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花之尸骸(3)
司徒睿晗只是静静地看着溪流对面的小女孩,没有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丝毫杀气,反而,她清楚地感受到了一股深切的悲伤和脆弱,顺着小女孩忧郁的视线,渐渐扩散。
她很好奇,为何这个小女孩会在这么晚一个人在旷野之中,难道她不会感到害怕吗?这样想着,司徒睿晗缓缓走向了小女孩。
她看到小女孩的身边有许多鲜艳美丽的花朵,郁金香、兰花、雏菊、芍药、紫丁香、蔷薇……那些花朵并不是自然生长的,显然是经过了精巧的扦插,每一朵,都经过了精心的搭配,与旁边的花朵相交辉映,更增艳丽。这幽深的原野,竟成为了小女孩插花的场所。经过小女孩的巧手点缀,原野上的花朵似乎更加生动、更加美丽了。
然而,女孩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成果感到欣慰,她依旧低着头,专心侍弄着什么,旁边的花枝青草簌簌抖动,轻轻摩挲着她宽大的绛红色衣裙。
司徒睿晗踩着溪流上的卵石,静静走到了小溪对岸。然而小女孩依旧低着头,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到来。司徒睿晗道:“小妹妹,刚才的藤蔓是你放的吗?”
小女孩依旧没有回答,专心自己手里的工作。司徒睿晗一步步向她走进,轻柔的脚步没有惊动地上的尘埃。就在她走到小女孩身前的一刻,小女孩忽然停止了动作,明媚的小脸上露出一抹释然的微笑,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司徒睿晗俯身一看,却不由得呆住了。小女孩纤细洁白的小手恰如一朵弯折的白梅,静静地盛开在凌乱的草丛中,而她的手边,却是一具具惨白的骷髅头,然而骷髅头上,却盛开着各色花朵,纤细而柔弱,仿佛是风中摇曳的星辰,每一颗,都闪烁着淡淡的幽光。星星点点的娇蕊仿佛是颜色各异的宝石,明亮璀璨,又如同明明灭灭的萤火,将黑夜中唯一的色彩燃烧成灰烬,纷扬陨落。
那一刻,司徒睿晗仿佛看到了地狱的深处,浮动着一片五彩斑斓的花海,在夜空中倒映出虚残的梦幻,一如深秋的点点流萤,在最后的夜晚围绕着骷髅绝望地翔舞。
小女孩忽然仰头,笑着望向司徒睿晗,用稚嫩动听的声音说:“姐姐,我插的花漂亮吗?”
司徒睿晗道:“为什么要在白骨之上插花?这样原本鲜艳美丽的花朵,就变成了零落的尸骸,因为白骨带给了花朵毁灭,这两种事物,本来就是格格不入的。”
小女孩却笑意更盛,那意味深长的笑,仿佛地狱中逃逸的妖夜精灵,环舞在骷髅的周围。
“姐姐,你错了哦,正因为骷髅是惨白的,才能够衬托出花朵的娇艳。人死之后遗骸便散落于草木,而在其上绽放的花朵将会告知世人生命的宝贵,如此一来,花儿才会美丽。不能被眼前的绚丽所迷惑,要从生死中去发现。姐姐,你说我说的对吗?”
司徒睿晗有些错愕地看着这个插花的小女孩,那些骇人的白骨对于她来说,只是插花的容器。而这个小女孩,也恰似那些盛开在白骨之上的花朵,有着一种超脱生命的美丽。
司徒睿晗道:“小妹妹,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这里?”
