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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社通知董传贵开会,榆生跟爹去后山挖冻洋芋的计划只好延缓执行。老早就提着篮子前来赶场的梅生,嘴噘得高高的,不停地冲着榆生翻白眼仁儿,好像这全是榆生一人的错。榆生面情软,原是他发起的活动却没有得到落实,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想说句好话哄哄梅生,一时又找不到好词儿,正着急哩!桐生在门外喊,听到有人答应,一蹦子跳进来问榆生愿不愿意到涝池坝里去钓小鱼。真是想睡觉碰见了枕头,肚子饿碰到了馒头,要啥啥来。问问梅生,梅生也一个劲地直点头。榆生跟娘要了几枚缝衣针,在灯火上烤烤,弯成鱼钩。又从面缸里扫一撮面粉出来,和成面蛋蛋,抺上点菜籽油,算是上好的鱼饵了。最后在柴火堆里挑出两根细常的木棍,权当是鱼杆。
凉水泉子往下不足半里路,有一座蓄水池,方圆一亩地大小。四周水浅,中间水深。夏天天热的时候,一帮子小娃娃就在池边水浅处玩水嬉戏,冬天天冷时就到冰面上打滑溜儿。眼下正值初春,冰层不甚牢固,打滑溜的娃娃也少了。
仨小伙伴到了涝池中间,榆生和桐生用石头在冰面上砸了个洞,立刻有不少的小鱼游了过来。俩尕小伙挥杆垂钓,饿了一个冬天的小鱼儿,不管好歹,争相咬钩。梅生高兴地跑来跑去,在冰面上捡小鱼儿。忽然“咔吧”、“扑嗵”两声,梅生踩破了冰层,掉进了冰窟窿里。桐生眼快,飞也似地退回到涝池边上。榆生见状,扔下鱼杆快跑过去就抓住梅生高举着的一只手。桐生在岸边急得大喊大叫:
“榆生不行,你也会掉下去的。咱俩快去叫人来!”
梅生人小个子矮,水深几乎没顶,已经喝了好几口水,吓得她尖声哭叫。
榆生一边安慰梅生,一边使劲把她往上拽。没想真让桐生说对了,冰面承受不住,又是“噗嗵”一声,榆生也跟着跌入水中。开始榆生也有些害怕,一看梅生挥舞着双手向他抓来。他知道一旦被梅生抓住,两个人都得完蛋。榆生五六岁就在这个水坑里学游泳,他的水性不错,比他大些的娃娃都游不过他。奈何现在是冬天,天寒水冷不说,这一身棉衣棉裤,被水浸湿贴在身上,再高的水性也施展不开。好在他们所处的位置还不是水的最深处,榆生踮起脚尖,稍稍能挨住点地面,这样他就放心多了。他一只手从后面托住梅生,另一只手抓住冰窟窿的断层,朝岸边的桐生喊道:
“虎子,你、你……把鱼杆……拿过来,拉梅生上……”
桐生站在岸边回答:“不行不行不行!我身子重,不敢过去,你们坚持一会,我去叫人。”
桐生说完,撒丫子跑了。
梅生哭喊着:“朱、朱、朱……”
榆生没了指望。若要天救,只好先自救了。他不慌不忙,憋住一口气,自己沉到水里,一把抱住梅生的腿,猛一使劲从水里蹿上来,借着掼性,把梅生托上冰面。说:
“梅、梅生,先爬、后跑,别、停……”
要紧关头,梅生也不含糊,使出浑身的劲拼命地往前爬去。
榆生在水里,一不留神脚下踩着一块大石头。石头一滑,身子往前一扑,头正好磕到冰碴子上,冰刃利似刀刃,额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榆生毕竟年龄还小,遇上这么大的阵式,他也慌了手脚。想想自己快死了,眼泪也跟着扑簌籁地往下流。他也喝了不少的冰水,他已经没有了挣扎的力气,只要他稍一犹豫,即刻便沉入水底,正当此时,他又突然触到了那块石头。顿时他眼前一亮,勇气倍增。他小心翼翼地找到刚才那块把他滑倒的石头的顶部,他在石头上摸索着站稳了,身体立刻高出一大截。他两手托住冰沿儿,稍息片刻,使劲往上一蹿,一条腿就跨了上来,再一用力,人就跟着爬上了冰面
董传贵从公社开完会回家,半个菜团子还没塞进嘴里,听赵春莲把儿子的事情一说,立刻急火攻心抡起巴掌就要打老婆。赵春莲泪眼兮兮地望着董传贵,陪着小心说:
“他爹,要打你就打吧!都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会出这么大的事。”
董传贵抡起的巴掌变成拳头落下来,小饭桌立刻就变成了碎片片。还嫌不解气,拾起盛菜团子的破碗隔门就扔到院子里。然后圪蹴在墙脚,两手抱着头,呼吃呼吃地生闷气。
赵春莲自打进了董家门,啥时候见丈夫发过这么大的火?她急忙一手搂着丈夫的脖子,一手在后背上又是拍又是捋。眼中流泪口中劝道:
“他爹他爹,你千万千万,你要想开些……你若要有个好歹,这个家可就完了呀!……”
过了好一会儿,董传贵才缓过神来。他长出一口气,推开妻子的手,站起身来把被子轻轻掀开,直见儿子满脸通红。再一摸额头,隔着包扎的破布都烫手。董传贵是见过大阵式的人,知道儿子情况不好,他先稳了稳神,然后吩咐妻子说:
“你快准备一下,给我拿两佰块钱,我上县医院。”
“县医院?七八十里路,这么黑的天!”
