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草芽,柳抽枝,春风又绿杨柳岸,又是一年好时光。真是百花争艳,人面桃花别样红。
“七七姑娘,又到你了。”“哦?”七七恍惚地抬起头来,接触到洛轩的关心询问的眼神,她这才回过神来,报以不好意思的笑容,低头将一粒黑子下了。 “你确定?”他问。“那我再想想。”她将黑子重新拿起来就要改棋子,围棋,一来一往,君子不悔棋,这在她看来,君子是得不悔棋,但是女子尽可悔!洛轩优雅的、淡淡地笑了,笑容浅浅的,像是春日里的阳光,柔和温暖,照在人身上,给人懒懒的幸福。七七连续悔棋,可是还是渐落下风,连连失子,最后不免大势已去,于是她干脆将棋子打乱;“不来了,不好玩,一点也不好玩。”洛轩仍旧不恼,好脾气地笑了。七七看他不恼,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你怎么老是这么好脾气?你不会生气的吗?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生气过?”春天的景色很美,洛园里汇集了东南西北各地胜景,园内一年四季都有鲜花不断,凉风夹着雨丝扑打在他的脸上,他还是只是笑,带着点宠溺地笑,轻声道:“你一下子问那么多问题,你要我答哪一个先?”“就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来。”她笑笑地看着他,这男人真奇怪,他的身上有一种魔力,只要跟他说说话,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整个人便会马上安静下来。“好,你坐过来,帮我拿拿肩膀。”“哎,又让我做苦力!”她表现出有些不乐意的样子,但还是听话坐过去了。洛轩的身子不好,尤其是腿的伤患,一般都是出行要坐轮椅。每到十天左右,洛园里养着的专职大夫便会过来给他做一次例诊。如果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腿上便会更加严重,一个月中,他像女人一样,总有几天是特别虚弱的,这时候他便会被迫完全卧床静养,而这时候他总会叫她过去给他解闷。
天上的云一块一块的,很白很白,像棉花一样,漂浮在天上,看天上云卷云舒,她无端地叹了口气。她来这里有两个多月了。那次闹得太大了,当她再次醒来时,整个人变得竭斯底里,疯狂的哭叫,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心里憋得慌,好像有块大石头压在上面,如果不喊叫出来,她会被憋死的。
起初她什么也不吃,身体本来就有病,加上刚小产,没几天,她就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两只眼睛空洞得吓人。她吃不下,他们就强迫她吃,可是后来不是她不吃了,而是根本就吃不下,只要吃下一点东西,胃里就会恶心得更厉害,然后忍不住吐出来,吐到黄胆水都出来了才罢休。这情况持续了有多久?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她不记得了,她以为自己是活不成了,应该下地狱去陪她的孩子,可是她还是活下来了,司空风立说,他不允许她死,她的命是他救的,没他的允许,她就不能死,所以他给她下了重药,她也任由他就折腾,没想到奇迹还是出现了,她竟然又好了,只是身体好了,心的伤疤却还在,血迹斑斑地在那里晾晒着。后来经过司空师父的调理,身体开始好了一点,孩子没了以后,之前那些昏睡的症状也消失了,她的身子反而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可是她永远也无法快乐起来了。当她终于清醒一些时,才现瘦下来的人不止她一个人,她身边的所有人都瘦了,她爹,她大娘,日夜照顾她的小梅,还有司空师父,他的身子好像更差了,几次夜里她都听到他在咳嗽,她叫他好好照顾好自己,他却说,她活不了了,他也活不了了,他们是同根的树,无法连理枝,那就一起腐烂好了。她沉默了,隐隐懂得了他的意思,可是又不敢去懂。至于那个人,她好久没有见到他了,孩子没了的第二天她就被接回曹府去了。
