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圆月刺杀

    月圆。风紧。
    胡十二伏在听雨楼高处被圆尖形屋顶遮蔽的阴影里。努力收缩身体，运功收敛毛发，口鼻呼吸减弱到似有似无的境界。左手轻按一块方砖，这是经三天仔细探察寻到的最佳突入点。右手隐于黑衣内，指尖感受着与他相伴二十三年，如亲人般熟悉的名刀“幽蓝”的沁寒刀刃。
    幽蓝微微颤动，默契合拍地伴着他的心跳。他的心神已经紧紧锁住从暄闹的大街往他驰来的一行车队上。当中一辆马车，外壁布置极尽华丽之能事，显示车主人的不凡身份。御者位置上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精瘦男子，挥手扬鞭时自有一股颐指气使的气度。马车两旁四匹黄色健马，马上的骑士俱都身着白色武衫，长剑隐于身后。面容英俊，眼神开合间精光电闪，让人不敢小觑。
    车队缓缓行来，隐入胡十二眼光死角。他紧了紧手中幽蓝，一股麻酥酥的感觉沿手指直上臂膀，到肩头时才隐隐消散。胡十二知道幽蓝刀刃上的剧毒已然蓄势待发，这一下试刀让他舒服的差点想呻吟起来。他缓缓从怀内抽出幽蓝，俯下身子，用身体遮挡刀刃反光。伸出舌头沿着刀刃轻轻一舔，麻麻的感觉停留在口内良久不散。
    贴下耳朵，听雨楼内的声音如潮水般袭来。
    听雨楼外面布置颇像一个茶楼。内里却是别有洞天。此乃天宇城最大的赌坊，这刻正是一天中的鼎盛时间，赌客的欢呼厉叫声，**清脆有力的开官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惊诧和叹气声同时并存，像一个融合了世间百态的小社会。
    胡十二很快就找到了目标人物的声音。那是一种只要听过就永不会忘记的音调。柔媚中带点黯淡的嘶哑，像一只刚从水中挣扎出来的百灵。那声音道：“……钱老，近日乾清关有什么举动？”
    钱老的苍老声音道：“小姐，我也正在奇怪，照说乾小子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们占了他们这么大便宜，前段时间还闹得沸沸扬扬，这段时间却突然沉寂下去，都不知他在做何打算？”
    “乾清关绝不是会吃哑巴亏的人，这么不合常理，你们都要小心，我怕他会铤而走险。”
    “小姐放心，我已加强了各驻地的防范，那小子只要敢来，我必叫他有来无回。”钱老雄浑的声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回响，听在胡十二耳中却无端生出他高大挺拔的形象来。
    “嗯，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乾清关的事先放在一边。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钱老恭敬地道：“已按小姐的意思办好，保证不会出一点纰漏。”
    “嗯，钱老办事我一直很放心。顶楼收拾好了么？”
    “小姐放心，一个时辰前才专门收拾好的，除了我之外，谁都不知道是小姐下榻的地方。”
    接着响起众人登楼的声音。
    胡十二知道机会就在眼前，只要杀死此女，他就可坐稳猎头公社十九人魔之一的宝座。心中却丝毫不起波澜，晋入无悲无喜的心神至境。神思扩展开来，上楼七人的一举一动都有如亲见般浮现在他眼前。
    七人终于来到门外，其中一人推开门。胡十二知道，当先一人兼有探察和引路的双重职责，若他认为没有问题，后面众人定然会放下戒备。这当然不是说他们会彻底放弃防备，而是一种人之常情的放松警惕，神思失守。而那一刻，也就是他幽蓝出击的最佳时间。
    果然，随着一声“请”，小姐当先步入居室。胡十二左掌微陷，精修近二十年的邪宗顶极功法“邪无极神功”全力发动。掌劲吐出的同时，他的身体已如一枚出膛的炮弹朝屋顶轰然撞去。
    “哗啦啦”一阵脆响，装饰华丽，坚固耐用的屋顶被掌劲摧枯拉朽般破坏贻尽。胡十二的身影如同九天魔神般往惊骇欲绝的众人袭来。
    犹在空中，胡十二右手的幽蓝已然划了个完美的弧圈，卷起一圈碧澄澄的刀气朝正在拔剑的四名白衫男子袭去。左手自然回转，竟然在刚刚吐出十层掌劲震破屋顶的情况下再次聚气，抖手一拳轰向被他认为最为棘手的车夫。身体在半空中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猛然翻了个筋斗，越过犹站在众人身前的小姐，踢向手拿火烛正欲提气的钱老的眉心。名刀幽蓝从弧圈末尾的角度再出变化，由下而上再划一条弧线，目标直取小姐那从后面看娇小柔弱的粉背。
    弧形刀气首先袭到四名白衫男子面前。四人刚刚拔出背后长剑，仓促之下，身周几人还未散开，大大限制了长剑的威势，不得已之下，只好剑竖眉心，集聚全身功力，硬扛这一看就知绝不好受的暴虐刀气。“轰”然一声，四人齐道“不好”，已给刀气劈得打着旋翻滚开去，其中两人更是不堪，直接顺着楼梯滚到了楼下，一时半会绝对不可能再入战团。
