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这一晚之后,备战工作风风火火进行,我反而成了顶闲的一个,除了养腿伤、偶尔在朝堂上看季禳发号施令,旁无他事。半个月后,他出征了。
那天的太阳很好,战士们的盔甲晶光闪闪,他着一身赤色武弁服,戴一顶缀星玉古象冠,持玉圭,立在三军之前,像要被满坑满骨的人马淹没似的,可又像比任何时候都高大。我立在百官之间,努力想看清他的面容:那身弁服之下,他的眼睛还是跟从前一样温柔吗?还是变得激动,甚至——变得冷酷?呵我多想站到他面前,近一点,近到伸手能触碰他的衣襟。
可是我不能。
那个位置,属于他的皇后。
十二株头饰花树,繁丽而端庄,华衣在阳光下展示着鲜亮的颜色,她举止沉着,捧一杯酒为他送行、再敬天地、敬三军,举止毫无差错——等一下,难道我在找她的差错?我用什么立场、什么心情,居然在找一个皇后的差错?!太可怕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把指甲掐进掌心。笨蛋,清醒一点,这太可怕了。
我不再看他,直到三军哗啦啦的开拔,直到宫廷的送别仪式都结束,大家解散。
我没有留下来跟同僚们应酬寒喧,这很正常,我本来就不善于寒喧。我发现自己奔去牵马了,这也很正常,我喜欢怀光。可,为什么我的脚步那么急。为什么我解开怀光的缰绳,纵身跃上它,就向北边奔跑?
为什么我一直跑出西北角的城门,还是不肯停,直冲到高高的山头,伸着脖子向远方眺望?
我还来得及看见一抹旌旗,消失在远方的山弯外。我奔到这里,原来只是为了看这一抹旌旗?
笨蛋。
我喃喃骂着,把脸埋进怀光的鬓毛。脚上的伤已经不碍事了,那个伤口只是刚好捅破了静脉,其实不是很深,据说又是顺着肌肉的走向刺进去的,没有刺断什么肌筋,所以比较容易愈合,这也要感谢太医院敷的伤药好,当然,还有季禳的“真气”。唉,他对我这么好,我什么报答的事都作了不了,叫我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是这样的——
“还是这样的脾气啊,爱卿。”一个声音在我耳边低声道。
我悚然跳起来!忘了脚还插在马蹬里,这一跳够呛,怀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跑了好几个小碎步,我让它安静下来,然后转头四顾。
这个声音,不是向先生,不是别的什么人,除了——那个恶魔。
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相处,但他的声音带着恶意铭刻进我的生命里,像最深的伤口一样,我发誓我不会弄错。
但他不是死了么?名祥,谥厉。他已经成为厉祥,被扔进死人的垃圾堆里,再有什么话,只能跟阎王爷发作去,又怎么能在这里说?
幻听,一定是幻听。我手拍着胸口安慰自己。
一阵大笑就这样平空响起,几分恶意、几分悲怆、甚至还有几份是真正的欢乐,因了那恶意的衬托,这欢乐也格外叫人战栗。我再也不会听错。厉祥,厉祥,那个魔鬼!我举头四顾,遍体生寒。
笑声像一缕青烟般消失。我凝立,像块石头,全身肌肉都绷紧。下一秒钟,他会从哪里现身?
一秒又一秒钟过去,太阳的影子慢慢从岩脚的这边爬到那一边,山野安静得可怕,“笃、笃”,不知是啄木鸟、还是樵夫,一声声敲击。映山红已经残了,还是全没心肝的抓紧最后时光艳红着,中间点着几株荼穈。开到荼穈花事了。春残了,榴花已经含苞。没有任何鬼魂、僵尸,或者这一类的东西出现。我拨转马头,慢慢下山。
拐过一个山弯,眼帘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我回头,山坳间的平地,有个类似纪念碑似的建筑,高高的石头顶,在太阳下反射着白光。我茫然的看了它几眼,目视前方,继续赶路,可那个建筑在我身后,像个鬼影般,老是让我身上发毛,有几次,我甚至觉得它在我背后发笑,待回过头去一看——当然,石头照样是石头,不会动、也不会笑。可我为什么老觉得那么瘮得慌?
