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苒在水槽边洗衣服,是件丝绵暗花连衣短裙。裙摆上沾着粉白相间的冰淇淋污渍,想是那天黑灯瞎火的时候不当心黏上的。她很喜欢这条裙子,秋冬时分买的某打折品牌,折后也要三百多了,她的夏装能达到这个价位的很少。她的皮肤不算白皙,浅咖的主色调正好能提亮肤色,小旗袍的掐腰样式又突显窈窕身段,女人味十足。她那天第一次穿上身。
弯腰捣鼓了半天,弄脏的地方仍是有隐隐的油迹,别在耳后的发丝一撮撮散落下来,她抬眼看着那些发端,又看向镜子里的自己,未上妆,头发随便揪着,脸色些微泛黄,比以往看起来疲塌。不知怎的,她就想到了苏沫。
她和苏沫在大学里结为好友,多少有些人以群分的意思,两人都不是多爱引人注目的个性,于是闷声闷气的凑到了一块。苏沫没变,还是以前的性子,就像她年少时的一面镜子。涂苒不愿在那面镜子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平心而论,她觉得苏沫混得有些儿惨,或者说她的精神近况让人觉得颇为糟糕,没钱的人那么多,也有人成天傻乎乎的活得乐呵,并不见得多糟糕。可是没钱的有着嗷嗷待哺大的幼儿的妇女,在不得不离婚时却没有独自面对未来的底气,这便是件糟糕的事了。
一对夫妻,有多年的感情基础和相互磨合的经验,尚且熬不过初为人父人母的磨合阶段,更何况缺乏感情基础,只靠性和单方面妥协来维系共同生活的两个男女。
自从和陆程禹结婚,就物质方面而言,她的确过得宽松不少,但是这种感觉渐渐向着依赖的性质发展,这种依赖使她越来越觉得心慌,越发佩服自己当初赌博的勇气,然而羞耻的体验,对她来说只一次就远远足够。
如果有些错误注定无法挽回,当事情发生时,她至少要有转身离开的底气。
涂苒匆忙拧干衣物,将它搭在挂毛巾的拉杆上,进房间里打了个电话。
她打电话给李图。
李图说,正好,我就在同济医院旁边的酒吧,离你们家也不远,你过来吧。
她问,你跑那边去做什么?
李图说,我才找医院的人谈了点事情。
涂苒没说自己最近住回了娘家,李图在今后也许会是自己的老板,她稍微收拾一下,出门打车,过江。
这次的谈话地点比上次要安静亮堂得多,涂苒到的时候,李图正一人靠在吧台前自斟自饮。
李图看着她进门,在自己跟前坐下,他笑了笑,开口:“我突然觉得应该告诉你,夜晚是女人最好的妆容。”
涂苒撇嘴:“太文艺,不适合你。”
李图又笑:“其实我是想告诉你,我一直挺喜欢你的,最近这种感觉好像又多了点,你说你这么早结婚做什么?”
涂苒略微惊讶,提醒他:“我肚子里现在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
李图笑出了声。
涂苒说:“女人怀孕的时候,女性荷尔蒙分泌比往常都要旺盛,容易吸引男人的注意,很正常。”
李图连连点头:“原来如此,那我心里好受多了,”他用手指头点点桌面,“赶紧谈,那边有个美妞注意我半天了,我得抓紧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过去会会。”
涂苒说了自己的想法,原来的公司那边先不辞职,暂时过来帮帮他的忙,其他的以后再说。李图明了,知道她不放心,有骑驴找马的意思,就说:“要不你把你老公叫出来咱们互相认识一下,以后有什么业务也好开展嘛。”
涂苒当初办婚礼没请公司的同事就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担心会给陆程禹添麻烦,现如今更是不想的,见李图提起只得婉言推脱过去。
李图直言:“涂苒啊,你说你这人吧,比你能干的不是没有,我为什么不找别人?一是因为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信得过你,二来,你老公的声名我也略知一些,他现在主治在大学里也是讲师,过不久评上副高,指不定就往副教授级别去了,资源利用嘛。”
涂苒半真半假地说了句:“你不是说喜欢我吗,原来是这么个喜欢法。”
李图倒是乐了,歪着头看着她笑了半天,还要说什么,就被涂苒比划了个手势止住,涂苒说:“我一孕妇,情绪容易激动,要是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也别介意,反正我现在就这想法,要么你看的起我让我去帮忙,要么咱们以后还是朋友,其他的免谈,事先声明,就算你请了我,以后想让我老公入局,那也是不可能的。”
李图考虑一会儿,又笑道:“强买强卖啊,不过还有点个性,算了,谁让我中意你呢。”接着两人商量了一下拟定合同的事情,又聊了会子天,李图说了说接下来的工作进度和安排,之后就起身寻觅才看对眼的佳人去了。
涂苒要的矿泉水还没喝完,她稍微换了个姿势坐好。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墙角那一方的桌子,又不会太过明显。她拿起玻璃杯喝水,隔着过道、人群和桌椅,稍稍打量已是几天未见的那人。
他穿着白衬衣,上面几颗扣子解开了,领口微敞,袖子撸过手肘,全不似上班时那般拘谨,此时正一手夹着烟,靠在椅背上和旁边的人说话,跟前的桌子上放着啤酒和一碟锅贴饺。
他先前一进来,涂苒就看见了他,手里就端着这碟饺子,想是在旁边的小店里买的,有些烧糊的样子,硬邦邦的质地。他到现在也没吃几口,酒倒是喝了一些。
周围那些人,有几个她瞧着是眼熟的,估计也是才下班或者中途稍作休息的同事,看年纪都是没地儿吃饭的单身汉模样,聚在一起边吃边聊。
那人拿起酒瓶喝着酒,眼风往这边淡淡一扫,涂苒便知道,他也看到自己了。
她略微侧过头,将玻璃杯搁回纸垫上。李图已经结过账,她站起身,拽着手里小包,走了出去。
不远处,李图忽然品出了点味道,他似乎许久没见过身旁哪个女人有这样专注的眼神,她看着那男人的时候,双眸盈盈如同浸润着水光,脸部的侧面线条在灯下呈现出细致而柔弱的特殊气质,与以往不同。他想着若是有个女人这样注视自己,管她美丑,他多半是上去先吻了再说,至少这一刻,她是让人着迷的。
不久,李图就看见那个穿白衬衣的男人,搁下手里的酒瓶,也走了出去。
路边不让停车,涂苒准备过马路拦出租车,她正往上人行天桥上走,陆程禹已经从身后快步跟上来。她走多快,他就走多快,她停下,他也停,而后侧头看着她,低声笑着:“越叫你,你倒走得越快,”他嘴里咬着烟蒂,嗓音略显沙哑,他伸手从唇间拿出后半截子香烟,想扔了,四处看了一遍,没找着垃圾桶,就这么捏在手里。他又笑:“说吧,究竟对我有什么意见?”