    四人惊呼之时，胡十二满含劲力的一拳也到了车夫面前。此人不愧是他默认最为强硬的对手。两腿一屈，眼中神光电射，身体微往前倾。两手似慢实快地迎上了似能毁天灭地的强大能量。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这一交手竟然没有丝毫声息。胡十二的拳劲如泥牛入海般冲入车夫的双掌，浪都没翻出来一个。“哗啦”一声巨响，车夫猛退两步，背脊撞上墙壁，登时把这顶层居室的大门又开阔了两尺。他脸上出现一圈明显的酡红，一看就知正跟体内致命的气劲做殊死搏斗。
    钱老却是几人中最为镇定的一个，不急不缓地扬起右手，不偏不倚地拍向胡十二的脚尖。
    掌脚相交，钱老不自禁地被震得上身一晃。再看胡十二竟如被他助了一臂之力一般速度明显加快，手中幽蓝已触到了小姐被气劲吹起的长发，不禁惊骇欲绝。原来刚才交手时，他提聚全身功力推出了一个左旋的气劲，原本以为怎么着也能改变袭击者的方向，为他再次出手营造哪怕是半息的时间，却不料袭击者的身手高明得让人恐怖，无声无息中化解了他的气劲，似乎还借了他部分气劲，用做最后一击的加注。
    胡十二的心再次收紧起来。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逢最后时候到来时，他都会集中精神。这个好习惯曾让他捡回两条命。他知道，幽蓝没有插入目标心脏时，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看着越来越近的目标人物那美好无限惹人爱怜的背影，胡十二心中没有丝毫犹豫，自下而上充满力量的一击必能让她背穿膛裂。
    “哧啦”一声，出乎所有人预料。充满毁天灭地般气势的一击正中小姐后背，并由下而上带出一溜火光。
    小姐借这一击前突三尺，腰间缀满珠玉的宝剑铿然出鞘。尚未转身已然迎头一剑斩出，剑身在半空突然变向，斜斜划出，如有神助般正中尾随而来的幽蓝闪着寒光的刀尖。
    “当当当”三声，二人在瞬息内已连拼三招。胡十二见车夫和钱老已迫至五步之内，陡然一刀划出，略阻二人来势，冲天而起，撞破听雨楼顶层屋顶。转眼去得远了。
    听雨楼内，月光从屋顶的破洞中射下，映着屋内几人阴晴不定的脸色，情景诡异莫名。
    小姐狠狠地喘了几口气，恨声道：“好厉害的杀手，若不是身上的宝蓝纱衣，定会让他得手。”
    钱老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定是乾小子布下的局。此人功力之高，实我生平仅见，以乾小子的财力，怎能请动如此人物？”
    小姐沉吟半晌，对一旁的车夫道：“骆叔，知不知道杀手的来历？”
    “嗯……”，车夫道：“此人的功法邪异至极，该是邪派顶尖人物，又有这等潜踪隐迹的能耐，身份并不难猜。”
    小姐和钱老互视一眼。钱老不确定道：“难道是猎头公社的人？”
    “我有**成敢肯定！”车夫油然道。
    小姐和钱老同时色变。
    胡十二展开身法，在城内建筑高处全力飞奔。五年前，他成功干掉上代十二人魔，晋身猎头公社人魔之列，风光之盛，一时无两。却不料仅过五年，二十八岁正当壮年，本是精神和身体都处于颠峰状态的他却接连失手两次。如果失手达到三次，他将成为这代人魔被后起之秀挑战的第一人。
    最后一次的刺杀终以惨败告终，令他精神和身体都受到严重打击。他现在只想有多许就跑多远，在身周的暗黑中，正不知有多少双渴望成名的眼睛正盯着他。
    胡十二一口气跑出了城，又沿着城外密林狂奔三十里。终于来到早先经营好的落脚地。那是一个隐秘的山洞，除他之外尚无人知晓。他只想尽快赶到那里美美地睡上一觉，至于今后的行止，待睡醒再做区处。
    眼见藏身之处已然在望，胡十二却身子一震，脚下放缓。名刀幽蓝来到手上。
    在那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洞前，一人背对着他负手卓立，上半身隐入月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他身着青色武衫，长发用一根丝绦紧紧绑缚。右手边一把连鞘长剑半截沉于土内。
    无端地，青衣人衣衫鼓胀开来，烈烈作响，头上丝绦随风款舞，长剑的剑穗也悠然而起。月照之下，阴影斑驳陆离，状如鬼怪。
    青衣人猛然一下转过身来，长笑道：“胡十二，我已经等了你大半个时辰了。”
    胡十二心中一惊，已知道此人定然跟他同潜入城内，甚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落入他眼中，而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见自己刺杀失败，竟能先行一步来到自己的落脚点。不禁心下骇然。
