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山寨
飒飒西风满园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若我为青帝,报于桃花一处开。
我睁开眼,眨了眨,再眨,依然没能抹开眼前的景象。
不是梦境!
天,我这是在一间什么房间?千工床,百纱帐,玉带钩下纱漫漫,一室馨香沁心脾!
我置身在一间布置精巧的小屋内,软软的床,厚厚的被,缎面绣着精美的牡丹大团花纹。床对面,一面半圆漏窗蒙着纱面,四角挂落精美如绣,天光倾泻,与纱面上绣着的蝶恋花图一起交织成一幅天然的工笔写意画,精美绮丽。
满室的馨香来自于一室的菊花,硕枝嫩蕊,细瓣妖娆,满堂娉婷,夺目金黄。
一时怔忪,这是什么地方?
我坐起身,发了半天呆,低头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清爽干净的细锦内衫,伤都被处理过,仔细包扎了。
掀起棉被,一丝寒气袭来,我取过挂在一边的大披风,将自己裹好,伸手,将窗户推开。
一方青山秀媚的青绿山水图浓墨重彩地在眼前铺陈开来,置于方寸之间。
湛蓝无垠的碧空下,淡絮轻回,山峰秀挺,叠嶂起伏,岚色苍郁,澄黄交杂,一纵白练,蜿蜒隐约,自上倾泻,汇于山石盘虬之处,动静相宜,山水相叠。
山无重复周遭碧,花不知名分外娇。
山鸟鸣欢,山风乍起,我仰起头,迎着风,深吸,那风,竟是暖暖的,如美人的纤纤十指,抚过面颊,夹杂笑语,盈盈而过。
我不禁怀疑,到底我是不是上了天庭,这洗净铅华不染风尘的山水图色,冬日暖风,岂是世间所有?
“姑娘醒了?”一个略略低沉而爽劲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遐思。
我凝神看去,窗边门口,站着一人,四十来岁,不高,微胖的中年妇女,肉实肤白,一身朴实无华的棉布民装,对襟窄袖,和很多世上普通妇人一样。全身上下干净利索,不见一丝杂乱。
微福的脸上,淡笑从容,只是面对着我的眼里,精芒微闪,正视我的打量不避不饶,浓眉短裁,爽劲简约。
她在门口冲我笑笑,一抬手,提着一方食盒推门走了进来。
她步履轻健,几步走到桌前,将食盒一一摊开放下,又对我一笑道:“姑娘饿了吧,来吃点东西!”
我张张口,本想问什么,不过,好象无从问起,看到黑色彩绘花鸟纹食盒里精致的几样小吃和泛着清香的一碗小米粥,食欲大开,什么也顾不得了,笑了笑,便坐下来,端起米粥便喝。
当我狼吞虎咽扫光桌上的一切后,放下碗筷,一方丝帕递了过来。
我抬头,正对上妇人笑意融融的脸,我冲她一笑,接过丝帕:“谢谢!”用丝帕擦了嘴,又递还给她。
妇人开始收拾碗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请问夫人如何称呼?”
“叫我宋嫂就行,这里人都这么称呼我。”她头也不抬道。
“那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绵图山清风寨!”她倒干脆利落的回答。
听着像是个山寨,想起昨晚的一切,难道我这是在强盗窝里?这么美的山寨,还真不可想象。
“那请问和我一同来的那位还好么?”昨晚殷楚雷似乎对山寨里的人很横,现在不知道怎样了,虽然我觉得他出事的可能性不大。
宋嫂闻言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看向我,原本温润的脸肃然渐显,一双炯然有神的眼里精芒微溢,一瞬不瞬看着我,让人心怯。
“姑娘对那位公子倒是很惦念,可是心上之人?”
什么?关心一下同伴怎么总好象要让人误会,古代男女之防似乎重了点,都差点被人当奸夫淫妇杀了!还是谨慎些好。
“宋嫂别误会,这位公子乃是小女子的主子,家里的少爷,小女子是侍奉公子一路而来的,自然要关心一下我家公子的近况。不然不好向府上的夫人们交代。”
“哦?”宋嫂目光一闪:“奇怪了,那位怎么说你是他的夫人呢?哦,我该称呼您为夫人才是。”语气突然有些调侃。
什么?!这个殷楚雷,此话怎可乱说,也不怕将来不好解释么?古人不是最重礼仪?下次碰到卓骁,他怎么说?
我尴尬地一笑,宋嫂却自顾自说道:“我看那位公子很在意小娘子嘛,特地要给夫人安排最好的房间,还特地要我好好照顾夫人你。这一屋子的花,还是他一大早亲自去山上采了来的,公子还真是有心,您说是不是?”