陆程禹这么无所谓的随便一问,涂苒的脑袋里却是有些懵了。几天来她的神经一直绷着,心里也不舒坦,渐渐这种不舒坦变成了习惯,一种想到他时就会产生的固有模式。现在她没提防他会跟着自己出来,更没提防他这样的懒散随意的发问。之前她脑袋里塞满的条条框框,关于自己的,关于他的,关于他们两人之间的,虽然互相牵绊着,但是条理分明思路清晰,现在竟是一点头绪也寻不着。
她微微窘迫,侧脸看向桥下闪着灯的黑压压的车流,嘴里答道:“没什么意见。”每当车辆疾驰而过,桥上就有轻微的晃动,这种情形暂时掩盖了她的窘迫。
车轮摩擦着每一寸马路,声响不绝于耳,她听见他又说了句什么,没听清。他握着她的胳膊将她带向一旁,天气仍是热,他手心的温度比周围的空气还要炙热,她并不觉着难受,只感到他的指腹略微粗糙的摩擦着自己臂膀上的肌肤。两人挪到缚在桥栏杆上的硕大的广告牌之后,这样就清静许多。他松开手,手指头无意间划过她的腋下胸缘,她极不自然的向后退了一步。
他有所察觉,却也不以为意,随意靠在栏杆上,再次开口:“最近工作忙吗?”
她点头:“有些忙。”
他又问:“老太太身体还好吗?”
她也是点头。
他说:“过几天有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我会去看看老人家,”见她不做声,接着道,“最近事多,难免会忽略,大家都忙,互相体谅一下。”
涂苒心想:我一直很体谅你呢,就不知你在忙些什么。她没答话,抬手拂去掠过眼睫的发丝。
夜晚起了风,闷热的风,夹杂着尘埃气息和汽油味道升腾上来,有人匆忙走过,也有人闲暇漫步,偶尔侧目打量他俩。
桥的另一边,也有一对男女站在铝制的广告版后面交谈,声音很大,不避嫌的调笑,那女的直接说了多少钱多长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什么步骤,那男的嫌贵,讨价还价。
涂苒觉得很不自在,心想他若是要交谈也不必找个多有情调的地方,至少是个正经的谈话场所。她心里有个提议,却见他又扬起手腕看了回表,就将那想法咽了回去,又听得他说:“工作很忙,平时就放松点,不然累得慌。”
她这回接话了:“我确实有些累了。”
他说:“要求放低点,就不会觉得累了。”
涂苒品味着这话的弦外之音:我对你要求不高,你也别指着我能因为你改变多少。
她不由笑一笑:“我的要求原本也不高,但是总不能比以前放得更低。”
陆程禹立即问道:“你指哪方面?”
她心灰意懒:“各方面,”见对方仍是看着自己,于是敷衍,“人结婚,我也结婚,怎么我就觉得自己跟带薪保姆一样,还得伺候大少爷。你三天两头不着家倒好,一回来,我就得忙。还有,你成天假正经的不吃回扣不收红包,你们同事是不是都特不待见你,你让他们都怎么混?你们这一行要是没了灰色收入根本混不下去,你说你那点钱买台车就没了,你不是打算换房子吗,现在还不是连个厕所也买不起?反正我跟着你是什么好处都没捞着。”
她这话说得有些胡搅蛮缠的意思,要是对方认真追究,一五一十的算账,必定能给予反击。不过陆程禹既不着恼也不点破,认真听她说完,点头应道:“看来主要还是经济方面。这个我只能说尽量了,能力有限,我这人就这么点出息。老爷子会赚钱,但是我学不来他那一手,估计这辈子就这样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不是才给了一套房子吗,想住大间的,你现在就可以住过去,只是离你上班的地儿有点远。”
“什么意思,你是说那房子归我了?”涂苒随意道,“还是……你承认自己出轨了?”
他愣一下,似乎才回忆起之前两人的约定,微笑着说:“我是想在现有的基础上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他言语诚恳,态度轻松。
他越是如此,她就越觉得无处使力,心里压抑的情绪继续飞涨,几乎要把她淹没。她暗暗吸着气,仿佛有条蛇在脑袋里嘶嘶吐出信子,她想象着那上面正在分泌毒液。她一扭头,再次看向桥下的车辆,这次却只看到坚硬的广告牌背面,近在咫尺,散发出幽幽冷光。
她被自己气乐了,抬眼瞪着他说:“不止这些,你这人坏毛病太多,罄竹难书。你总是把脏衣服乱扔,床头柜上有,五斗柜上有,挂衣架上也有,我不知道你哪些还要穿哪些是换下的,我把它们收起来都洗了,你又折腾着找我要。浴室里就有收纳筐,你换下的为什么不能放过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安排,没那么多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围着这些打转,你这是存心增加我的工作量。还有,你什么时候做过一顿饭?拖过一次地?你吃过的碗总是堆在水槽里,等我回来洗……”
他举起一只手,做出投降的姿势,又被她打断道:“你还把烟头搁在电视柜上,我才做完清洁,结果一看,又是一片烟灰。”
他稍稍辩解:“嘿,就那么一次,因为当时要接个电话,随手放的。”
“还有,”她不理会,继续道,“你每次洗完澡都把花洒挂的那么高,我要踩在浴缸边上才能够得着,这事我和你说过多少次?结果你还是我行我素,你是存心想摔死我,你真阴险,借刀杀人,还是这种高概率的死亡方法。”
他“嗤”的一声笑了,忍俊不禁,问道:“还有什么?”
她认真想了想:“只要是你用过的瓶子,油瓶,醋瓶,饮料瓶,矿泉水瓶,我再用的时候没一次能把瓶盖拧开。一个瓶子,你说你使那么大劲儿做什么,你和它有仇?还是你有病?”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更是掷地有声,“陆程禹,我告诉你,这种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他侧头打量她,冒出一句:“你是不是那个要来了?”
她气得够呛,半响说不出话,只瞪着眼回视过去。
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天才又问:“你那个多久没来了?”
她心里一慌,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别处,手腕却被他扣住。她低头,见他用三根指头搭上她右手的脉搏上。她曾隐约他说过,他对中医并不排斥也无偏见,读书的时候忽然来了兴趣,跟着人学过一段日子。
她暗暗花了大力气想要收回手,行不通。而且两个成年人在外面拉拉扯扯很是难看,末了只得由了他。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的手,凑近她耳边:“就算我这人有那么多缺点,但是床上的表现,至少还是让你满意的吧?”他又伸手轻拍她的脸,“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然对孩子不好。明天请假过来一趟,去医院查查,顺便建个档。”
她退后几步,离了他远点,才说:“这孩子我不打算要。”
陆程禹探究的看着她,微扬起眉毛:“为什么?”
“因为我们对婚姻的要求不一样,”涂苒反问,“你对婚姻的要求是什么?真的只是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略微想了想:“有点那个意思,不过我不会总结的这样简洁。”
涂苒说:“我以前也是这么想来着,现在又觉得这样不对。这世上有很多值得拥有的东西,也有很多东西需要放弃,我现在就想放弃一些东西,反正人一辈子走的路都是这么修修补补过来的,走弯了,就得修正它。”
陆程禹敛了笑,微蹙着眉低头看她,说:“修正什么,我看你就是在瞎折腾。”
不拿爱情说事儿(二)
陆程禹猜测涂苒已有生孕,并非偶然。
约摸两星期前,陆老爷子给他来过一通电话,头句就问:你媳妇肚子里有动静了没?
陆程禹回他:不知道。
陆老爷子急了:这事儿你怎么能不知道咧?你成天在忙些什么?