小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当空的明月,漆黑幽深眼眸深处,忽然倒映出两点洁白的光晕。她樱桃般的小嘴微微一翘,弯起了一个精致的弧度。
“我只是在祭奠,用这些花朵的尸骸去祭奠一个被流放的生命。姐姐,你知道吗,被所有人都抛弃的灵魂是多么悲伤,多么孤独。就算是死了以后,也是无家可归,只能永远在现世迷茫地徘徊。因为心中还有一丝执着,想要看一眼这个世界还能够再残酷到什么地步。那么,受伤的灵魂就可以放下一切,不再留恋。”
司徒睿晗忽然觉得,月光下,这个女孩白皙的脸颊似乎是透明的,如同薄薄的水晶,银色的光辉镶嵌着她娇小的身体,却仿佛一个无形的牢笼,将她囚禁。她忽然觉得这个小女孩的心中,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伤。她的灵魂,被锁在她冰冷的心中,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里,幽幽啜泣。
司徒睿晗轻轻伸出了手,触摸了一下女孩柔软的长发。柔声道:“或许那些灵魂所执着的只不过是人间的一丝温暖,因为越是孤独悲伤,就越是向往着从前的温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永恒不变的,就是爱,因为心中还有一丝爱,所以迷茫的灵魂才会一直徘徊,因为爱的牵绊,让灵魂不忍离去。因为爱是如此温暖,如此令人留恋。”
忽然,小女孩眼睛一眨,有晶莹的泪珠簌簌滚落,夜风一吹,化作了淡淡的雨,洒在了花之尸骸上。她看着司徒睿晗的眼睛,目光中有一丝倔强。
“不,这世上唯一永恒的,不是爱,而是仇恨。只有仇恨才不会消散。”她娇俏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冰冷的微笑,似是在嘲弄着什么一般。“爱其实是最丑陋的,受伤的灵魂早已不再需要。唯有仇恨,才是刻骨铭心的。所以只有等仇恨终结,灵魂才会渡往彼岸。”
说完,她便起身跑开了。似乎当她刚刚站起来的时候,就已经随着飘渺的雾飞向了远方。司徒睿晗想要拉住她的手,却发现,一转眼的功夫,小女孩已经不见了踪影。她就仿佛一抹空灵的月光,瞬间被夜色湮没,仿佛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唯有草地上,盛开在白骨之上艳丽的花朵,证明了这个女孩的真实。
夜岚氤氲,明灭的微光诡异地眨着眼睛,仿佛是地狱里的妖魔,在暗中窥伺着原野上的一切。望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司徒睿晗忽然产生了一丝幻觉。
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条绵白色的河流,一刻不停地奔流向前方,生命如同沙石灰土,草芥尘埃纷纷被席卷其中,化为齑粉,并在各处沉淀为可悲的淤泥。湍急冰冷的河水把对爱的留恋化作潮湿黏稠的河泥留在渠底,而带上更为坚强长久的恨意,不作懈怠地赶往复仇的彼方。
忽然,司徒睿晗发现,草地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瓶子,她拾起瓶子,蓦然发现,那瓶子里装的,正是无相神针的解药。
忽然,她想到了一件事。欧阳缜和自己先后被神秘人引了出来,那么房间里就只剩下受伤的心童了。莫非神秘人真正的对象是心童。她再也顾不上黑衣人的目的和那个奇怪的小女孩,如果她晚一分,那么回去之后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心童了。
司徒睿晗全力赶回了山庄内,还未回到房间,便听到了二人打斗的声音。她足尖点地,立刻飞上了屋顶,举目望去,便看到自己的院落里一个黑衣人正和一个女子斗在一起。她再仔细一看,那女子正是九霄美狐。
只见那黑衣人使一口软剑,剑尖犹如花枝连颤,剑身好似咬尾之蛇,追逐着剑身嗡嗡震响。黑衣人剑法翔实绵密,又诡谲繁复,且每一剑都刺向九霄美狐的要害,狠辣歹毒,均是搏命杀招。