那段日子她总是流泪,醒着哭,梦里也哭,眼中没有光彩,只有如死水般的死寂。她知道不该这样下去,不能再让他们担心了,于是有人在时,她便会装出笑容,只是那是什么笑容,怎么会笑得比哭还难看?很多次梦里都梦到有孩子在哭,然后孩子化成血肉模糊的一滩血水一直追着她跑,惊醒过来才现是梦,泪湿枕头。细碎的幸福,像沙子一般从指缝间悄悄地溜走了,她越想抓住,它们就流走得更快,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来。她爹见她这样子,便在曹家的墓园里建了个小坟墓,碑上无字,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所以她说,还是不要写了,坟墓做好很久她都没有过去看,她怕,她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好像不过去看,就可以不承认孩子走了这个事实,有时候她会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肚子,她小产之后,当天她爹和司空师父就彻底调查下药的事,下人,老妈子,小梅,无论是谁,只要有机会接触到药的人都通通叫了过来,可是事过境迁,什么也查不出来,只知道那药是由他亲手煎煮的,从下药壶到煎好,没有经其他人的手。于是有人说,是他下的,又有人说,他是为了给肖灵报仇,当然更多的人是不相信他会毒害自己的孩子,总之众说纷纭,各有各的说法。水过无痕,到头来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其实头脑清醒些时,她心里也明白过来了,这毒不可能是他下的,他即使顾念着旧情也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而且他眼里的关怀是假不了的,她那日是疯了,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失去了理智,所以才会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以此减轻自己的罪孽。虽然知道了不是他做的,也明白了过来,可是明白是一回事,心里是否愿意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始终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他有情有义没错,可是他不应该在她被肖灵推下水,在她生死未卜时为她求情,这叫她情何以堪,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会嫉妒,她会难过,他这样三番几次维护一个旧情人,叫她这口气怎么吞下去呢?他心地善良,看不过他爹的“草菅人命”,本是没有错,他们都没有错,错就错在他们在不对的时间里碰上了,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在错的时间,遇见错的人,是一种无奈。而他们,很不幸,刚好属于后,他们本是两个不相干的人,是她强求了,硬是乱点了鸳鸯谱才给自己带来了惩罚。她可以理解他的立场,可是却不能原谅,就像她不能原谅自己一样!除夕那天傍晚,她绕开了所有人,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墓园,久久地立在墓碑前,眼泪夺眶而出,孩子,是娘亲对不起你们了。她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下了雪,她的头上方撑起了一只纸伞,她一点一点地转身,对上了一双红通通带着湿意的眼睛,是他!她的心,马上被什么重重捶了一下,然后平息了好多天的怨气马上又复苏了,一直找不到宣泄口的火气终于爆了出来,她转过去,一巴掌刮了过去,他也不闪,脸上马上起了一大片掌印。
他瘦了,脸颊整个凹了进去,下巴尖尖的,胡子茬都冒出来了,显得下巴的青色很深。
他不闪,她打够了,擦干眼泪,回身就想走,他一把扔掉伞,搂住她,她挣扎,可是他搂得很紧,很紧,她几乎透不过去来。她像困兽一般红了眼睛,失了理智,觉得吸进胸中的每一口气都在逼她释放出来,尖叫出来,于是她使劲挣扎,使劲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模糊了视线,可他就是不松手,任由她怎么打怎么捶就是不松手。他只是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孩子没了,我们以后再生,生一打,我们一起养大他们,等他们长大了,会叫爹娘,会跑了,我们就教他们武功,好不好……”她说,不好不好,你放开我!放开我!然后他说什么了?哦,他说,七七,我不会松手的,死也不会松手。她冷笑,我死也不会和你死在一起!他的出现提醒着自己的罪孽,假如当初她不用那么卑劣的手段去抢夺这段姻缘,他不会那么痛苦,孩子不会死,连肖灵这个女人也不会因此而无辜丧命,说她恨他,还不如说她是在恨自己,她很自己的自私,恨自己的任性,她讨厌自己,那么多人无辜死了,为何这样的她还活在世上?