也不管儿子耐烦不,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回话,大意是:
才做了个梦,他正在渡头等船,江上起了大雾,不见船来,却听身后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位半老徐娘,那妇人手上抱着个小小婴孩,孩子露着脸,身子裹在大红裹被里。妇人说:老先生,你能帮我抱一会儿孩子不?我身上背的东西多,有些累了。梦里的陆老爷子往她身后瞧了眼,就见一个灰色小包裹,心里泛起嘀咕:只怕这是人贩子,又或者扔孩子的,我可不上她的当。遂道:一个孩子能有多重,你还是自己抱着稳妥点。那妇人说:这可是你家的孩子,你不抱抱吗?老爷子一听急了:我这么大把年纪,哪会有孩子,你这妇人别瞎败坏我的名声,要是我婆娘知道了,定会和我过不去。那妇人也不恼,只问道:你是不是姓陆的,击耳陆?老爷子一愣:是。妇人说:这就对了,这是你们陆家的孩子。说罢将那包裹一抛,喝道:还不赶紧接着。陆老爷子唯恐摔着孩子,赶紧伸手稳稳抱住了。那妇人点头道:这么好的孩子,别人想要还没有,你怎么偏不要呢?陆程禹他爸正低头瞧孩子,只见那小娃娃生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甚是机灵,心里也喜欢。再抬头看时,那妇人早已不见踪影……
陆老爷子一个激灵醒过来,噌的就从床上坐起,抬起自己的手臂瞧着发愣,仿若才将真抱着个粉嫩婴儿一般。
一旁的孙慧国也被他惊醒,迷糊中还不忘拿话刺他:怎么着,做恶梦了,又梦见你那死鬼老婆了?
她不说这话不打紧,话音未落又将陆老爷子吓了一跳,细细回想梦里那妇人的容貌身姿打扮,恍惚中就是自己的前妻身前的模样。
陆老爷子看着窗外的月光,再也睡不着,只在心里体会那梦境的含义,思来想去,不觉又惊又喜又伤痛,一时竟老泪纵横,偷偷用手抹了,不敢叫孙慧国察觉,只盼着天一亮就给儿子打电话。
陆老爷子握着话筒,手有些颤,对儿子讲:你听我说,这是你妈给你送孩子来了,你媳妇这次肯定是有了。
不怪陆老爷子这般激动,陆家到陆程禹这一辈三代单传,再加上之前儿媳妇又流过一胎,陆老爷子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也是有些想法。他年轻时并不在意这些,到老了也像自己的父母一般,开始看中家族命脉的延续。
陆程禹当时还在医院值班,本不以为然,也就当个神鬼叨叨的故事听听。但那日在桥上和涂苒交谈,见她神情古怪,就不由往这方面想了想,谁知梦境成真。
说起那天,两人又是不欢而散,涂苒像是和他堵着一口气,不知为何定要做出打算散伙的姿态,而他心里记挂着医院的工作,又烦女人无事找事的特性,两人没说几句便各走各的路了。
分手之前他说:涂苒你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好好养着,然后该干嘛干嘛,不要尽想着和自个儿和别人过不去。
当时涂苒就回他:我自己都活得不舒坦,为什么还要想着养他,肚子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和你没关系。你就快活了几秒钟,凭什么管那么多,你又不用担心流产,不用承受生孩子的痛苦,不用忍受因为身材变异别人的白眼,也不用长赘肉长妊娠纹……所以这事你说了不算。
他当时就想:靠,我之前不努力我能快活那几秒吗?好歹也有付出,你也享受了不是?心里又多少有些担心她说得出做得到脾气,本想再说几句软话,那女人却留给他一个华丽的转身。不过历史已经证明,女人素来是极端情绪的载体,你越是表现出紧张她们越发端着,与其助长这种无理取闹的高涨气焰,还不如以静制动,冷处理。
隔天,陆程禹下班回家,进门就闻到放里一股异味,空气质量比医院的还差劲。他赶紧去推开窗户,又发现更多的事情等在后头。茶几上堆着干净的或者脏的衣服,玻璃缸里的鱼没吃食躺在浑浊的水底动也不动,水槽里搁着数天来用过的碗盘,垃圾没人倒,盆栽植物已经好多天没浇水,阳台上的蔷薇叶子早蔫了,早前涂苒晾在外面的衣服已经干透,清一色的男士T恤和衬衣,没收,收进来还得熨,算了。
眼见家务事没完没了,他干脆什么也不做,洗了澡,胡乱吃点路边摊上买来的食物,倒头就睡。许是累到极致,反而睡不着。想了会儿昨天做的手术和病人的情况,
又想着还有篇论文尚未发表,与人合编的书还未写完,上头批下来的科研任务也已排上日程,明早还得带着学生查房,四十六床的病人家里经济困难,这药该怎么用?重症室里的那位老人不知能否熬过生死关头……愈加难以入眠,正应了医院里流传已久的那句话: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猪差,干得比驴累,操心比谁都多。
陆程禹叹了口气,躺在床上做了数十下仰卧起坐和俯卧撑,仍是思维亢奋却体力不济,于是下床去书架前想找本书来读读。
书桌旁的一整面墙全给钉上木格书架,他的书占去百分之八九十的位置,剩下一隅留给涂苒。涂苒的书也不少,她零散从娘家背来一些,卧室里放不下了只好又在客厅里摆了个简易书橱,搁在上头。陆程禹的眼神游弋向书架的右下角,他蹲下身去,一瞧之下,便觉眼花。涂苒的书尚未分类,《红楼梦》旁边是《宗教的自然史》,一套《大卫?考波菲》中间塞了本《这个男人有点酷》,又有《晚清七十年》和《苔丝》……上头横搁了本书他看着眼熟,名为《荆棘鸟》。
他记得李初夏好像也有这书,当时是陪她一起晚自习。李初夏不看课本,却对着一本什么鸟看得入迷。他还问过:这什么书?
李初夏答:澳大利亚的《飘》。
他又问:《飘》是什么?
李初夏白了他一眼:我怎么找了个你这样的?一点共同语言也没有。又歪着脑袋问他:那你知道费雯丽和克拉克?盖博吗?
他继续做茫然状。
李初夏笑道:你这辈子除了课本,就没看过其他的吗?
