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夜阑雪海1
镜湖长堤一侧,松柏翠微南北通幽,游人熙熙攘攘,几乎每个人的手里都提着一盏花灯,照得人满眼生辉。
周围青衫红袖络绎不绝,红男绿女挽袖相偕,俪影轻鸿,谈笑风生,红梅无声,在枝头随风轻曳,静默地聆听着繁华红尘的喧嚣。
段晨浩见载明个子小,便让他骑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双手把着他的两条小腿,与他说说笑笑,载明骑在浩哥身上,立刻威风了不少,伸着小脑瓜左顾右盼,小脸上笑意盎然。
心童则缠着欧阳缜与司徒睿晗,他们三人自从拜剑山庄神剑诅咒一案之后,本来打算一起来帝都,与段晨浩会和。怎料途中遇到秘藏高手数次暗中偷袭。那些秘藏高手,都是藏传佛教五大派之一格鲁派的叛徒,而严嵩手下的红日法王也是出自这一派。那些格鲁派的叛徒们早已觊觎欧阳缜体内前代萨迦派活佛的舍利,心生抢夺之意,又听说他身上携带龙骨问心剑这等至宝,于是起了虎狼之心,意欲将二宝一并夺来。
这些格鲁派的门人武功高强,身负密藏绝学,对付起来着实不易,欧阳缜与司徒睿晗考虑到心童的安全,便让他一个人先自行来帝都,寻找段晨浩,只是机缘巧合之下心童救了朱倩雪,与段晨浩不期而遇,也算是冥冥之中天意为之。
许久未见,心童自然十分想念欧阳缜和司徒睿晗,师侄姐姐待他亲厚,欧阳哥哥虽然看着冷冷的,却总是和他开玩笑,待他也是极好,心童从小在普善禅院长大,师兄们虽疼爱他,但那却是一种长辈对晚辈的疼爱,只有和欧阳缜、司徒睿晗在一起之时,他才能感觉到一种哥哥姐姐的呵护与关爱。来到帝都之后,又遇到载明和朱倩雪这两个伙伴,他越来越觉得外面的世界是那样多姿多彩,原来生活也可以这般开心快乐,不必每天诵经礼佛,清心寡欲,还要守诸多规矩,佛门清苦的生活,对这样一个小孩子来说,却是残忍了些。
蓝夜难得与两位兄弟聚首,脸上也多了许多笑容,原本内敛文弱的他变得开怀了许多,眉宇间的忧郁一扫而空,如清风朗月般潇洒疏淡。
璟睆未曾见过欧阳缜与司徒睿晗,经蓝夜引荐后便与二人相熟起来,她与欧阳缜同样是冷冷的性子,彼此不太投机,不过却与司徒睿晗相处得甚好,她们均是修道之人,心性相通,能聊的话题也很多,二人互相交心倾谈,都对对方又是喜欢又是钦佩,偶尔还会交谈一些少女心事,已然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众人欢谈而行,清风朗月,踏雪寻梅,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惬意,空中的烟花照亮了他们的笑颜,广阔的镜湖上灯火飘曳,看上去宛如星河幻境,让人如堕梦中。
朱倩雪与左师容走来,二人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花灯,朱倩雪笑道:“今日是万寿节,大家一起来放河灯吧。”载明和心童跑到她身边,各挑了一盏精致的河灯,就和朱倩雪跑到镜湖堤去放灯。
欧阳缜也给司徒睿晗和自己挑了一盏灯,淡淡地笑道:“我们也去放灯吧,看那几个小家伙玩得那么开心,我都有些心痒了。”
司徒睿晗抬眸看到他净如明月的笑容,只觉得此刻的欧阳缜褪去了全部的锋芒,是那般温和,于是淡淡地点头,腮畔飞起一团不易察觉的红晕。
蓝夜和璟睆每个人也分到一盏花灯,璟睆看着手中那绘着美丽图案的灯,神思恍惚,周围光影流动,仿佛带着她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时候,每逢万寿节,爹和娘都会来帝都陪她逛夜市,看花灯,然后她会牵着爹娘的手,一家人一起去吃好吃的汤圆。
数年的辛苦修炼,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已死了,但生命中总有哪一些点滴的记忆,仿佛极细的雨丝,渗过了顽石,在心底处沉淀起薄薄的一层。
蓝夜见她出神,想起了那日在枯树林里她对自己说过的话,知道她又想起了过去,于是微笑着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把她拉到了湖边,道:“璟睆姑娘,你把心里的愿望写在花灯上吧。”
璟睆摇头笑道:“你还真是幼稚。”她本想拒绝,可是看到蓝夜露出孩子一般期待的眼神,心中不忍,于是她从湖边的梅树上摘了一朵红梅,晶莹的指甲划过花瓣,便被鲜红的花汁染红,她用指甲蘸着花汁,在灯纸上轻轻写了几个字——花解语,两心知,顾此生,羡君意。匆匆写罢,她素手一扬,那河灯便随水飘走,蓝夜微微皱眉道:“你怎么不让我看看呢?”