    “你是谁？”胡十二生硬地道。这本不是他的风格，但狂奔之下，内气枯竭，不得不说两句话来争取一些时间。
    “哈哈哈……”青衣人长笑道：“胡十二你枉为人魔之一，竟连我黄君集都不认识，亏我还在刚入社时就视你为偶像，好几年了，竟是丝毫没有长进。”
    青衣人的话音固然是圆润动听，富有磁性，配合他那张英俊异常的脸蛋，直而弥坚的鼻子以及两片似若树叶的薄唇。予人一种干练果敢，不为情绪左右的印像。
    胡十二此时已回复镇定，皆因就这两句话时间，他已恢复了大半功力。颀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至今还未断奶的黄家大少，这两天为了追踪兄弟我，没有到温柔乡去吃奶，怕是馋得慌吧。”
    黄君集毫不动气，笑嘻嘻道：“胡老兄真是我的知己，事实上我确实有点后悔，要不是图那些虚名，兄弟我打死也不会跟自己的偶像做对。”
    胡十二道：“既然如此，你还等什么？”
    黄君集又嘻嘻一笑道：“兄弟莫慌，小弟我有的是时间，你尽管运功调息，小弟我予你公平决斗的机会。”
    这二人越说越亲密，黄君集的称呼由直呼姓名到兄弟相称，又转到小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呢。却不料二人早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境地。任何一点疏忽都要付出沉重代价。
    胡十二缓缓闭上双目，体力气劲天然流转，急速恢复着损耗的功力。
    “你不会趁人之危吧？”胡十二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道。
    “嗯，”黄君集突然做沉思状，轻声道：“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莫说我没提醒你，看剑！”
    胡十二唇角微露笑意，不用睁眼他也知道黄君集不过虚张声势。以手代剑，直指他的眉心。但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黄君集凌空一指，竟无端生出惨烈至极的气势来，一条惊人的气惊沿其指尖迅如闪电般往他袭来。
    胡十二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幕让他终于色变。
    眼前一片银华闪烁，黄君集的指劲化做一条银色长龙往他袭来，还未及体，其蕴含的极端暴虐能量已刮得他脸面生痛。气劲由虚化实，胡十二心知肚名黄君集到了什么境界。他心中对今晚再没有丝毫把握，若能逃得性命，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手中幽蓝化作两条激电，拼尽全身之力迫出的两条气劲凌空飞出，目标直指“银龙”的顶端，那是最强同时也是最弱的一点。脚下微一用力，人已急速退后。
    “轰”然一声，胡十二在十丈开外犹被震得耳鼓生痛。眼前一片光影闪烁，不知刚才一击的战果如何。
    突然，一物从交手中间的光晕中急速射出，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已经穿胸而过，带起一篷亮晶晶的血液。
    胡十二眼角余光已瞥见那正是黄君集随意一指迫出的指劲。没想到自己全力一击竟没有动其分毫。这个念头还未转完，黄君集笑容可掬的脸蛋已经出现在眼前。
    黄君集蹲在胡十二面前，用看死狗一样的目光直看到他眼睛深处，长叹一声道：“胡兄你可知道，你一直都是我心中的魔障，若除不掉你，我一生都不能得窥本门功法的极致，更遑论成仙成神，斟至不死不灭的境地。”
    他用手指轻轻揩去胡十二嘴角的血渍，迎着月光对他道：“你看，你的血不也是红的吗？谁说杀手的心是黑的？心如果太黑，血也会被污染的，不是吗？”
    胡十二怔怔地看着黄君集，说不出话来。
    黄君集似乎跌进了一个梦靥中一般，继续道：“我不知自己能在人魔的位置上呆多久，也许比你更短。谁知道呢？但我黄君集却有一点比你强。我可以为任何事不择手段，可以死心塌地干尽一切世人所不耻的事情，而不会负任何的心理负担，所以我绝对有理由也有实力取你而代之。你认为这个解释如何？”
    胡十二还有什么话好说。
    黄君集举头看天，天空突然起云，半遮了明月的华彩。他站起身来道：“是该和兄弟你道别的时候啦，希望胡兄你能尽量恨我，那或可成为我在这一界奋斗的动力。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