他想了想:看过《三国》和《笑傲江湖》。
他读高中的时候,沉迷过两款电脑游戏,一个是《三国志》,一个是《金庸群侠传》,一时兴起,就找了相关的来看。
李初夏问:你喜欢小师妹呢还是喜欢任盈盈。
他直觉答道:盈盈吧。
李初夏嘟着嘴反驳:可是令狐冲喜欢小师妹,任大小姐再怎么对他好,他也忘不了自己的初恋。任盈盈这个角色就是金庸幻想出来女人,如果没有她,这本会更加写实。后来金庸为了成全自己想象,只好狠心将岳灵珊赐死。所以,你喜欢的是个假人,生活里永远不可能存在的人物。
这个话题他并无兴趣,嘴里却道:那我还是喜欢小师妹好了。
李初夏“噗嗤”一声笑了,摇着他的胳膊撒娇:走吧,我想看《乱世佳人》了。
两人来到学校外的小影视厅,《乱世佳人》没得看,正在上映《泰坦尼克号》。陆程禹还没看过这部片子,李初夏却已看了数遍,买了票进去,才坐了一会儿,为了件小事他们又在底下拌起嘴来,重头吵到尾,最后谁也不理谁,李初夏在深情浑厚的音乐中低声啜泣。因此那部片子陆程禹愣是一点没看明白(看经典来——>
http:///书农书库),印象仅限于:这女的身材真好,那男的是个小白脸后来挂了,还有宝石真大呀真大。
陆程禹的手指划过那本书,却没拿起,他的目光又触及另外一本,那书里夹着纸签,页面半新不旧,像是涂苒最近常看的那本。
他拿起书,深绿的书皮,上面印着五个烫金大字:《平凡的世界》。
翻开扉页,出现几行刚劲有力的的蓝墨水字迹,写道:送给苒苒,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日期后面的落款:父。
那书一页页的翻,才发现上面竟有密密麻麻的铅笔写的笔记,最初的笔记已经模糊,写着:“孙少安是个对爱情没有魄力缺乏激情和追求的男人,所以他放弃了润叶,甘于平凡。而孙少平勇敢执着,所以他得到了晓霞的爱情与尊重……”,陆程禹看完文前简介,参照那些笔记大致书中的内容,不觉莞尔,笔记里诉说着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对待生活的正面认识和年轻的憧憬,仿佛一切都是美好,于其意见相左的就是俗气和堕落。
那书翻到后面,又见女孩写着:“孙少平为什么没有选择金秀而选择了惠英嫂,难道是生活的磨难掏空了他全部的激情,难道他也如世俗的人们一样有着门当户对的婚恋观念,难道他已经推翻了以前和晓霞共同建立的对等的,勇于追求的,不卑不亢的爱情理念?平凡的世界里,他终于从不平凡的青年变成了碌碌无为甘于平淡的男子。”
那些模糊的感叹之后,又有了圆珠笔留下的稍微清晰的字迹,潦草而淡然,想是为后来所写。
涂苒写道:“看了几遍,如今才明白(看经典来——>
http:///书农书库)孙少平的选择。这种心境大概就像后来少平理解了少安的放弃一样。平凡的世界里,经过生活的淬炼,孙家兄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务实。他们从最初的激情和纯精神世界步入了现实主义的更加宽广的层面,蜕变成真正的男人。结局虽让人失望,却最贴近生活,世上最真实的人生,就是平凡的人生。作者的心境变了,读者的心境也在改变,作为社会底层的人物,在逆境中勇往直前,在顺境中甘于享受最平淡的生活,何尝不需要勇气,何尝不是一种无境界的追求?因为最真实的,才最宝贵。”
陆程禹靠在床头,用一早上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勉强翻完那本书,当窗外的世界变成最为喧嚣的时刻,书从手边滑落,他静静地睡着了。
不拿爱情说事儿(三)
这几天,自从得知了孩子的事以后,陆程禹的电话来的极为频繁,平均每天两三个的样子。涂苒一个也不接,最后他不得不发来短信,三个字:接电话。
她没理。
他又发来三个字:回电话。
她倒是回了条讯息过去:都别折腾,孩子已经没了。
直接关了手机,睡觉。
随即,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大作,三更半夜的,把老太太给闹醒了。老人家颤巍巍的问涂苒:“这么晚来电话是谁呢,不会是你妈和你弟他们在北京有什么事吧?”
涂苒拿起话筒,不说话,听那头的男人“喂”了一声,立即就把挂机键给按了,回头告诉老太太:“没事,一个傻子打错了。”她担心电话再响,干脆连电话线也拔掉,这一拔又是几天,后来老太太说:“你叫小陆几时过来吃个饭吧,我想见见他。”
涂苒说:“您见他做什么,他忙死了。”
老太太嘀咕:“难不成比中央首长还忙?”老人家忽然起了倔脾气,挪着小脚过来,把电话塞到涂苒手上,“你拨号码,接通了让我来说,不信他连这点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也没有。”
涂苒肯定不干,老太太说:“你们这些人真当我老了,糊涂了,不中用了,等哪天我死了,你们就舒坦了,”说罢,跑到房里待着,不吃饭,也不理她。
涂苒拗不过,只好在老太太跟前往医院打了个电话,那边的人答:“陆医生在手术台上,现在不方便接您的电话。”
她问:“得多久?”
“顺利的话五、六个钟头,他这两天已经做了二十个小时的手术……”
涂苒把情况向老太太转述,老人家叹道:“真是忙,一站就是好几个钟头,身边也没人照顾,回家也没点吃的,这不累坏人了?”
涂苒嘟哝:“到底我是您孙女还是他是您孙子呢?”
老太太看着她:“我都是为你好。”
电话终是接通,是陆程禹打过来的。涂苒把老太太的意思一说,他立即应承下来,接着就问了句:“你怎么样,还好吧?”
涂苒知道他的意思,当着老人的面不好直说,嘴上哼了一句:“没了,很好。”
“涂苒,你别这样,”陆程禹在那头说,“我两天一夜没合眼了,明天早上又是一台手术,我今晚还想睡个安稳觉。”他的嗓音听起来很是疲倦,言辞间微微透着恳求的意思。
涂苒心里一动,心肠已是软下来,嘴里答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可不想做侩子手背后的千古罪人。”
那边的人像是笑了一笑,涂苒又想起件事来,就把苏沫的情况和他大致说了。陆程禹把雷远的手机号码告诉她,又道:“我过会儿和他打声招呼,你让你同学直接去找他就行了。”
涂苒帮苏沫把咨询律师的事情安排妥当,那边,苏沫却迟迟无法作出决定,似乎这见律师的事情与她而言成了道坎,这脚若是一旦迈出去,就标志着她不得不正视一直努力回避的现实。现实情况就是,佟瑞安的心已经离这个家越来越远。
某天夜里,佟瑞安快两点多才到家,满身酒气。他进门以后一句话也不说,倒头就睡。苏沫不让他上床,他抱起枕头跑去沙发里歪着,跑得还挺快,像是逃离牢狱一般。苏沫知道他今天为何回家,不免哪话激他,无论多重的话,他都不接茬,惘若未闻。
从晚上十点多,苏沫就开始打他的手机,他不接,不是关机而是不接电话,一打过去就被人直接掐断了信号。苏沫又厚着脸皮打电话去婆家,说你们家儿子现在常常夜不归宿了,这么晚都不回来。公公在那头听了很生气,他是个实在人,一辈子没做过什么越轨的事,按部就班的生活,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条笔直的线。苏沫听出他说话时的声音都发颤了,心里也就好受了点。公公说:是我们不对,没教育好这个儿子,你放心,有我在一天,他不可能丢下这个家,不可能丢下你和孩子不管。
苏沫听了,顿时泪流满面。
佟瑞安人是回家了,却视她如无物。苏沫气不过,跑去沙发跟前对他又打又踢,他也由着她,死了一般躺在那里。最后苏沫边哭边说:“你现在回来连孩子也不瞧了,她会叫爸爸了,她今天在家里喊了一天的爸爸。”
佟瑞安睁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这才慢慢走到婴儿床旁,弯腰俯视。孩子正在熟睡,闭起的眼显得眼睑很长,脸上的皮肤白得透明,小嘴抿着,嘴角微微翘起,笑起来像个天使。他伸手去摸女儿的脸,又觉得自己手脏,心一横,便不去看她,仍是踱回沙发前躺下。
苏沫问他:“你是不是不想过了,想离婚了?”
