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困难吓不倒英雄汉
我孤独得要死，我知道我爹和我弟弟都在我的身边，可是我的心依然在悬着，它犹如一只飘在半空的气球，没有线拴着它，它就那么随风飘摇着。胸口闷得厉害，我想喊叫，可是我不敢喊，我不敢给我爹增加一丝忧虑了。我憋着，浑身都麻了，我感觉自己整个人在一点点地膨胀，就像小时候我看见一个杀猪的人在猪的后腿上割了一条口子，用力地往里吹气一样，我也在慢慢变成一只人形的气体。我的脑子仿佛离开了自己的肉身，看着这个人形的气体往天空里面钻，旁边的乌云犹如滚滚的浓烟，一瞬间就让我看不见了……我发现，没有比想喊又喊不出来更可怕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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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监狱的时候，我有过想喊喊不出来的经历。记得那是在我刚刚下队没有多长时间的时候，我们组有个叫周费劲的结巴在胡乱骂人，我正睡觉被他吵醒了，一怒之下骂了他一声，他发火了，抓起一根拖把就向我扑过来。我没有防备，被他一拖把捅在肋骨上，疼得我一骨碌就从上铺扎了下来，像狗一样匍匐在地上，那个狼狈啊。他还在打我，我忍着剧烈的疼痛，把他扑倒了，那五在旁边给我递了一个马扎，我抡起来，没头没脸地砸他的脑袋，等队长赶来把我拷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我被押去了严管队。那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困极了，想睡觉，被同犯“戳”了。等我从值班室里被拖回监号的时候，我说不出话来了，我以为我的气管被他们给捏碎了……想喊，可是除了发出蛇一样的嘶嘶声，我没有听见一声我应该听见的声音。我对这种嘶嘶声的印象特别深，现在想起来都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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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我知道，我可以发出啊啊的声音，可是我不能喊，因为我不想让我爹和我弟弟感到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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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的手很温暖，他蹲在我的床下边，紧紧地攥着我的手，烫，这种感觉很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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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睁开眼，我害怕与我爹那只昏花的眼睛遭遇，我感受着我爹的滚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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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真的发生了，我看见我爹像搂一只小猫那样紧紧地搂着我弟弟，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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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觉睡到了天黑，醒来的时候精神极了。我爹在厨房里忙碌着炒菜，我弟弟站在我爹的身后，边啃着一根黄瓜边哼哼唧唧地唱歌：“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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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门口看了一阵，走过去拍拍我爹的胳膊：“老爷子别忙活了，我请你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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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转回头呸了一声：“显摆你有钱？有钱给我攒着，我还等着你养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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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他解下围裙，嘿嘿笑道：“没问题，不是跟你吹，你儿子现在的钱就可以养活你三百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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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也不要乱花，”我爹停了手，把我往旁边一扒拉，对我弟弟说，“今天咱们吃你哥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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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吃别人做的饭，”我弟弟说，“外边的还不如爸爸做的好吃呢，我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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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了不是？”我爹摸了摸我弟弟的脑袋，斜我一眼，“难得你哥哥回家一次，就算你可怜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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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这话说的……”我的心里暖阳阳的，出门把我爹已经炒好的几个菜用一张纸盖上，回屋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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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好衣服出门的时候，我听见我爹小声对我弟弟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陪陪你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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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一热，一时对自己在这个家庭里的位置很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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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爹不喜欢吃那些所谓的高档菜，以前我请他出去吃饭的时候，他总是抱怨花钱多还吃不饱，所以我干脆带着他和弟弟去了胡四饭店。胡四正坐在前台跟一个服务员聊天，见我来了，大声喊：“我操，俺爷爷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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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胸推了他一把：“少他妈套几乎，我哪有你这么丑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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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刚想跟我掂对几句，一眼看见了我爹，拽开我就奔了出去：“哎呀，大爷你怎么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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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头笑道：“还他妈大爷呢，你应该叫他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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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把我弟弟往跟前一拉，指着胡四说：“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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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哈哈笑了起来：“好嘛，乱了辈分啦！二子，别着急吃饭，先杀两盘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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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你耍赖，我爸爸都看见了，你偷棋子儿……”我弟弟当真了，逼着胡四去找象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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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先吃饭，”我拉回了弟弟，“咱们四哥的臭棋我就赢他了，还用你亲自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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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咱们吃点儿什么？”胡四撇开我弟弟，拉着我爹说，“杨远这小子不孝顺，疼花钱，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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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不跟他走，憨笑着说：“随便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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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我爹推到展示台那边，说声“挑喜欢的点”，转身拉胡四站到了门口：“林武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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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使劲撇了撇嘴巴：“操他娘的，整个一个膘子……跑了，管他呢，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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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皱了皱眉头：“警察没来你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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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大大咧咧地说：“来了，让我给‘呲’出去了，关我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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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哥，这样不好，”我说，“林武还不是为了我才那样的？