“别啰嗦了,快准备吧!”
赵春莲把自己的棉衣棉裤脱下来给儿子穿上,丈夫一只手使不上劲,她又找了条布带子把儿子连腿绑到丈夫的腰上。临走,她把三个煮熟的鸡蛋装进丈夫的衣兜里,叮咛说:
“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抽空吃了!”
董传贵心急嫌腿慢,一蹓小跑着出了家门。恰恰又是个月黑天,满天星斗,伸手难见五指。好在一点路熟,他又是当过兵的人,学过夜间走路。他沿着明晃晃的白土路,磕磕绊绊地猛劲往前走。他心里发急,咽干似火,身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夜风吹来,不禁瑟瑟发抖。他又饥又渴又饿,两条腿软得几乎迈不动步子了。他好想坐下来歇一歇,但常识告诉他,一旦坐下就起不来了。再说儿子的病情也不容他有丝毫的耽搁。他摸摸口袋里的熟鸡蛋,掏出来嗅嗅,一咬牙又装上。
“爹,咱们上哪儿去呀?”榆生醒了。
“爹送你上医院。榆生,你头痛吗?”董传贵想想儿子本来就营养不良,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流了那么多的血,不由得一阵阵心里发酸,眼泪止不往成串成串地往下掉。
“爹,我下来自己走吧,你的衣裳都湿了。”榆生是个懂事的孩子,自己伤成这样,还牵心着爹。
“爹能行,爹能行!”董传贵用衣袖擦擦眼睛,又轻声问道,“榆生,你饿了吧?你娘给你煮的熟鸡蛋,你先吃一个?”
“爹,我不想吃,我想我想、睡……”
“好好,你睡吧!再有一会就到了。”董传贵依稀感到,儿子又在他的背上昏睡过去了。
紧赶慢赶,天快亮的时候,董传贵才赶到了县医院。他背着儿子排队、挂号,好不容易轮到他。穿白大褂的大夫捏捏病人的耳朵,翻翻病人的眼皮,听诊器都没使,就把病历本本往旁边一推说:
“早干啥去了?都成这样子了才来,不是亲生的吧?该干啥干啥去吧!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个月了。”
董传贵一听大夫这话,不啻于晴空响一声雷,他眼前一黑差点没有跌倒在地。他心急如焚,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头天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子、突然就没了这样的现实。他和赵春莲夫妻一场,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只有眼前这个儿子,才是他生命的希望生活的精神。如果娃娃没了,他不敢想象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想到这儿,董传贵几乎要跪地求情,带着哭腔哀求道:
“大夫大夫,请你帮帮忙。细心查查,无论如何再想想办法,我可只有这么一个娃呀!”
大夫生气了,斜眼瞅瞅他,不耐烦地说:“我管你有几个娃!我怎么就没细心查?要是啥病都能治,还要火葬场干什么?……”
“大夫大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凉水泉子的大队书记……”
“行了。书记我见过的多了,县长昨天还来找我看过病呢。”大夫用手背对董传贵朝外扬一扬,自顾自地冲着门外大声喊道,“下一个!”