璟睆双颊灿若玫瑰,微笑道:“我写的字太丑了,怕让你见笑。”说罢别过头去,遥遥注视着自己的那盏河灯。
远方的湖面波平如镜,万盏花灯,犹如梦幻天河,美得不切实际。段晨浩望着宽广的镜湖和通明的灯火,面容宁静淡泊,只有在眸子深处,才能看到一丝跳动的哀伤与牵挂。
然而她身边的穆嫣却敏锐地主意到,此刻的段晨浩,身上缺少了往日的活泼欢快。
他不再笑意盎然,如向日葵一般灿烂。
穆嫣的心中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这一刻,她竟不忍心去看段晨浩那张怅然若失的脸。
穆嫣知道,刚刚和好朋友重逢,段大哥此刻一定又想到了远在洛阳的凌姐姐。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碎成了千片万片,每一片,都是湖面上漂浮的一盏灯,灯火纵然灿烂明亮,又哪里记得上皎洁的月光?
段大哥的眼中,始终就只有那一轮明月,灯火不过是月光的陪衬,又何尝真正映入他的眼帘?
段晨浩仰头望着那月光,淡淡的,缱绻而温柔,宛如一朵明黄色的娇嫩的雏菊,将他的心轻轻裹住。
——这就是刻骨的思念吗?他轻轻合上双眼,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心中无限紊乱。
他睁开眼,却发现眼前是一朵精致漂亮的花灯,比刚才所有人手中的花灯都要漂亮。
“送给你。”影影绰绰的灯光后,是一双静如止水的眸子,锁住了一丝期待。
“左姑娘?”段晨浩微微错愕,看着左师容,接过了她送的花灯,“这是给我的吗?”
左师容点了点头,淡淡地道:“段公子为王爷屡建奇功,师容心中感激,这盏灯,就当做谢意。”
段晨浩低下头,巧妙地掩饰住眼中的尴尬,笑道:“左姑娘太客气了,为义父办事,自当全力以赴,又哪敢邀功。”
左师容面色依旧,声音中却多了一分冷意:“段公子莫非是嫌师容的这盏灯粗陋不堪,才不肯收?”
段晨浩急忙解释道:“左姑娘,你误会了,我……我收便是。”他接过花灯,见左师容面色缓和,方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左师容道:“段公子若真的接受师容的这一份心意,就请段公子在灯火熄灭之前不要将花灯丢弃。”
段晨浩不明白她这是何意,但看她神色极为郑重,便收敛了平日里的那一份玩心,也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左师容微笑一礼,便转身离开,段晨浩却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云纤儿和丝月来到镜湖的时候,月已升至中天,清辉如雪,荡涤着空气中白梅的幽香。
天上的烟火依然在不知疲倦地绽放,云纤儿仰起头,感受着,为那绚烂绝美的烟花而深深沉醉。
那是如梦幻一般的艳丽,七彩流光点亮夜空,宛如无数沉睡的梦之精灵,将婉约曼妙的身姿呈现在世人眼前。
流光是那么柔和,闪烁变幻时,化成无数花蔓,纠结盘旋在一起,因眼眸的每一下细微眨动而变化着。
丝月道:“小宫主,今晚的烟花真漂亮,外面的世界繁华喧闹,和我们宫里大大不同呢。”
云纤儿觉得那样的灿烂快让她窒息,她一直生活在雪和花堆砌而成的世界里,眼前绚丽的景色,已足以洞穿她的灵魂。可是为了一刹那的繁华,她宁愿承受灵魂深处的刺痛,也要将那七彩瑰丽的景象刻入眼中。
“锦绣红尘,人间烟火,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一种奢望。”云纤儿通透的眼眸中含着一丝淡淡的忧伤,“我们凌驾与红尘之上,就注定要承受清冷和孤寂。我们虽然拥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可是这种力量却深深地将我们禁锢着,让我们无法飞翔……”
“小宫主……”看着云纤儿出神的样子,丝月心中隐隐觉得不安,自从小宫主出宫后,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她不再如以前那般沉默而温顺,她的心里,似乎多了许多东西。
云纤儿一袭纯白的雪衣宛如翩跹的白蝶,月下流殇,妆点着她脸上落寞的微笑,她轻声喃喃:“其实我也只是活了一天,而重复一万年罢了。漫长静止的时光,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好羡慕蜉蝣和夕颜,它们的生命虽然短暂,可至少真真正正地活过,灿烂过,就像这烟花一样,纵然转瞬即逝,可曾经尽情地绽放美丽,那样便足够了。”
说罢,她一个人走到了湖边,新月玉桥之外,是一片枯萎的残荷,覆盖着淡淡的冰雪,显得突兀而脆弱。
周围的一切,都是苍蓝而冰冷的,白得如同冰封,宣示着无言的冰冷。
月光空灵,湖面闪烁着银色的光辉,大片支离的残荷中,唯有她在盛放,盛放一朵秋江上的莲。
不知不觉中,桥的那一头,段晨浩一个人提着那盏漂亮的花灯走上了堤岸,透过枯萎的荷叶,默默注视着那一片残败中唯一的亮丽。
眼神一亮,微微惊讶,觉得今夜的一切都太过巧合了,仿佛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