她不配得到那么多人的疼爱,她更配不上他的爱!他没对她用过强,可是这次是下了决心不松手。他抱着她两人双双滚落在雪地上,他的吻铺天盖地地印了下来,她咬着嘴唇,拼命地躲着他的吻,他总是从爱抚开始,从不会这样鲁莽大力,他只是气疯了,绝望了。他恨自己没有尊严——这女人三番四次说不信任自己,强迫自己爱上了她,她却转身想离去!他应该恨她的,恨她无情,恨她的自私,恨她给自己带来了那么多的痛苦,她要走,他应该感到高兴,让她走,他就能回到以前那样的平静的日子。可是他做不到,他贱,她这样糟蹋自己的感情,可是他还是放不开,所以他更恨自己,恨自己那么没皮没脸的,她明明不要自己了,可他还是那么不要脸地死死缠住她!她的脸埋在雪地里,边喊边动手动脚:“放开我,你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她下手太重了。她一心想要挣开他的束缚,全然不顾后果,于是拳打脚踢,什么招数都出来了,到最后,他还是不放,她眼睛一红,贴近他,往他的脖子处大力咬下去,她是下了决心要分开,所以下的力气很重,直到他脖子出现一排牙印,还隐隐见血,鲜血淋漓,她才惶惶然地松口。她的嘴里满是血腥味,腥甜腥甜的,她的心,似被什么重物堵着,累得再也无法撒泼,瘫倒在地上。她真的累了,是过往生的事情让她觉得累,还是她对这种你追我赶的感情累了?如果爱情是场追逐游戏的话,之前她一直处于追的位置,他跑,她就追,现在他终于愿意停下来等她了,她却想逃了,所以现在情况调换了过来,换成了他再追,她在跑。不是她无情,也不是她矫情,而是他们中间隔了太多的东西,太多的负担,太多的冤魂,她无法做到像没事生一样再跟他在一起,只要看见他,她就会想起自己有多么不堪,多么卑劣,因为她的固执和任性而导致了那么多人的死去和给那么多人带来了痛苦。她说,嵇康,放了我吧,这辈子就算是我对不起你,来世做牛做马还给你。
他抱着她流泪,像个孩子一样哭了,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这辈子,来世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这辈子我们死了,下了地狱,遇见了,也要装作不认识,这样的痛,痛一次就够了!曹七七,下辈子,我不要再爱你了!天上的云,像铅块一样压下来,压下来……她任由他抱着自己哭,这样的他,让她心都酸了,手忍不住抱住他的头,让他埋到自己的胸中哭。她是下定决心要离开他了,只要在他身边一天,她就无法原谅自己,无法释怀过去,无法将他当初为肖灵护短的事情忘记,更无法忘记那几条生命,她只会反反复复拿过去来伤害自己,折磨彼此,这样的她,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痛苦,这样的她,根本无法给他幸福。对不起了,嵇康,这辈子算我曹七七对不起你,下辈子,我通通还给你!
人,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事,就会破釜沉舟。最终他还是只能松手,他不松手,就只能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他做不到,更舍不得,所以,他只能选择松手。她想忘掉过去,彻底忘记,所以她必须离开谯国??县,而这个时候,洛轩那里正好来了消息,说人手不足,需要人手,不知道她是否愿意过去,于是她一口答应了,虽然她爹一直提醒她要小心,这个洛轩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信呢?曹林实在是不放心也不舍得她离开自己的势力范围,可是七七这状况,恐怕强迫她留下,可能只会逼疯她,于是曹林答应,暗中安排了几个高手保护着她。“又走神了?”洛轩突然回头看她,这个女子跟当初看见是不一样了,她瘦了,虽然比刚来时起色要好看了些,可是那双大眼睛经常还是深幽幽的,带着以前没有的忧郁。“嗯?”七七回过神,没听清楚他的问题。“没什么,起风了,推我进去吧,我累了。”他闭上眼睛说道。“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