他不说话。
苏沫止了哭,幽幽叹息:“你究竟爱她到什么程度呢,你说吧,就当我们现在不是夫妻,是朋友。无论你今晚说了什么或者你打算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我只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我们来谈谈心。”
半响,佟瑞安也是叹息:“我没什么好说的。”
苏沫忍着性子:“你很爱她是吗?”
佟瑞安说:“也不是很爱,就是刚开始的感觉,像十五六岁的男孩儿看到漂亮女孩一样,心动了,很美好。可是你知道,那并不是什么爱情。”
苏沫觉得嗓子眼一股腥甜,仿佛有血汩汩流动出来,没过了心脏。她深吸一口气,问:“那现在呢?”
他不答。
苏沫的嘴唇在发抖:“你们又上床了?你就是忍不住想和她上床对不对?所以她才会有你的孩子?”
佟瑞安抱着脑袋缩成一团,像个蜕变的幼儿,苏沫忍无可忍,抽出枕头使劲砸他,一时忘了哭,嘴里骂着:“畜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不但人品有问题,你也没良心,你真狠心,我当初看走眼了……”
佟瑞安忽然夺过她手里的枕头,冷然道:“你知道吗,我和她在一起的感觉,是我和你在一起这么久从没有过的。”
他的一句话,使得混乱的场面彻底安静下来,苏沫睁大眼睛望着他,潸然泪下:“你从没爱过我?”
佟瑞安扭头看向窗外。
苏沫又说:“你为了这一时的感觉,连孩子都不要么?”
佟瑞安低声说了句:“别逼我,求求你。”
苏沫一夜没睡,眼睛肿的像个核桃。佟瑞安倒是呼呼睡了大半宿,天一亮就爬起来去上班。苏沫使劲拽住他不让走,佟瑞安掰开她的手,说她“有病”,是“泼妇”,没涵养的泼妇。他冷冷的看着她,如同站在街边看热闹的铁石心肠的路人。
苏沫把和律师约定好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一推再推,自己不愿和律师联系,却要涂苒代为传话。涂苒有些头痛,这会儿刚打电话过去和雷远说抱歉,没多久,苏沫又告诉她,自己已经想通了,看能不能再安排一次咨询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涂苒体谅她的难处,只好又一次帮她张罗。
这段日子,涂苒已经有了早孕反应,情况到比上次要好些,只是比较嗜睡,胃口不大好。虽然没有上次那般折腾受累,但是她心里又开始着急,因为常听人讲,反应越大的胎儿才越健康,照这么说来,这第二次岂不是更有流产的危险?她一人去娘家近旁的省妇幼做检查,医生说,目前看来还一切正常,考虑到她之前有过滑胎史,若有其他症状,就赶紧来医院,再看是不是需要保胎。
这些事,她没对陆程禹提起。
眼见周末要到了,老太太敦促着她出去买菜,并且口述了购物清单,叮嘱她一定照着上头的买。星期六下午,老人坚持要亲自下厨,忙活了大半天,捣腾出一桌子菜来。
陆程禹天黑才过来,形色匆忙,手里拎着老人家爱吃的软糯的甜食,先是跟老太太问好,而后表示歉意,说住院部里有个重症病人才动完手术,还没过危险期,主要看今晚上,所以他一会儿吃完饭还得赶过去守着。
老太太打量着外孙女婿,叹道:“这孩子瘦了,眼圈下面都是黑的,多半是没休息好也没吃好,来来来,赶紧坐下来吃完了,再去忙吧。”
陆程禹老老实实的坐在桌旁,眼神儿瞟向涂苒,先是看看她的肚子,欲言又止。
涂苒冷着脸,盛了碗饭递过去,看也不看他,只说:“你面子真大,老太太多少年没做过这么一大桌子菜了,今天因为你,忙活了一天。”
老奶奶笑道:“有个什么,人老了也是要活动的,看见你们都在,我就高兴了。”
陆程禹一边给老人家夹菜,一边陪她说话,态度恭敬诚恳,一副阳光正派的大好青年形象。
涂苒吃得少,没多时就搁下碗筷。陆程禹看着她道:“再吃点,我给你盛饭。”
涂苒伸手遮住了碗。
老奶奶却说:“苒苒你吃完了,去帮我把厨房的地上抹一抹,灶台也擦一下,人老了,眼睛不好,做卫生做不干净了。”
涂苒依言行是,老奶奶见她进去了,就在自己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两个用手绢包好的事物,慢慢打开来,对陆程禹说:“这是我留给你们的,一直也没机会给,现下你就收着,拿回小家里放好。别让你丈母娘瞧见了,不然她掏心掏肝的都会给她儿子,”老太太叹道,“这么多小辈里头,我还是最喜欢我这个小外孙女。”
陆程禹见是两样古董样式的首饰,推辞道:“不如您让涂苒拿着,我一个男人,不太懂这些。”
老奶奶笑一笑:“你拿她拿还不是一样的,”她指着只婴儿拳头般大的澄黄锁片道,“这是祥云锁片,老金的,上头的链子是九十九颗小叶紫檀珠儿,还是我年轻做姑娘的时候串的,这个,给你们的孩子。”
陆程禹微微一愣,又见她拿起一块白如羊脂的油润美玉,上面精雕细琢的两只幼鼠,首尾相接,像在嬉戏玩闹,又似互相依偎,憨态可掬,活灵活现。老奶奶说:“你和苒苒都不是属鼠的,不过这玉也有其他的意思,你知道鼠在天干地支中的位置罢?”