董传贵背着儿子绝望地俳佪在大街上。儿子除后半夜和他说了几句话之后,如今三四个小时了,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刚才还在发烧,烫得他的脊背痛。这阵怎么凉了?难道……他不敢往下想,果真如那位大夫所说,过不了多大一会儿,他的儿子就要离他而去。他心里一筹莫展,拿不定主意到底该咋办才好,就是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也没有这样为难过。刚才在人前他还竭力忍耐着,这会儿无法克制任由泪水流淌,他在内心里大声呼喊道:
“榆生我的儿啊!是爹我对不往你,没有看顾好你,让你遭了这么大的罪。你才刚刚吃上十岁的饭,就要离开这个世界,爹心疼啊!……”
突然,有人在背后拽他的衣角。董传贵回头一看,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妇人,好像在医院的时候扫过一眼。他赶忙擦擦泪水模糊的眼睛,急切地问道:
“大婶,您……”
老人家把他拉到僻静处,左右瞅瞅无人,这才小声说:“看你们爷儿俩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给你指条路。你顺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到了城西街进顺城巷,有一位姓王的王老先生,有起死回生之术,是个得道的真人,人称王神仙,你去求求他吧!成不成就是娃的命了。”
董传贵高兴地半天不知说啥好,摸索了半天,从兜里掏出仨鸡蛋来,硬要塞给老太太。
老妇人推开,正色道:“看你这个年轻人,你把我当成啥人了?你是落难之人,我咋好意思收你的礼物。快去吧,娃娃的病要紧!”
董传贵心存感激,知道遇上好人了,嘴里也就不再说什么。按照老人说的方向,找到门牌,轻轻敲了几下门。等了好一会里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董传贵忍不住又敲了一遍,依旧如故。董传贵刚刚燃起的火苗顿时又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正当他准备着敲第三次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声音:
“你们找谁呀?这屋里没人。”
有这么说话的吗?明明在院里说话,还说家里没人。董传贵急惊风偏偏遇上个慢郎中,他再细瞅瞅门牌号码,和那位老妇人说的一点没错,难道,难道……他顾不了那么多,焦急地朝里边喊道:
“我是找您看病的,娃娃快不行了,请您救救他吧!老人家。”
“看病不上医院,跑我这儿折腾啥?这里没人会看病。”
董传贵到了这般地步,也说不得什么仁义礼智,他断定说话的必是看病的高人无疑。不开门定然有其它隐情,事到如今他管不了那么许多了。一改往日谦谦君子的风度,不讲理地走上前去,也不开口讲话,冲着大门“嘡嘡”就踹了两脚。
开门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老人正要发话,董传贵突然眼前一亮,立刻惊异地先喊道:
“老伯,怎么是您?”
老先生微微一怔,可能多少也认出了一点,含笑问道:“怎么就不能是我了?这位后生好面善,恕老夫年迈昏聩,实实想不起了。”
“老伯,我是传贵,我是凉水泉子的董传贵呀!”
“噢,对对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老人故弄玄虚地装作刚想起来的样子,大呼小叫道,“你是董万山的儿子,传贵传贵,好小伙子,好小伙子,快请屋里坐,快请屋里说话。你爹的腿病好些了吗?”
“感谢老伯的灵丹妙药,我爹的风湿病早好利索了。老伯,您老好吗?”
说话的当儿,董传贵细细打量了一下王老,老人瘦是瘦了一些,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虽然不是仙风道骨,但较常人相比总有一些不凡的气度。只是在眉宇间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和不快,董传贵久别初见,不便贸然细问。再看老人的住所,这是一院老式建筑,典型的中国西北地区常见的传统住宅。一进大门,左右是东西厢房,正面坐北朝南为上堂屋,高出地面两尺有余,中间三间为客厅,一门两窗,房沿伸出约六尺上下,中间两根立柱油漆斑驳年代久远。地面为青砖铺就,前墙门窗皆是硬质古木镶嵌而成。四合小院约二分地亩大小,地面洁净,一尘不染。
“甚好,甚好。”老先生回身关上大门,又用门闩插紧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压低声音问道,“传贵,你背的这是……”
董传贵如此这般简要一提,老郎中忙不迭地说:
“闲话少说,救人要紧,快放下让我看看!”
王老先生帮着董传贵解开布带,把榆生轻轻放到炕上。老郎中细眯双眼,验过脉象,然后感叹一声说:
“这娃命大呀!再耽搁半个时辰,别说我这个假神仙,怕是真神仙来了也没治了!”
董传贵一听老先生话中有话,顿时心中一喜:“老伯,娃娃有救?”
“药物倒是藏了几颗,唯有差几枚鸡蛋。偌大一个县城,何处去买?”老先生摊开双手,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
“熟的行吗?”董传贵问。
“熟的也行。哪来熟蛋?”
