑吟吟道:“闲字,女旁。皇上登基之后最爱去皇后娘娘和慧贵妃那里,娴妃娘娘好些日子没见到皇上了,可不是一个闲着的女人无所事事吗?”
怡贵人拿绢子捂了嘴笑,倒是怡贵人身边的宫女环心机灵,看见如懿就站在近处,忙低呼一句,“贵人乏了,不如咱们早些回宫歇息吧。”
这样突兀一句,连玉妍也觉着不对,回首看见了如懿一行人。玉妍并不畏惧,索性轻蔑地看着如懿,娇滴滴道:“嫔妾不过是说文解字,有什么说什么,娴妃娘娘可别生气。”
怡贵人瞟了如懿一眼,“娴妃娘娘哪里会生气,一生气可不落实了嘉贵人的话吗?不会不会。”
如懿听着她们奚落,心头有气,只是硬生生忍住。
海兰实在听不下去,大着胆子回嘴道:“娴妃娘娘面前,咱们虽然都是潜邸的姐妹,也不能如此不敬。”
玉妍微眯了双眼,招了招手道:“海常在,快过来说话。”
玉妍的位分比海兰高,她见玉妍召唤,稍稍犹豫,还是不敢不去。待海兰走到近前,玉妍伸手托起海兰的下巴,仔细端详着,“绣房里的侍女,如今做了常在,嗓子眼儿也大起来了。”
海兰窘得满脸通红,只说不出话来。金玉妍越发得趣,银嵌琉璃珠的护甲划过海兰的面庞便是一道幽艳的光。海兰只觉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颤声道:“嘉贵人,你想做什么?”
玉妍笑吟吟凑近她,“我想……”
话未说完,玉妍的手已被如懿一把撩开。
如懿冷然一笑,将海兰护在身后,“凭着贵人的身份吓唬一个常在算什么本事?你也不过只能在本宫面前作口舌之稽罢了。见到本宫,还不是要屈膝行礼,恭谨问安。”
绿筠忙劝道:“嘉贵人,你若与海常在玩笑,那便罢了吧。她一向胆子小,禁不起玩笑的。”
玉妍轻哼一声,蔑然道:“海兰是什么身份,我肯与她玩笑?”
如懿瞥她一眼,缓缓道:“人在什么身份就该做什么事。若你觉得慧贵妃位分在本宫之上苛责本宫是理所应当,那么本宫要来为难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合该承受。”
玉妍嘴角一扬,毫不示弱,“你虽然是妃位位分远在我之上,可你是乌拉那拉氏的后代,我却是朝鲜宗室王女,若论身份,我自然比你高贵许多。虽然我位分一时在你之下,你便以为你坐稳了妃位,我也没有出头之日了吗?”
如懿微微一笑,“你自恃朝鲜宗室王女,却不想想,朝鲜再好,也不过是我大清臣属之国。小国寡民,连国君都要俯首称臣,何况是区区宗室女?你若真要与本宫讨论何为身份何谓高贵,就好好管住自己,做合乎自己身份的言行,才能让人心悦诚服,才是真正的高贵。”
如懿话音未落,却听得身后一声婉转,“本宫当是谁,这样牙尖嘴利不肯饶人的,只有娴妃了。”
如懿微微欠身,冷眼看着她,“昔日在潜邸中,贵妃温顺乖巧,可不是今日这副模样。”
慧贵妃瞥如懿一眼,大是不屑,“此一时彼一时,当日你位序在我之上,我自然不得不尊崇你。而今本宫是贵妃,你只是妃位,尊卑有序如同云泥有别,你自然要时时事事在我之下。若连这个都不知道,你便不用在这后宫里待下去了。”
如懿默然不语,贵妃描得细细的柳眉飞扬而起,“怎么,你不服气?”
如懿笑意淡然。“礼仪已经周全,贵妃连人心也要一手掌控吗?若真要如此,就不是以威仪压人,而是以懿德服人了。”她再度福身,“贵妃娘娘位分在上,我不会不尊。但也请贵妃明白,您的高贵应当来自敬服,而非威慑。”
如懿说罢,径自离去。纯嫔与海兰互视一眼,立刻急急跟上。
玉妍见慧贵妃气得发怔,旋即笑道:“贵妃娘娘别听她饶舌,眼见她以后的日子是不好过了,娘娘何必与她费口舌。娴妃在您之下,将来还怕不能收拾了她吗?”