陆程禹答:“子鼠。”
老奶奶点了点头,将两样事物重新用手绢细细包好,塞在他手里:“你拿好,都不值什么钱,不过是我老太婆的一个念想罢了。以前家里埋了一大水缸在院子里头,后来掘地三尺被人抢了去,就剩下这两样了,”她又叹道,“我了解我孙女儿,性子硬,脾气倔,又不会说话,并不讨人喜欢,但是她心眼儿好。两个人过日子,要的就是心眼都好,能为对方着想,互相迁就,几十年的岁月才能慢慢熬下来,熬到老来是个伴,知根知底心意互通的伴。这日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年轻的好时光不多,就怕老了,到要闭眼的那一天留下遗憾。她要是以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代她和你讲句对不住,你是男人,能担待就多担待点,别和她计较……”
厨房的门掩上一半,涂苒在里头擦地擦了一半,就见有水珠啪嗒啪嗒落在青白色的地砖上,微微发亮。她回神过来,连忙止了泪,用手背轻轻抹脸,再去客厅时,又如常态。
涂苒见老太太和陆程禹都吃完了饭,就给两人倒茶。
陆程禹一边听老太太说着其他的事儿,一边拿眼神绕着涂苒转,她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直到听见他裤兜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手机被设置成振动模式。
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按掉了。
过不久,眼见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不早,他起身告辞。
老太太把他送到门口:“下次再别买东西了,人来了就好,一家子的,别客气。”
涂苒听见他的脚步声越行越远,直到难以辨识,她忍不住走近窗口,向楼下瞧了一眼,看见他站在绿化带边,拿出手机来给人打电话。
清亮的月光,将他的影子拖得老长。
不拿爱情说事儿(四)
临近下班,雷远在办公室里准备接待今天的最后一位访客。
约定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已过,未见人来,雷远等得无聊,拿起鼠标点进联众,与人玩了几圈麻将。外面就有人轻轻叩门,响了三下,间隔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极为均等,犹如素未谋面的访客惴惴不安的心跳,以及当心翼翼的神态。
雷远坐直了身子,扬声请人进来。
苏沫给他的第一印象,和他的预想大致吻合。一张已经失爱即将失婚的失意女人毫无生气的脸,彷徨木讷的表情,经过挑选已然过时的衣着,再加上手足无措。他飞快的瞄了眼那女子的头发,她早晨起床后一定没有洗过头发,发梢上粘了些白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奶渍?是了,听说她有一个婴孩。
这种女人已经完全与“精致”一词无缘,如同大把的已经拜访过律师事务所的年轻的,中年的或者年老的妇女,只是有人在交谈过后表现出张牙舞爪咄咄逼人的一面,有人依旧无奈颓废的落泪。
她显然属于后者。
苏沫怯生生地为自己的迟到表示歉意,雷远摆了摆手,客气地请她落座。这之后,他忽然歇了口气,微微向后靠在皮质的椅背上,随意而温和带笑的直视对方。对于不感兴趣的女人,就会立即丧失兴奋而紧张的情绪,这是许多男性的本能。这也注定,接下来的谈话将是空洞而乏味的。
她说话时鼻音很重,吞吞吐吐,欲遮欲掩,缺少章法。
雷远一边耐心等待,一边暗自评估:她好面子而又缺乏自信,性格敏感内向带点神经质,耐受力强,抗打击力弱……总之,她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无趣女人。
她和所有容易慌乱的婚姻边缘人士一样,提出了极不专业的可笑问题。
雷远终是温和的开口:“法律的确是保护无过错方的,但是对于外遇,很难取证,除非您先生和人非法同居,并且生下孩子,这种情况下取证相对来说容易一些。”
苏沫呆呆的望了他片刻,坑坑巴巴的质疑:“可是他确实有外遇呀?我……这里有他们的网上聊天记录,还有电话清单。”她从包里悉悉索索掏出一叠纸张,雷远注意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接过“证据”象征性的瞄了几眼,清咳一声,耐心解释:“手机通话清单只记载着对方号码、通话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和所花的费用情况,至于通话的具体内容,因为属于个人隐私受到法律保护无法轻易取证,如果把您先生的电话清单提交法庭,最多只能证明他和那个手机号码的通话很频繁,不能证明他和那个号码的主人存在情感关系。网上的聊天记录最多也只能证明他有外遇,但是对于不属于重婚、长期非法同居的行为,法律并没有明确规定在离婚时可以多分财产……”
他话未说完,就见对方布满血丝的眼里缓缓掉出泪来。
苏沫慌忙低下头,在包里翻寻纸巾。
雷远已是见怪不怪,从宽大办公桌的一侧将纸巾盒轻轻推了过去。她迟疑数秒,从中抽出一张来擦拭眼睛,嗓子哽咽:“谢谢……对不起……”雷远见她脸色灰白,毫无血色,那眼泪任凭她如何擦拭都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刷刷落下,不觉有点儿尴尬。
半响,苏沫想说什么,却语不成句,带着艰难忍受着的略微低泣的话音。
雷远忙道:“不要紧,如果您还没想好,我们可以改天再聊。”
苏沫微微点头,好不容易说清了“谢谢”二字,就慌不择路夺门而出。临行前的转身,背包碰倒桌上的茶杯,顿时茶香四溢热水横流,苏沫受了惊吓一般呆立,雷远赶紧又说:“没事,我来我来。您请便。”
她心神稍定,这才想起来要约下次的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嚅嗫道:“下次的话,是让我同学和您联系,还是……”
雷远暗暗叹了口气:“您有我电话号码吧,可以直接打给我,我们再约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今天也不早了,暂时就这样吧。”
将客人送出门,他草草擦干桌上的水渍,解开衬衣领口,靠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玩了盘麻将,这才慢腾腾的关上电脑,下班回家。
这边,涂苒找不着苏沫的人,就给雷远去了个电话。雷远说:“对,她今天来了,不过我看你那个同学的精神状态,这婚多半是离不了,你不如劝劝她别费这个劲了。”
涂苒撂下电话,躺床上看了会子书,家里静悄悄的,老太太已经歇息了。
陆程禹今天没和她联系,大约是因为那天给了他颗定心丸,知道孩子暂且无事,也就用不着过多联系。
涂苒合上书,拧熄台灯,黑暗里,只听见客厅的钟摆滴答作响,这一夜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早晨醒来时,皆是支离破碎的须臾片段,就像被人使力砸破的一面镜子。
她的生物钟一向准时,平常上班准七点醒,现在住得又离公司近了,还可以赖会儿床。她又眯了一阵子眼,忽然像是警醒了,支起耳朵听房间外的动静,依然悄无声息。她暗暗觉得好笑,往常这个时候,老太太早起身去阳台上踢腿甩手去了,然后等着她下楼买早点,两人好一起吃。现在已是朝霞灿烂,这老人家怎么就犯懒了,难道是睡迷了?
涂苒起床洗漱,见老太太房间的门虚掩着,猜想她可能昨晚没睡好,也就没进去瞧,特意放轻了脚步,完了直接去外面端了些清汤粉条和麻圆,这两样,老人家爱吃。
昨天老太太让她给自己买些常吃的药和平时最喜欢的龙须酥回来,她心里有事,又一时犯懒,就没去,想着今天下班再买了,谁知老人竟有些不高兴。老太太极少这样,对几个小辈一向是宽容和蔼,如今倒成了老小,孩子一样的情绪。那时天色已晚,商铺药房已经关了门,涂苒陪着她打了好几盘“上大人”才哄得她开心了些。
涂苒端着早点回家,见老太太仍是没起来,心下诧异,手里的东西也来不及放下,直接端去老人的房间。推门一瞧,老太太脸朝外侧卧在床上,熟睡着。
涂苒笑道:“外婆,您怎么今天赖床啦,我都要上班了,”说着,把早点搁在一旁的床头柜上,腾出手去轻轻摇她。
老太太一动也不动。
涂苒心想,怎么就睡得这样沉?
