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伸向远方的狭长小道,一直延伸到两山夹缝处,露出一线天。穿过一线天,豁然开朗,水声哗哗,古木参差不齐,白鹤飞翔,田园稻黄,一副绝美的秋收图,印刻脑海。
开阔处,田埂缓缓升起,将两岸的小山磊起,不时的从两岸的小山上,升起炊烟。东方古木下,隐隐有户人家,门口坐着个七旬老者,身着灰白长袍,脚蹬黑色白边的布鞋,叼着烟斗,手捋花白长须,端着竹椅上,望着远处将要落下的夕阳。
他长长的吐出一口烟圈,便听一人喊道:“烟斗钱,今天没去田里转悠?听说对门老黄家,在烂田里捉了七八斤大的一条鱼。”
烟斗钱听完,脚下一抖,搭在竹椅上的两腿,猛地一滑,缓缓站起身来,朝喊他的那人眯缝着眼道:“今天身上有点发凉,懒得不想去。他家抓了那么大的鱼,咋就没见他送点过来让我尝尝?小娃儿,你说这家人有没有良心?”
小娃儿应了一声,压低声音朝烟斗钱道:“烟斗钱,你想吃他家的东西,除非你现在就去他家守着。你看看,烧火的烟刚起,现在去赶个正着。”
烟斗钱抖了抖烟灰,望着火烧天的云叹息道:“谁叫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不在家,要他们在家,不已能抓那么大的鱼吗?”
小娃儿摆摆手,走过来坐在烟斗钱竹椅旁的矮板凳上,仰视着烟斗钱道:“别说你家的孩子,我家那几个败家子不也一样?不过你家的孩子,都去学本事去了。我家那几个,忙活的时候,怕到外面偷玩,等把家里的活忙完了,他们又回来了,你说这算哪门子的事?”
他虽叫小娃儿,其实他并不小,他的年纪,也和烟斗钱一样,不分上下。
烟斗钱听他一说,心里乐滋滋的。九个孩子都不在家,不但少吃粮食,还学了本事。他们在外面,也不少给家里挣钱帮补。想想小娃儿家的那几个败类,他心里平衡了许多,就算不去老黄家吃鱼,也感到无比的高兴。
烟斗钱的老伴在生下最后一个女儿不到一年就离开了人世,他倔强得不听人劝,硬将老伴的尸体,埋在门口的拐枣树下。拐枣树的枝干,将他家的屋子盖住,不管热天还是阴凉的天气,都凉爽无比。
烟斗钱回首望着自己家的木屋,缓缓坐下,捋了捋胡须,猛抽了一口烟,朝小娃儿吐去。小娃儿从来不抽旱烟,他这一吐,弄得小娃儿连连咳嗽,暗骂烟斗钱老不死的。
小娃儿咳嗽了一阵,受不了烟斗钱的烟味,便起身告辞去了。
烟斗钱见一天才路过一个人和他说话,见他要走,又不舍地道:“小娃儿,留下吃了饭再走。”
小娃儿心里明白,他家里煮的饭,恐怕还不够他自己吃,一个老头子,做得出啥样的饭菜?忙摆手拒绝道:“不了,我还得回去抱抱孙子,看看女儿从田里回来没有。”
烟斗钱听得此言,心里一酸。自己一大把年纪了,最大的孩子启辉,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虽然娶了妻,却一个子也没留下。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成了家,可偏偏也去跟着老大看什么鲁班书,弄得一个也生不出孙子。
烟斗钱忖了忖,嫉妒地又猛抽一口烟,朝小娃儿吐去。小娃儿早有防备,见烟圈袭来,脚下生风,急急的去了。
烟斗钱望着夕阳下,长长佝偻的身影,消失在门前的拐枣树下。转过身,回到屋里,望屋梁上望去,满目凄凉。
烟斗钱见天色已晚,胡乱起来吃了点剩饭,歪躺在,朦胧睡去。他几个儿子在外面学艺,留下他一个孤老头子在家,也怪难为他了。一个小女儿,长得乖巧可爱,也被她舅妈派人接去。说她是从小没娘的孩子,要接过去养。
烟斗钱舍不得,可都一大把年纪了,她又是个女孩家,虽当成宝,毕竟照顾起来不方便。
烟斗钱睡了一夜,清晨起来,没洗脸便坐在竹椅上,抽了几口烟,打了几个喷嚏。他朝远处望了一眼,忽听一个声音吵嚷道:“烟斗钱,你家老大,干的是啥好事,你给评评理去。”
烟斗钱一愣,这个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他朝发声处望了一眼,脑子里轰的一声响道:“小娃儿,到底发生啥事了?这么早,你就来我家嚷嚷。”
小娃儿双手一背,踱着穿着草鞋的双脚,又将双手往满是补丁的衣服上一放,哼了一声道:“你说你家老大,都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做这么缺德的事,昨天我才夸了他们,没想到还真禁不起夸啊!”