“谢天谢地,我这儿正好有仨熟鸡蛋。”董传贵迅速把三个鸡蛋掏出来,悉数递给老先生。
老郎中双手接过,如觑金蛋一般,反来复去,细细查看一番。一边吩咐董传贵赶快点火烧水,一边自言自语道:“平常时节,此等之物,家家户户都有,几分钱即可买到,如今倒成了难得一见的宝贝疙瘩了。也是皇天保佑好人,要不你们怎知我这里需要鸡蛋?传贵,待会儿水开了,留下这个破蛋,其余两只好的放进锅里,多煮一会沸水里捞出,备用。”
董传贵答应一声,立刻劈柴升火。老郎中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搞来一些药药草草,放在石臼里杵碎,敷在榆生的额头上。然后又神神道道的迅速配好一副草药,放进药罐里熬着。煮好的鸡蛋,剥开气门一个小口,趁热扣在病人的肚脐眼上,中间用膏药密封住。少顷,老郎中让董传贵帮着把煎好的药汤灌进病人的口中。不消半个时辰,只听到病人的喉咙响了一声紧接着肚子里也开始有了动静。老郎中这才长出一口气,捋捋雪白的胡须,笑吟吟地说:
“好了,传贵,我知道你也累了,也饿了。这样,厨房锅台上坐着半盆菜糊糊,你对付着先喝了。然后到东屋里的炕上好好睡他一觉。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董传贵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是两天一夜水米没沾牙了。听老郎中这么一提起,顿时像起了连锁反应一样,没出息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个不停。不由一阵眼冒金星,饥饿难耐。但又转念一想,在这特殊时期,老郎中孤身一人,粮食也受定量限制,他一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怎么好意思端老人家的饭碗。因而推托说:
“老伯,我、我……嘿嘿,我不饿……”
“说啥话呀?我说传贵,十多年前咱们就是老相识了,要是换个别人,门我都不敢让进呢!你和我客气啥?”
董传贵想想也是,如果客套得过分了反而显得生份,人家把娃的命都救了,这是多大的恩德?自己还在这些事上做什么样子?这样想着,他就端起饭盆,不管三七二十一呼呼噜噜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面盆都跟着舔了一遍。儿子没事了。肚子里又有了食物,心里头也扎实多了,头还没挨着枕头哩,房子里就响起了震耳的鼾声。董传贵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日上三杆了。他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爬起身来到厨房里洗把脸,然后到西厢房一看,老郎中俯着身子正给坐在炕上的榆生喂稀饭哩!
榆生眼尖,侧过身来叫了一声“爹”。董传贵顿时心头发热百感交集,眼圈一红,他赶快背过身去。老郎中一见,笑嗔道:
“传贵呀,还不过来帮帮忙,站在门口晒太阳啊?”
董传贵终于忍俊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三两步进到屋里,朝老郎中深施一礼。哽咽道:“老伯,您老人家的恩德我董传贵怕到死也报不全哩!”
“看看看,说啥话呢?见外了不是。”老郎中喜眉笑眼地站起来,把空碗搁在小炕桌上,找了条毛巾擦把手,说,“传贵呀,你是谁我是谁,咱们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正是因为咱们都知根知底,我才敢给娃治病。你忘了昨天你敲门半天我不是就没开吗!实话对你说吧。我已经三年没干过这行道了,不是我不干是人家不让我干。有几把药材也是这儿藏一点,那儿塞一点,时间一久,我自己都记不清哪儿放哪个哪个放哪儿了。你来看病的事,万一传出去,少说也得开我一次批判会……”
不是亲眼见,谁能相信这是事实:这么好的人品,这么精的医道,竟会落到这般地步?董传贵正百思不得其解呢,老先生又说:
“传贵,你是我信得过的人,因此给你说说无妨。我膝下无子,老伴过世的早,只有一个女儿从小就开始跟我学中医,长大以后送去外国读书,学的是洋医。坏就坏在女大不由爷,姑娘在外国私自做主,自己给自己找了个洋女婿。洋女婿就洋女婿吧,白头发蓝眼睛不就是人种不同罢了。咱笑话人家没准人家还笑话咱哩!可谁能想到女婿他不是外国人,他也是咱中国人,他是从台湾那边过去的中国人!”
“台湾过去的中国人?!”董传贵忍不住插嘴问道。
“是,是从台湾那边过去的。听说还是咱西北人呢!”老郎中肯定的回答。
“西北人!西北啥地方?”
“这我没记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不是南山县就是北山县。”
“北山岘!”
“啊。”
“他姓啥?”