她又去喊她,用手轻轻摇她……忽然,她心里咯噔一下,接着整颗心怦怦乱跳起来,她慢慢伸出手指,去探老人的鼻息……
涂苒腿脚发软,整个人瘫坐到地上,瞪着眼望向床上安卧的老人,半响未能回神。
涂苒边哭边给给王伟荔打电话,王伟荔一听愣了半天,猛的就在电话那头哭开了。王伟荔忙不迭的喊“娘”,又是哭道:“您这是存心和我过不去呀,您就是在怪我,平时我对您那样,您如今偏走得这么轻巧,也不累着我也不烦着我,您这是在记恨我,死也不让我尽孝道,想让我下半辈子不得安生……”
涂苒原想劝慰她,自己却又跟着哭个不停,一连哭了半天,心里倒是平静下来,稍稍冷静了,对仍是哭号的王伟荔说:“我还是先给医院打个电话,再给舅舅他们打个电话吧。”
王伟荔忙说好,又催着涂峦赶紧买回程的火车票,过了一会儿,却又对涂峦说:“你不能回去,你马上要签证了,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涂苒听了,在这边暗自摇头。
不多时附近医院里就派了人过来,医务人员检查之后,推测老人的死亡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是凌晨三点左右,并且开出“死亡证明书”。有人低声说了句:“这老奶奶像是睡着了一样,模样安详得很。”
涂苒听了心里一酸,忍不住又掉下眼泪。
旁人忙劝:“这是老人家有福气,一点没受罪的,活到她这把年纪,又是这样的走法,叫做寿终正寝,驾返仙乡,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呢。”
医院里的人前脚才走,涂苒的几位舅舅家的亲戚便到了,众人也是先哀叹流泪一番,又纷纷说起老太太的好福气。络绎不绝来了一屋子人,长一辈的小一辈的,有工作的要上班的,过来看一会儿说说话就走了,跟走马灯一样。涂苒忙着端茶倒水,才向公司请了假,又接到王伟荔的电话。王伟荔冷静了很多,嘱咐她说这是白喜事,小区里不让放鞭炮不让大办丧事,就叫她晚上弄些酒菜招待亲戚长辈,到时候这些人会一同留下来守夜。
整整折腾了两天,涂苒累个半死,亲戚们又说,这大热天的,还是早点把老人送去殡仪馆好些。
涂苒不允,只管把空调开到最大,说别人都是五停七停,这才第二天呢,先过完今晚再说,而且殡仪馆里头那么冷,又没人陪着,老人家孤零零的多可怜。
长辈们就笑,这孩子真是固执。
晚上吃了饭,亲戚们照例开了几桌麻将,半数人都爱抽烟。涂苒头晕眼花,被噼里啪啦的麻将声吵得心烦意乱,就把老太太那间房的门带上,又想起李图交代的工作一直没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办,于是转下楼去给人打了个电话,说明原委。
李图问她:“你现在哪儿呢?”
涂苒没精打采:“在我家楼下转悠。”
李图又问:“一个人?”
涂苒“嗯”了一声。
李图笑了笑:“你自个儿接着转吧。”
她果然是去接着转悠了,外面的空气总归要好些,身子越来越容易疲累,她想找个地儿休息一会,又怕小花园的台阶上凉,然而终是熬不住,于是倚着花坛边上坐下去。天上偶尔落下几滴雨,却一直不成气候,并不碍事。
涂苒撑着脑袋,手里拿了支小树棍在土里画圈写字,不知不觉中一笔一划的写着,末了出现个字,她飞快的瞄了眼,觉得自己太孩气,忙铲些土把那些钩钩画画掩了。她用树棍撮着土,没留神将土撒到一双凭空多出来的鞋子上。
那是一双男人的脚,穿着的光亮干净的黑色皮鞋。
她尚未抬头,就听来人笑道:“这种时候你多半会想起我。”
李图低头看着她,浅露出整齐的牙齿。
涂苒诧异:“你怎么来了?”
李图在她身边坐下,侧着脑袋瞧她:“你不才在电话里给我暗示了。”
涂苒想了想:“好吧,谢谢你在我最低迷最无助的时候过来陪我。”
李图摇头叹息:“这时候你没去找你老公,却想到了我,你要好好反省充分联想,问问自己究竟是为什么呀为什么?”
涂苒没理那个茬,捧着脑袋径直道:“我心里很不好受,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我外婆走之前的那晚,要我给她买点吃的,我也没去买,她当时肯定是特想要的,不然也不会生气。”
李图说:“放心,你家老太太就是位老神仙,宅心仁厚,超凡脱俗,绝不是我们凡人所想。”
涂苒点了点头,低下头去画圈,李图也就陪她静静地坐着,两人有一句每一句的搭着腔。
李图忽然向着前方扬扬下巴颏,问涂苒:“那谁呀?来找你的?”转脸见她神色异样,直觉里说,“是你老公?”
涂苒又是“嗯”了一声,那人即将走到跟前。
“早听公司里有人说你老公长得帅,是还不错,帅哥,”他边说边站起身,随手拍去裤子上的尘土,“我该走了。”
两个男人仅是相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陆程禹神情不悦,待李图走了,才对涂苒道:“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不拿爱情说事儿(五)
人最好不要带着情绪行事,沉湎于情绪中,行径难免有失偏颇,别人会笑话你,一旦跳出情绪的怪圈,回顾前尘,自己又会笑话自己。
涂苒尚未踏出负面情绪的门槛,便已经觉得自己可笑了。
陆程禹浓眉修目,板起脸孔时,眼神更显得锐利,似乎与人一种威慑。被他注视的那人顿时觉得自己如同看似麻烦的疑难杂症,在下个片刻却会被他一一化解。然而气势明显低落的一方仍是心有不甘,仰起头,直直的看回去。
涂苒说:“告诉你了又怎样,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上过心?”
陆程禹反问:“你的事?大事小事你分不清?”
涂苒也是语气不善:“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是小事?要不是你三两天都没个电话,又怎么会现在才知道?你觉得无聊的小事,有时候会误了大事。”
陆程禹低着头瞧她,像是不屑与她争辩,过了一会才说:“你说我没给你打电话,要不是我刚才下了班打个电话过来,你舅妈接的,不然我还真不知道。涂苒,这种时候你闹什么情绪?”
涂苒觉得对方是有意回避问题,冷笑:“你还挺行,猪八戒倒打一耙,到最后问题都推到我身上。你就没想过自己有哪些地方不对?是,那都是小事,我也不想过多纠缠,问多了,没意思,你以后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多问一句。电话你爱打不打,爱和谁打我也不管,也没必要为个孩子为难自己,难受一次就够了,我不想再勉强你第二次。绝对不勉强,我自找的,我自己承担。”
陆程禹不怒反笑:“越说越离谱,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发散性思考问题,我只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老人去世的事儿,你怎么又扯到孩子上头去了。”
涂苒半天没吭声,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情绪,说:“老太太才过世,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上楼了,你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陆程禹仍是跟着她往前走:“我也不想和你吵,但是我理解不了你的某些做法。”
涂苒头也不回:“你身上一股医院的味儿,我闻见就不舒服,我也不想见你,你回去吧。”
陆程禹说:“我每天都是这个味儿,你也不是第一天闻见。”
“我现在非常时期,闻见就想吐……”涂苒正说着话,又听见身后的人手机震动的声响。
陆程禹仍是没接,直接按了。
涂苒转身,笑着看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陆程禹一愣:“因为不想接。”
涂苒冷笑:“还是因为我在跟前?”
陆程禹没答话,显然在思索,微皱着眉看她。
涂苒又说:“咱们之间又没什么感情基础,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陆程禹问她:“你认为发生什么事了?”
涂苒却说:“你这人就是这样,人家问什么,你从来不正面回答,你和我是夫妻关系呢,还是玩无间道呢?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两个人结婚很荒唐?”她自嘲的一笑,“是,是我提出结婚的,而且当初动机不纯。”
陆程禹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涂苒问:“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是吧?”