烟斗钱听得一头雾水,孩子在外面闹出了事,给家里丢了人,他哪里能不急,惊愕地望着小娃儿。他这表情,是要小娃儿快些讲出老大出了什么事了。
小娃儿偏偏一时只知道责备,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急得烟斗钱眼睛一翻,朝地上倒去。小娃儿见了,慌忙来扶烟斗钱,朝他道:“老哥,你可不要生气,你要是生气,我就不说了。”
烟斗钱喘息两声,心跳加速,右手紧握烟斗,咬紧牙齿,瞪着远处,勉强点头道:“你说吧,我还没那么脆弱。”
小娃儿将他扶起坐到竹椅上,见他平静了许多,一拍道:“你家老大也太不像话了,干的事让人发紫。”
烟斗钱不知何事,又听小娃儿久久不说出来,焦急得双眼深陷。小娃儿转过话题,朝烟斗钱道:“昨晚幸好你没去老黄家吃鱼,要是你去吃,想必吃到的是一只草鞋。”
烟斗钱听完,脸色铁青,诧异地道:“小娃儿,你明明说是七八斤重的一条鱼,怎么吃的又是草鞋了?”
小娃儿有几分惭愧地道:“昨晚我急着回去,不是去别的地方,便是去老黄家吃鱼。”
烟斗钱听他不说启辉干了什么坏事,反倒说起吃鱼来,叼着烟斗,斜睨着小娃儿,心里暗想:“小老头子是想故意来气我,我懒得理你,你就一个人唠叨,我听着便是了。”
烟斗钱一想,心情更加平静了下来。只见小娃儿走到矮板凳上一坐,面朝烟斗钱,睁大双眼,右手指着他道:“吃鱼,这哪是吃鱼,都要怪你家的老大启辉。”
烟斗钱眼睛一愣,有几分不乐。心想你吃鱼就吃鱼,怎么责怪起我家的孩子来?他此时,更加的藐视小娃儿,索性不去理会。
小娃儿身材矮小,不过一米四左右,走起路来,却像风一样。经常穿着补丁的长衫,身后的长辫常缠在一起,一半拉回来,捆在发根上。有点像娘们,话音却是不小,说起话来,震耳欲聋,似学过狮吼功一般。
烟斗钱虽极不喜欢此人,但有他一来,倒精神了不少。
小娃儿是小山村里最包不住事的人,哪家瓢大哪家的锅小,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小山沟里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第一个知道的,小山沟里的人,又送了他一个外号“快嘴男”。
烟斗钱听着听着,闭紧双眼,长吸烟卷。他要是厌烦了小娃儿,便用烟熏他,他受不住烟熏,便离去了。但此时才天亮一会,把他赶走了,岂不是一个人落得没趣?
小娃儿见烟斗钱闭上了眼睛,不再理会自己,朝烟斗钱似吼似的道:“你家启辉,你家启辉……。”
小娃儿气愤不过,却听得拐枣树上一片声的乌鸦乱叫。烟斗钱歪斜双眼,朝树上望去,伸手拍拍小娃儿的肩膀道:“小娃儿,老鸦乱叫,不知今年会死你还是死我啊?”