然而九霄美狐双手握着两柄短剑,也是破空有声,剑光璀璨,一时间和那黑衣人斗了个不相上下。只见九霄美狐身子轻轻飘起,右手短剑倒切而下,左手短剑如分花拂流般翩翩刺出,双剑交击,登时将那黑衣人的剑路封死。这一招凌厉迅捷,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仿佛来自天外,飘忽得令人瞠目结舌。
黑衣人显然也没有料到九霄美狐竟是如此高手,一时怔忡,肩膀就被刺伤。这时司徒睿晗也从屋顶飞身而下,她猜得果真不错,黑衣人的目标真的是心童。
黑衣人虽然蒙着脸,然而当他看到司徒睿晗出现的时候,急忙撤身回转,不做留恋地顺着墙角攀爬,飞一般攀到了屋脊之上,然后足尖一点,仓促飞逃。
司徒睿晗只是望了一眼黑衣人消失的地方,转身便走进了屋子里。她发现心童盘膝而坐,眉目之间金光流转,原本粉嫩可爱的小脸此刻却苍白如纸。不过好在她的潋光真气依然守着他的灵台,那无相神针之毒尚不能入侵他的经脉。司徒睿晗急忙将瓷瓶里的药给心童服下,那果然是无相神针的解药,心童服了药之后,脸色立刻由苍白转红润。只是他一时半刻尚不能清醒,司徒睿晗便让他躺在床上睡一会,给他盖好了被子。
九霄美狐看见心童安然无险,也不禁释然一笑。司徒睿晗却真切地瞧在眼里,她的笑容,充满了关切和欣喜,仿佛是一个慈爱的母亲终日守在久病孩子的床头,当看到孩子好转的那一刻,流露出来的天然的母爱。
司徒睿晗这种想法刚刚冒出来,自己也不禁莞尔一笑。九霄美狐顶多二十三四岁,别说她没有孩子,就算有,又怎么可能像心童这么大呢,顶多是个襁褓中的婴儿罢了。
司徒睿晗微笑着道:“许姑娘,刚才多谢你出手,救了我的师叔弟弟。”
九霄美狐看着司徒睿晗的眼睛,忽然间觉得那双秋水为神的眸子是如此圣洁,如此温和。“司徒姑娘,或许这山庄中只有你不嫌弃我这个被万人唾骂的女贼。我……”她略微沉吟,眼中目光忽然变得异常脆弱,再也不似平常那般刚强。
司徒睿晗道:“许姑娘是性情中人,睿晗自然不敢轻看姑娘了。对了,姑娘是何时碰上刚才那偷袭的黑衣人的。”
九霄美狐道:“我闲来无事,便转到了你们的院子里,本想找心童小师傅说说话,可是我敲了两声门,却没有人应。结果我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心童坐在那里,似乎失去了知觉。我刚要上前看个究竟,就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我以为是你或者欧阳公子回来了,却不料出门一看,来的是一个黑衣人,他二话没说,挥着剑便冲我招呼过来。于是我便和他动了手,再之后就是司徒姑娘及时赶回。对了,司徒姑娘,心童是怎么了。”
司徒睿晗也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九霄美狐听了,也是吃了一惊。司徒睿晗道:“自打进入拜剑山庄以后,就发生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先是摩诃什密惨死,再是师叔弟弟被人暗算。看来山庄以后也不会平静了,或许还会有很多事情发生。”
九霄美狐却面色平静地道:“或许都是那把未出炉的龙骨问心剑给闹的。其实拜剑山庄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光彩的。”
司徒睿晗奇道:“许姑娘可知道山庄的什么内情吗?”
九霄美狐道:“这是叶家的家事,我虽然知道,却也不好随便和姑娘说,还请姑娘见谅。”
司徒睿晗道:“那是自然,姑娘不方便说,我自然不会勉强。”
九霄美狐缓步踱到心童的床边,轻轻坐下,为他掖好了被角,脸上神色安详而温柔,伸出雪白的柔荑,轻轻抚摸着心童冰凉的额头。
趁着窗外明亮的月色,司徒睿晗清楚地看见,一滴泪水化作了朦胧的银现,从许灵儿漂亮的眼睛里断落,宛如一抹被风吹散的月光,很快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