慧贵妃眉头微松,笑向玉妍道:“有嘉贵人与本宫一心,本宫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注释:
氅衣:氅衣与衬衣款式大同小异,小异是指衬衣无开禊,氅衣则左右开禊高至腋下,开禊的顶端必饰云头;且氅衣的纹饰也更加华丽,边饰的镶滚更为讲究,在领托、袖口、衣领至腋下相交处及侧摆、下摆都镶滚不同色彩、不同工艺、不同质料的花边、花绦、狗牙等等,尤以江南地区,俗以多镶为美。为清宫妇女正式的穿着。
后宫如懿传13夜微凉第十三章
紫禁城中的夜仿佛格外地深沉。如懿记得在王府的时候,院子也是大院子,福晋侍妾们也各有自己的阁子院落,但那夜是浅的,这头望得到那头。站在自己的院中,默默数着,往前几进院落便是弘历的书房了。夜晚乏闷了,出了阁子几步便是旁的妾室的阁院。虽然见面也有龃龉,也有争宠,但那都是眼皮子底下的事。总有几个稍稍要好些的,斟着茶水,用着点心,说说笑笑,便也填了寂寞。连弘历走进谁的阁楼了,那得宠的人的楼台灯火也格外明艳些,心酸醋意都是看得见的,也越发有了盼望。
可是如今,规矩越发大了,宫墙深深,朱红的壁影下,人都成了微小的蝼蚁。长街幽深,哪怕立满了宫人侍婢,也是悄然无声,静得让人生怕。很多次如懿坐在暖阁里,安静地听着更漏滴滴,以为四下里是无人了,一转头,却是一个个泥胎木偶似的站着,殿外有,廊下有,宫苑内外更多的是人,但那都是说不上话的人。一众入宫的嫔妃里,格外要好些的,只有苏绿筠与珂里叶特氏海兰。她们都是性情平和的人。从前她的性子尖锐孤傲,与高晞月一向是彼此看不过的。高晞月身边有黄绮沄和金玉妍,更依附着富察琅,她也只是冷冷地不与她们多言。可如今,苏绿筠沉浸在儿子去了阿哥所不得相见的愁苦里,每常见了也不过是郁郁寡欢。海兰呢,当年一夕承欢就被弘历忘在脑后,受尽了奚落白眼。如懿虽然不喜欢弘历有新宠,但到底也看不过人人都欺负她,偶尔在弘历面前提了一句,才成全了海兰的身份,在府里有了一席栖身之地。为着这个缘故,海兰也喜欢总跟着她,怯怯的,像是在寻找羽翼荫庇的受伤的小鸟,总是楚楚可怜的样子。现下海兰与晞月同住,她也不便总和海兰来往,免得晞月介意,让海兰越发难过。
如此一来,如懿便更觉得寂寞了。像一根空落落燃烧在大殿里的蜡烛,只她一根,孤独地燃烧着,怎么样也只是煎熬烧灼了自己。
皇帝刚刚登基,进后宫的日子并不多。每日敬事房递了牌子上去,三四日才翻一个绿头牌,先是皇后,然后是慧贵妃,仿佛是按着位次来的。如懿盼着数着,以为总该是轮到自己了,皇帝却又久久地没有翻牌子了。
渐渐地,她也晓得这寂寞是无用的了。宫中的日子只会一天比一天长,连重重金色的兽脊,也是镇压着满宫女人的怨思的。
这一夜晚来风急,连延禧宫院中的几色菊花也被吹落了满地花瓣堆积。京城的天气,过了十月中旬,便是一日比一日更冷了。如懿用毕晚膳,换过了燕居的雅青色绸绣枝五瓣梅纹衬衣,浓淡得宜的青色平纹暗花春绸上,只银线纳绣疏疏几枝浅绛色折枝五瓣梅花,每朵梅花的蕊上皆绣着米粒大的粉白米珠,衬着挽起的青丝间碧玺梅花钿映着烛火幽亮一闪。地下新添了几个暖炉,皆装了上等的银屑炭,燃起来颇有松枝清气。
如懿捧了一卷宫词斜倚在暖阁的榻上,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诉,眼中便有些倦涩。她迷蒙地闭上眼睛,忽然手中一空,握在手里的书卷似是被谁抽走了。她懒怠睁眼,只轻声道:“阿箬,那书我要看的。”
脸上似是被谁呵了一口气,她一惊,蓦然睁开眼,却见皇帝笑吟吟地俯在身前,晃晃手里的书道:“还说看书,都成了瞌睡猫了。”
如懿忙起身福了福,嗔道:“皇上来了外面也不通传一声,专是来看臣妾的笑话呢。”
后宫如懿传14慎赞徽音第十四章
皇帝笑着搓了搓手在榻上坐下,取过紫檀小桌上的茶水就要喝。如懿忙拦下道:“这茶都凉了,臣妾给皇上换杯热的吧。”
皇帝摇手道:“罢了。朕本来是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的。内务府的人晌午来回话,说明日怕是要大寒,太后年纪大了受不住冷,朕去请安的时候就看看,让内务府的人赶紧暖了地龙,别冻着了太后。这一路过来便冷得受不住,想着你这儿肯定有热茶,便来喝一杯,谁知你还不肯。”
如懿夺过茶盏,唬了脸道:“是不给喝。现下觉得凉的也无妨,等下喝了肚子不舒服,又该埋怨臣妾了。”她回头才见守在屋里的宫人一个也不在,想是皇帝进来,都赶着退下了。如懿朝着窗外唤了一声“阿箬”,阿箬应了一声,便捧热茶进来,倒了一杯在金线青莲茶盏中。
皇帝捧过喝了一口,便问:“是齐云瓜片?”