你不能不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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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了，不管他早被人家抓了，”胡四瞪着我说，“我全给他打点好了，要不就他那脑子早他妈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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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警察不会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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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为公安局是我家开的呀，”胡四乜我一眼道，“找，不过他躲避一阵也好，我都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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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心了，捅他肚子一下，笑道：“你行，到处都是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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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笑得很放肆：“哈哈哈哈，困难吓不倒英雄汉，这才到哪儿？你那边怎么样？需要我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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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的困难都过去了，暂时还真不需要他，我随口说：“会说话不会？我比你差很多吗？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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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回头招呼了一声“给老爷子找个好房间”，转头说：“找着阎八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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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我还真不想让他搀和，笑笑说：“你别管了，你不是管这种小事儿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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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不管了，”胡四将手里的烟头嗖地弹向一个灯笼，“孙朝阳那边呢？没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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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过了，净他妈的跟我扯淡，他怀疑我‘黑’他呢，闲着没事干了我……操，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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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他，人到了总是吃亏的地步，难免就疑心大，”胡四感慨地嘟囔道，“墙倒众人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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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是这么个道理，”我拿起他的手拍了两下，“是你先推的，属于中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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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抽回手，语焉不详地念叨了一句：“人心所向，岂是自身能够左右的？他倒了，大家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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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赞同道：“是啊，就像一个失去了劳动能力的人，该退休不退休会让很多人不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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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哼了一声：“那是，老而不死便是贼啊，所以大家都想让他退休，有的明枪，有的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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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胡四这小子太精明了，暗箭这个词分明是在说我嘛，我觉察到他知道的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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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抬起头，望着朦胧的夜色叹道：“孙朝阳是只半死的老虎，谁惹了他，他也会冷不丁吼两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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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他这话里有话，好象极力想把我往里牵的意思……本来我就在这里面搀和啊，可我真的不想告诉他我在孙朝阳的身上都干了些什么，因为那将牵扯到很多事情，这样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备不住哪个人的话头一歪，就出问题了。胡四接触的人很杂，又喜欢喝酒，话头一歪的几率更大，所以我坚决不能告诉他，哪怕为此得罪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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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了，”我扳着他的肩膀往里推，“回去喝酒，千万别让我爹知道我受伤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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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呢？”胡四苦笑一声，“让他知道了，天不就塌下来了？他会天天去市场看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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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老爷子还好吗？”我转个话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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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精一个，活得比我还潇洒呢，天天泡堂子遛鸟儿，什么心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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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我边推着他往里走边说，“你家兄弟们多啊，谁都可以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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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他在我大哥家住着呢，不理我，嫌我给他丢脸，喝多了就骂我劳改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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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间，我爹正在给我弟弟讲故事，好象是在讲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我爹说，大灰狼最不讲道理了，人家东郭先生把他救了，他还想吃了人家。胡四倚在门上，拍着巴掌笑道：“二子，那是说你哥哥呢，我救他，他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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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弟不知道胡四说的是什么意思，一脸天真：“我哥哥有钱，不是吃你，他会给你结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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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胡四是什么意思，心里蓦地就想起在监狱里他冒着蹲小号的风险帮我写申诉的事情，心里一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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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似乎是看出了我在想什么，勾着我的脖子把我拉到了桌子边：“二子，跟你开玩笑呢，你哥哥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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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胡四，尴尬地拉他坐下了：“四哥，二子脑子不够使的，别跟他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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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不喝酒，胡四也不劝他，给我倒了一杯酒，小声说：“适当喝点儿没什么，我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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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足了觉，我的精神很好，感觉肝那里也不怎么麻了，我就跟胡四对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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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不停地给我弟弟夹菜，看着我弟弟在狼吞虎咽，我爹惬意地笑，那种眼神甚至让我感到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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