陆程禹低哼一声:“别和我掰文言文,我听不懂。”
涂苒暗自叹息着,想了半天,终于开口:“就算我当初动机不纯,我们之间也存在很多有问题,但是这段婚姻,即使开端不好,我也希望能有个好的结局……而且我也尽力了,”她认真的看着他,“可是你呢?你问问自己尽力了吗?是尽了还是在尽力敷衍?勉强自己来敷衍我?”
他看向别处,良久没说话,她的心一路沉到底。
她低声说:“你这样勉强自己,不难受么?你打算就这么过完一辈子?”
他又是一阵沉默,忽而叹了口气,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出去,对方很快接通。涂苒和他离得很近,可以清晰辨认电话那端是个年轻女人,陌生的年轻女人。那人的声音既轻柔又兴奋。两人相互问好,陆程禹说话很是温和客气,他说:“您父亲的身体现在已经基本康复,手术以后恢复的很好,如果您还有什么相关问题,可以到医院问我,或者挂门诊,询问我的同事。晚上我家人需要休息,不方便讲电话,希望您能理解。”
……
他挂了电话,拿着手机微微掂了掂,说:“之前一个病人的家属,”他看向涂苒,神色莫名的问道:“你以为是谁?李初夏?”
涂苒低头,看自己的脚尖,过了一会儿才应道:“是,”停顿数秒,她又小声道,“谁知道呢,你可以随便找个号码拨出去?”
陆程禹说:“涂苒,我没你想得那么爱耍心眼,就算是,也没那些精力把心思都放在这些事上头。”
涂苒耳朵上不由一阵发烫,懊恼自己喜欢较劲于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所幸有夜色掩饰,她低声的问:“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吗?”
两人慢慢往前走,陆程禹再次开口:“你说得对,我们没什么感情基础,除了猜疑就是缺乏信任,这婚结的的确荒唐。婚姻不是互相猜度,它里面填充了太多现实的东西,很尖锐很现实,需要双方耐心的磨合,如果基础不牢靠,很难撑得起来。”他转身看着她,眸光深邃而平静像一片无风的湖,“我能理解你现在的想法,”他又道,“有些事,还是过了这几天再说吧。”
涂苒点一点头:“可以。我又不是没了男人就不能活的,什么样的结果我都有准备,再差也不会比以前过的日子更差。希望我们都能有更适合自己的……”
他打断她的话:“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陆程禹这天没走,整晚陪着她。
第二天一早,王伟荔就回了,涂峦果然没跟着回家。众人联系了殡仪馆,准备寿衣,联络墓地。母女俩为老人最后一次擦拭净身,换好衣服。隔天的悼念活动结束以后,老人被殡葬工作人员推到里间。大伙儿这才出来,站在门廊下,看着殡仪馆的巨型烟囱呼呼的冒着烟。
四下里还有其他死者的家属,神情肃然悲切,呜咽不断。
涂苒看着半空中浑浊的烟,像做了一场梦,心里冒出一丝不切实际的想法:也许到家以后,老太太还像往常那样,趴在装有防盗栏杆的窗台上,隔着铁条的缝隙,望着楼下的行人,打发闲暇,见她回了,便和蔼的对着她笑。
孝子贤孙们买了质量上乘的骨灰盒,老人的长孙抱着骨灰,涂苒捧着遗像,接着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开车去了九峰山。涂苒的外公早年去世,前些年儿子们去老家的墓地拾回尸骨,去九峰山上埋了,并且买下一块合墓。那合墓地处石阶高位,两边皆种了苍翠松柏,前方视野开阔,山川河流袒露无遗。
老人下葬的那天,陆程禹一直都在,并非他的休息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也不知如何请的假。小辈们多要上班或者上学,去的少,他便成年轻一辈里的好劳力,话不多,只顾做事。涂苒跪在坟前烧纸钱,他也恭恭敬敬的跪下去磕了三个头。
女眷们就向王伟荔悄声赞扬:你的这个女婿伢真是不错了。王伟荔听了,脸上的哀切的神情稍稍隐去,颇露得色。
天边落霞渐起,时候不早,待一切打理妥当,众人纷纷上车,奔赴城里的饭店吃饭。隔着石阶的一家,也是送葬队伍,就在过道上铺了塑料桌布,摆上鸡鸭鱼肉和烟酒饮料,死者子孙们席地而坐,大块朵颐。
涂苒他们绕道而行,年轻夫妇走在人群最后。一路下去,眼前是数不清的石碑,偶见有墓碑后面刻满密密麻麻的文字,或是生平经历,怀念之语,或是阐明死亡原因,徒留家人哀思。有座一新坟引起他们的注意,照片上的女孩面容隽秀笑颜清澈,年满十六,细读碑后其父的撰文,才知她是殉情而死。涂苒暗自感叹,又想起过去老太太常说的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
再看那悼文,朱红小楷,不难想象写文人当时的心境。
涂苒侧过身去,见陆程禹也在凝神那篇文字,末了,他微一摇头。
两人继续前行,直至赶上前面众人。陆程禹车里也载了几位亲戚,涂苒让了一回,仍是坐到副驾位置。小两口都不怎么说话,长辈们想着涂苒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以为他两因为这般变故才言语不多,不免又安慰一番。
车子向前奔驰,涂苒看着窗外,山上的石碑和石阶被夕阳镀上剔透的金色,清明洁净,一尘不染。先前从山上往下眺望,悠远的景致使她心里豁然开阔,似乎这段日子以来萦绕心头的烦恼,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山里的空气清冽怡人,她深深呼吸,想将布满尘埃的过去抛却脑后,不愿再为斩不断理还乱的儿女情长所困扰。
涂苒仍是住在娘家,借口说这里离公司近,怀孕了跑来跑去不方便,王伟荔也不疑有他。涂峦在北京续签被拒,因为课业成绩实在糟糕,他拿不出学校的证明。王伟荔大受打击,消沉了好长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又听儿子说在北京找了份什么工作,不愿回来,她思来想去,仍是放心不下,收拾了行李,打算再次上京陪伴他一段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临行前,她叫来自家女婿,先是隐约埋怨了几句,说媳妇怀孕这么大的事,婆家也没什么表示,也不敢指望他们了,只叮嘱陆程禹无论工作多忙,都要照顾好涂苒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又说自己尽量早些回来。
陆程禹满口应承,饶是工作上忙得焦头烂额,生活上还算是称职的准爸一名,隔三差五的会过江来看看。
涂苒随口说了句:“都要离婚了还跑这么勤做什么?”
陆程禹说:“那也得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不能让他连户口也上不了,就这么黑着。”
涂苒答:“哦,也是。”等他走了,自己在网上搜索“单身妈妈”的字样,发现有人写了篇帖子:“我是一位单身妈妈,虽然很爱自己的孩子,但是我现在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没钱没男人,我该怎么办?”
涂苒看了标题,没点开看内容,直接关了,她手头一堆工作,趁着现在肚子还不显,健康状况良好,也会陪着李图去见见客户,跑跑市场,每天几乎是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并无多少时间(超多-书农在线书库)遐想以后的生活。
其实她心里仍是发虚,只是这个孩子,当她偶有想过放弃的时候,另一种情绪便会蜂涌而至,扼杀掉先前的念头。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或者她自己也不愿承认,对于孩子的父亲,她多少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