阿箬娇俏一笑,伶俐地道:“齐云瓜片是六安茶中最好的。这个时候奴婢估摸着皇上刚用了晚膳,天气冷了难免多用荤腥,这茶消垢腻、去积滞是最好的。”
皇帝向着如懿一笑:“千伶百俐的,心思又细,是你调教出来的。”
阿箬笑生两靥:“奴婢能懂什么呢?这话都是小主日常口里颠来倒去说的,惦记着皇上用了什么,用得好不好。奴婢不过是耳熟,随口说出来罢了。”说罢她便欠身退下了。
皇帝握了如懿的手引她一同坐下:“难怪朕会想着你的茶,原来你也念着朕。”
如懿低了头,笑嗔道:“皇上也不过是惦记着茶罢了。明儿臣妾就把这些茶散到各宫里去,也好引皇上每宫里都去坐坐。”
皇帝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天一冷就手脚冰凉的,自己不知道自己这个毛病么,也不多披件衣裳。”他见榻上随手丢着一件湖色绣粉白藤萝花琵琶襟袷马褂,便伸手给如懿披上,叹口气继续道,“这话便是赌气了。”他摊开如懿方才看的书,一字一字读道,“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
如懿面红耳赤,忙要去夺那书:“不许读了。这词只许看,不许读。”
皇帝将书还到她手里:“是不能读,一读就心酸了。”
如懿奇道:“宫词写的是女人,皇上心酸什么?”
皇帝静静道:“朕在太和殿里坐着上朝,在乾清宫里与大臣们议事,在养心殿书房里批阅奏折。你想着朕,朕难道不想着你么?你在‘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的时候,朕也在听着更漏处理着国事;你在‘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的时候,朕在想着你在延禧宫中的日子如何,是不是一切顺心遂意?”
如懿动容,伏在皇帝肩头,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皇帝身上有隐隐的香气,那是帝王家专用的龙涎香。那香气沉郁中带着淡淡的清苦气味,却是细腻的、妥帖的,让人心静。暖阁里竖着一对仙鹤衔芝紫铜灯架,架上的红烛蒙着蝉翼似的乳白宫纱,透出的灯火便落成了十八九的月色,清透如瓷,却昏黄地温暖。皇帝背着光站着,身后便是这样光晕一团,如懿只觉得沉沉的安稳,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良久,如懿才依偎着皇帝极轻声道:“臣妾初嫁给皇上之时,其实内心忐忑,不知自己托付终身之人会是怎样的男子。可是成婚之后日夕相对,皇上体贴入微,臣妾感激不尽。如今皇上身负乾坤重任,虽然念及后宫之情,却也隐忍以江山为重,臣妾万分钦佩。”
皇帝的声音沉沉入耳:“朕忍的是儿女私情,不过一时而已。而你也要和朕一样,有什么委屈,先忍着。朕知道入宫之后,你的日子不好过,可再不好过,想想朕,也该什么都忍一忍。朕才登基,诸事繁琐,你在后宫,就不要再让朕为难了。”
如懿双眸一瞬,睁开眼道:“皇上可是听说了什么?”
皇帝道:“朕是皇帝,耳朵里落着四面八方的声音,可以入耳,却未必入心。但朕知道,住在这延禧宫是委屈了你,仅仅给你妃位,也是委屈了你。”
如懿道:“延禧宫邻近苍震门,那儿是宫女、太监们出入后宫的唯一门户,出入人员繁杂、关防难以严密,自然是不太好。但宫里哪里没有人?臣妾只当闹中取静罢了。至于位份,有皇上这句话,臣妾什么委屈也没有。”
皇帝微微松开她:“有你这句话,朕就知道自己没有嘱咐错。”他停一停,朝外头唤了一句,“王钦,拿进来吧。”
王钦在外答应了一声,带着两个小太监捧了一幅字进来,笑吟吟地向如懿打了个千儿:“给娴妃娘娘请安。”
如懿含笑颔首:“起来吧。”
王钦答应着,吩咐小太监展开那幅字,却是斗大的四个字——慎赞徽音。
皇帝笑道:“朕亲手为你写的,如何?”
如懿心头一热,便要欠身:“臣妾多谢皇上。”
皇帝忙扶住了她,柔声道:“《诗经》中说‘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徽音即为美誉,这个‘慎’字是告诉你,唯有谨慎,才能得美誉。日后宫中度日,朕是先把这四个字送给你。”
如懿明白皇帝语中深意,沉吟着道:“那臣妾便嘱咐内务府的人将皇上的字做成匾额,放在延禧宫正殿,可好?”
皇帝拢一拢她的肩:“你与朕的意思彼此明白,那就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