“姓于。”
“叫啥?”董传贵喘气都有些粗了。
“叫于什么水来着,于得水还是于什么水,反正占点水。”老郎中有些含糊其词。
“哦——-”董传贵陷入了沉思。
“你认识?”老郎中看董传贵神经兮兮的表情,心里有些纳闷。
“老伯,你真会开玩笑,这怎么可能呢?我一个土包子,咋会认识那儿的人呢?”董传贵推诿的也很巧妙。
老郎中信以为真,又开始继续讲他的故事:“这下麻烦可就大了。消息从那边传来,这里马上就有人找我说话,他们说我那个女婿是国民党特务……”
“国民党特务?”董传贵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
“是啊!是这么说的。”
“他们有根据吗?”
“有啥根据,瞎蒙呗!”
“噢,这就好。”董传贵的心又恢复到了原地方。
“好啥呀好?从这以后,我的苦日子就算开头了。民政部门给我开了两个条件,一是马上写信让我女儿回国,二是让他们两人立即脱离关系。”
“你答应了吗?”
“我说了算吗?我写信把情况给我女儿一说,女儿一下子就火了,她回信说,回国可以,要回俩人一块回。脱离关系没门,谁说她丈夫是国民党特务,谁就是王八蛋!”
董传贵苦笑笑,问:“最后这事怎么解决了?”
“怎么解决了?两头子僵住了呗!最终倒霉的还不是我老头子。”
“他们把您怎么样了?”
老人叹口气,说:“怎么也倒是没怎么,就是给我定了个里通外国嫌疑,限制了我的一些自由。比如说,以后凡是给女儿写信,要经过他们检查啦,女儿的回信不经过他们过目不准私自拆阅啦等等。再有就是给我布置了许多附加规定:不准出门走远路;不准行医看病;不准留宿亲戚朋友;不准……”
“老伯,这回我可是真给您添大麻烦了。”董传贵很是有些歉意的说。
“没事。他们知道我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居简出的,所以也就放松了对我的监督,一般情况下如果不是有人检举揭发他们是不会来找我的麻烦的。”
董传贵说:“老伯,真可惜了您这个人,真可惜了您这一身本事!”
老人摆摆手、摇摇头,说:“说不得,说不得。先人没给我留下一分地一分钱,只给我留下了这院房子和袓传医术。看样子到我这一辈子就要失传了!”
董传贵有心想让榆生跟着老郎中学医,他张了几次口,最终也没有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榆生小孩子家,病来得快也去得快。上午吃了顿饭,下午就能下地满院子活动了。董传贵见儿子没啥大碍,决定连夜赶回去。老郎中明白他的用意,也就未加挽留。临行前,董传贵拿出身上带的二佰元钱,郑重地递到老郎中手中,恳切地说:
“老伯,君子不言谢。你救我儿一命,又担了许多风险,此恩终生难报,这两百元钱,您老无论如何得收下!”
老郎中断然拒绝,变脸变色说:“传贵,如若你要放下这些钱,从今以后咱俩就算换了一层关系,你是你我是我了,你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大街上碰见谁也不理谁。世上有些东西,比钱要金贵的多。一分钱不要,你也过意不去,这样吧,留下五块钱,我的几根草药最多也就值这些了。”
董传贵知道老人的脾性,多说无用。就悄悄出门,在黑市上买了二十个锅盔,一网兜提来,搁到壁柜上,说:
“老伯,您要是再不收,我可就出不了这个门了!”
老郎中沉吟了半晌,才说:“放下吧。随即他又从网兜里掏出其中四个锅盔,硬塞到榆生手中,说,“娃娃,你爹一个你一个,留到路上吃,剩下的两个给你爷爷和你娘,就说我问候他们着哩!”
榆生是个懂事的孩子,哪里会接受老爷爷的馈赠。董传贵拗不过,让榆生接过来装到包里。榆生收拾好东西,扭头问爹说:
“爹,我没啥礼物送给爷爷,我就给爷爷磕个头吧!”榆生也不等董传贵发话,恭恭敬敬趴在地上,咕咚咕咚磕了仨响头。
老郎中高兴得眼泪花都流下来了,他笑吟吟地抚摸着榆生的头,激动地说:“好娃娃,好娃娃,爷爷愧领了,愧领了。爷爷也没啥礼品送你,就送你一句话吧:以后咋做人,你爹就是楷模!”
老郎中依依惜别地送走了董传贵和他的儿子,他也有心收下榆生做他的徒弟。他和董传贵想的正相反,董传贵想的是老郎中家传绝技不外传,老郎中则是怕落下横刀夺爱的坏名声。许多年以后,一百多岁的老郎中亲口向董榆生告诉了他当年的想法,而父亲的心意则是母亲后来说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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