我越发尴尬起来,这都什么跟什么,殷楚雷又在算计什么?事先也不通个气给我,让我如何配合?
索性不答,装傻:“那宋嫂,公子何在?”
宋嫂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半天,才又收拾起碗筷,码成食盒,提了:“公子在和大当家会晤,这会儿还在大堂,您若要见,随我来便是。”
我跟着宋嫂出了门,这山寨依山而建,乃在半坡,沿着天然山石间的小径,径前方,有座较大的楼阁。
迤俪山径,草苔踏行,短短一路,如在仙境一般。
直直堂堂,看夹道冠缨拱立。渐翠谷、群仙东下,佩环声急。谁信天峰飞坠地,傍湖千丈开青壁。是当年、玉斧削方壶,无人识。山水润,琅轩湿。秋露下,琼珠滴。向危亭横跨,玉渊澄碧。醉舞且摇鸾凤影,浩歌莫潜鱼龙泣。恨此中,风物本吾家,今为客。
我有些呆滞于此山水如画中,只觉此地寂静幽美的让人心碎。
“静儿!”有人出声惊醒了发呆的我,扭头望去,却见楼阁里出来几个人,身边的宋嫂却已不见踪影。
为首两人,左边的,是殷楚雷,他定定立在那里,负手而立,山风翻飞衣袂,顿显苍茫大气,龙距虎蟠。换了一身深紫棉袍,外罩立领黑纱罩衫,气劲浑厚,虽不奢华,却尽显其雷霆雨露,莫测天威的气派。
这个人,什么时候,已尽显其皇家气象。只是看着我的眼里,多了份以前不同的温柔,琥珀瞳仁流转,映着四周的山水绿色,温润清美。
“静儿。”殷楚雷看我发呆地看着他,再次出声呼唤,迈步上前,虽走得有些不稳,我下意识的又去扶他,四目相对,他轻轻一笑,宏肆俊雅的脸上难得一派温和,走近我,自然而然地揽上我的腰,在我耳边轻道:“怎么这样单薄就出来了?小心山风凉,吹了生病!”
腰上热流忽涌,整个人暖洋洋如置身晴日和煦中,这山中本来就暖风如沐,身边又多了热流,更是全身舒畅。
只是,某人这种态度令我有些心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温柔,鉴于次人的多变态度,我只有沉默静观。
刚刚从阁楼里出来的几人上前几步,那个与殷楚雷并行的人开口道:“殷公子,这位是?”
问话的人高瘦,头带儒士巾,一身长儒灰衣,年约四十三四,面容清癯,蓄一美髯,显得风骨嶙峋,一双湛湛精目俊巡而来,显得此人睿智多谋。
殷楚雷淡淡道:“浣静,我的夫人。”
对方冲我一拱手,作揖:“在下林渊,字谨初,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好一派大家士大夫的行止,我赶紧直身屈膝一礼:“林先生客气了,小女子见过先生,先生好。”
殷楚雷在后面一把拽过我,让我行了一半的礼未完成,就被他紧紧揽进怀里,弄得我好不尴尬意外,怎么还不让人行礼?
林渊倒是大方,微微一笑,再次作揖道:“夫人客气了。”
殷楚雷依然是一脸漠然,甚至有些高傲:“先生,我们的事就先谈到这吧,我陪静儿回房。”
林渊再次客气的作揖:“那么公子忙,在下恭送。”
殷楚雷也不回礼,揽着我转身往回走,我回头看去,在一片烟云楼台中,林渊和身后人静静而立,目送我们,他看着我的眼里,有种说不明白的意味,目光灼灼。
我被殷楚雷就这么好象宣示自己的所有物般揽着往回走,我怕他步态不稳行动不便,由着他半倚半拉地走在山间小径上,长了草苔有些湿滑,上到一半,脚一滑,人就差点后仰,身边的人一把抱住我,“小心,路滑!”我就半倒半倚在他怀里与他面面相对。
殷楚雷极具威慑力的阳刚气息就在耳边萦绕,揽着我的手臂强而有力,我想要挣脱,却丝毫无法动弹。我去推他的胸膛,却犹如推在铜墙铁壁一般,撼动不了分毫。
那张邪魅桀骜的俊脸嘴角含笑,就在咫尺之间,琥珀琉璃的眼波光濯濯,直盯着我的眼,危险的气息,通过他的呼吸夹杂着灼热,喷到我的脸上。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惧怕这个人过,他好象觊觎猎物的猎手,虎豹般的眼里透着近乎贪婪的欲望,这种眼神,我不明白,可是,我却讨厌甚至惧怕。
我撼不动眼前这个人,只好出声道:“殿下,您,能不能放开我?”