小娃儿最忌讳别人提死字,听到烟斗钱一说,慌忙避之不及,就像躲避瘟疫一般。他抬着小板凳,退了三米之遥,才道:“烟斗钱,你就不要乱说了。你多子多福,也不会这么快就去了。”
烟斗钱猛地睁开双眼,瞪着小娃儿,抖了抖烟灰,点了点头。小娃儿不知烟斗钱点头什么意思,但总觉得灵魂有几分不安。
小娃儿望着烟斗钱家的院子,正屋两旁,都是高耸的厢房,在这一带,也算得上是有钱的大地主。两厢房的外围,统统被钓鱼竹给围着,正房背后,又是高大的树荫,每逢风吹雨打,雷声轰鸣,闪电夹击,便能见到这里阴森恐怖的样子。门前的拐枣树,不停的晃动着粗大的枝干,嘎吱嘎吱的乱响。
小娃儿亲眼见过打雷下雨的情景,不寒而栗。他想到此节,又将话题移到烟斗钱家启辉的身上道:“烟斗钱,你家启辉也太不是人了,你说他咋能这样?”
烟斗钱不耐烦地道:“他怎么了?你说了半天,都放不出半个屁,你要再这样,就赶快回家去抱孙子。”
小娃儿捶着双腿,眼中发出仇恨的光芒,冷冷地道:“昨天你家启辉,经过田边,见我们一大群人在帮老黄家打谷子,他便将田埂上的草鞋用脚蹬了一只下去。结果我们七八个人,见水田里有一条大鱼,赶忙去抓,抓的时候,还理着稻田的稻子抓,谁知道抓回家去,煮到锅里,正要吃的时候,才发现是一只草鞋。”
烟斗钱听完,哈哈大笑,笑得整个身子,在竹椅上不停的颤动。他手中叼着的烟斗,险些掉在了地上。
小娃儿倒觉得灰头土脸的,叹息了好一会才又甩着身后的辫子道:“你还笑得出来,他这也太损了,老黄家没打完的谷子,都被我们七八个人踩得一塌糊涂,好好的一块田地,全没了收成。”
烟斗钱冷哼一声,坐直身子,望着北厢房后的竹林道:“小娃儿,这关我们家老大什么事?”
小娃儿急了眼,朝烟斗钱吼道:“谁不知道你家老大学了鲁班书下册,这样的损招,只有他使得出来。要不看了鲁班书,谁能将鞋子变成鱼?”
烟斗钱摇着脑袋,将笑成豌豆角的眼睛睁圆,朝小娃儿的脑袋上讲烟斗一递,喝道:“就你胡说八道,早早的来,就跟我说这些?启辉要经过家门口,怎么不回家来看看,留我一个糟老头子在家?”
小娃儿将嘴角上翘,向外一拉,扯高嗓门道:“烟斗钱,不是我说你,你还笑得出来。听说看了鲁班书下册的人,是要绝子灭孙的。你没听说吗,鲁班书下册首页就写着‘绝子灭孙’四个大字。只要翻看后面的东西,就不会再有后代。”
烟斗钱一想,我这么多儿子,却没一个有后的,看来鲁班书看不得。也不知道孩子们怎么想,难道真要绝了我老钱家的后?这可不行,我要把他们招回来,问问清楚。九个不争气的东西,学什么不好,偏偏学那绝后的东西。
烟斗钱越想越气,盛怒之下,将烟斗望地上一磕,地上本是石头铺砌的,他怕把烟斗砸坏,落到一半,慌忙缩了手。
小娃儿摆摆手,站起身来,走出十余步之远,朝烟斗钱道:“烟斗钱,好好管教一下你家这些不肖子,要真弄得绝了后,你脸上无光,连祖宗都对不起。你还好意思在这里笑,大伙念在你常年借粮食给我们的份上,都不来追究此事。”
小娃儿知要被烟斗钱打,早早的就躲开了。这话说完之际,小娃儿的身影早消失在了拐枣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