看着我的眸子突然流动过一抹懊恼,兀地站直了身,将我也一并拉正,我轻吁了口气,往边上挪了挪,想要和身边这位危险分子保持一点距离。
依然搁在腰上的手臂紧了紧,又把我拽往身侧,我皱皱眉,想要开口,却被他先开口截断:“静儿,你看这里的景色美么?”
静儿?什么时候他对我的称呼变得如此亲近了?这里又没有外人,还需要表现如此亲近么?
“怎么,不美么?”殷楚雷低头看我一眼,眉目悠远。
撇开这么个危险人物不论,山水如画的景致确实美不胜收,远目望去,一片山势连绵,拥翠挟绿,此地山势平缓不峻,恰似江南,奇怪的是气候不类冬日,什么原因会有如斯气候呢?
“此地是绵图山脉一支的景山,临近我殷觞西南边陲,过了此山,便是我殷觞边城谒金,本来,此山也是我殷觞的版图,当年鏖战,被强行占去,如斯美境,却成他国之地,哼!”
殷楚雷眯着眼,冷冷哼着,周身泛起的凌厉让人生畏,他冷睨着下方土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掌,将远山置于掌上,豪迈大气地道:“总有一天,这土地,这天下,终将归于我手!”
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吒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
这样气吞山河的慷慨赫赫,也只有在殷楚雷身上,才能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就像站在巨人肩膀上的鲲鹏,正展开幅翼千里的羽翮,呼啸神州,阊阖天下。
我无语看着身边的人,此人的雄心壮志绝不止一个小小的殷觞,这块曾经统一又分裂了百多年的土地,也许正迎来一个继往开来的君主,这是我从殷楚雷身上感受到的。
天地一色处,一行归雁飞起,啸呖而过,极目远眺,天边云翻被浪,天象欲变了。
殷楚雷突然回过头,金轮在他头顶洒落一圈辉煌,背光处,看不清他的面目,却用一双熠熠生辉的目光直盯着我:“静儿,如果有朝一日天下尽归我手,你我再来这里共赏美景可好?”
我心一愣,他是什么意思?
殷楚雷松开手回过身,一手背后,一手指着这一片山河:“此地有一处活火山,叫眦融,围绕着它的绵图山脉绵延数千里,在这里形成一个小盆地,所以四季如春,景色秀美,不输巽南,静儿若愿意,以后我让人在此建一行宫,你我同赏绵图美景,你说可好?”
豪情状语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逐渐低沉的语调,仿佛如离人的细语,脉脉如情人的窃言,带着越来越旺的炽热,逐渐向我包围。
一层厚云突然挡住天上那轮金日,绵厚的云层染上织金锦丝,靡丽浓稠,却为这一片清新带来厚重的压抑感,山头阴霾,瞬间暗淡。
我退了退,勉力站直腿,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从口里蹦出句话来:“殿下,你到目的地了么?”
殷楚雷被我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一愣,眯着眼看向我,眼里满是疑问。
“妾身是想问,殿下当初要妾陪着出来只为演出戏能摆脱汗爻的桎梏,如今妾身觉得殿下已经不需要妾身再陪伴,是不是可以让妾身离开了?”
山风骤紧,一双魔魅的豹睛里也是风起云涌:“离开,静儿要到哪里去?”
“妾身想,侯爷也该到战地了,殿下不是说此地离侯爷的战场很近么?妾看殿下好象有了人能替您办事了,似乎用不着妾身再在身边了,可不可以让妾身去侯爷身边?”
我的手,一下子被紧紧扼住,盯着我的琥珀之眼瞳眸紧缩:“你就这么急着走?”
“妾身也是为殿下着想,侯爷若是出事,岂不会坏了殿下的大计?”反正我就是很想离开,离开这个让人害怕的未来帝王,刚刚他说的话,让我心里不安,他的意思,我不敢深想,我觉得有些荒唐,让人不安的荒唐。
在没有不可收拾前,我不能再待在这个可怕的猛兽身边,我突然很想念那个温润高雅,如天人般的人了,他总是温静的站在那里,从来不会如此悍人,他也许就在不远处,真得好久没见他了,他好么?
“哼!”殷楚雷突然甩开我的手,冷冷道:“本殿的大计不用你操心,你用不着担心。”
站起身来挪步走了几步,突然回头恨恨地道:“本殿的伤还没好利索,这山沟穷壤的,又无任何医者,公主不该负责到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