有个山民挑了一担柴火在旁边走过,我叫住他问:“那边的碑是什么?”
“那个?”他瞪着我,好像我是个无知的外星人。然后把声音压得低低道:“那是那人的墓嘛……”
“哪位?”我不解。
“厉皇。”他飞快丢下这两个字,迈开大步逃也似的走开。
我呆立片刻,继续缓缓下山,肩膀僵硬,努力不再回头看那座墓碑。厉祥、厉祥?初夏的阳光里,我双手冰凉。
开战后的日子,也还是跟开战前的日子一样,一天天的过去。窗外太阳移动的速度,既不会更快些、也不会更慢一些。城外时时有战报传来,有时说北虏溃退,有时又说他们组织反扑,但本朝天兵有季禳的英明领导,必定能获胜。
我多了一个坏习惯:手里握着毛笔,不写字,只是用指甲去抠笔管,这样对笔管的伤害很大,但是能让我心里的难受稍微发泄出来一点。
我后悔让季禳去御驾亲征,虽然大家都说“在皇帝的英明领导下……”但皇帝有什么作用呢,到底?在战场上,唯一需要的,只是好将军和好士兵不是吗,皇帝到底有什么用啊!季禳何必要去。我知道他聪明、他仔细、他有雄心壮志,但——但我当时为什么不拦住他啊!
虽然,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拦住他,还两着说。有的时刻,我觉得我仿佛有这样的能力,但也许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也说不定。我哪有那个能力改变一个皇帝的心意。
这段时间里,毛笔杆尾巴生生秃下去一块,水玉抱怨我的指甲老是磨坏、甚至磨裂,这样不好。
这样下去不好,我知道。也许应该找一点事情做,让自己忙一点。
兵部确实在忙,但是我插不进手。也许是季禳关照过不要让我劳累,也许是他们排斥我,我现在的疑心病有点重,可他们怎么说都不肯交给我任务做,是事实。
我只是模模糊糊听说,粮草供应有了点问题。季禳没有能如愿速战速决,而且,战线也拖得有点长了,春日淫雨浇垮了几条山道,进入初夏后,那边的天气也不太好,给运输增加许多困难,平白添了不少费用和损耗。而外地几个重要行省,原来是由几个亲王各各封地治理,季禳上台后,降王为侯,另从中央直接派行政长官,靠了他的良好手腕,这么大的动作并没有造成动乱,但形势仍然有些微妙,倘若紧急派下大量征调,恐怕激起哗变,局面将难以收拾。因此,季禳在定战之际,就没有打算抬高那几地的税赋,只是将工部一笔原来打算造宫殿的大款子拿出来,再加国库原有的积余,充了兵费。当初的计算就有些不宽裕,而今时间和战线长度超过季禳的预期,后勤自然也跟着吃紧,我看到有个管银粮的官员,急匆匆跑去跟兵部尚书说话,两人都皱眉。
“请问,出了什么事?请告诉我!”我向前一步,恳求。
尚书“嗐”了一声:“有些该交的税赋没收上来。”
“那我去。”我好容易找到件事情,急忙道。
“那个……”尚书犹豫。
“请让我去!”我坚决请求。
“这个,其实皇上曾说……”他吞吞吐吐,“侍郎还是休养一下……”
去他的大头鬼!果然是季禳,他神经病!他如果现在站在我面前,我发誓要咬他!
忽又一个人来,匆匆对尚书说了几句话,尚书面色大变,立刻抬步出去。我追着他:“大人,一定要让我去——”
“好好,”他没心思跟我闹腾,随便挥了挥手,奔出去了。我松了口气,回头对刚刚那个小吏道:“哪里欠钱。”
“好几处……”
“哪里最急?”
“京畿韩茂庄,五万贯的钱谷没交啦!”他道。
“好,咱们走!”我手一挥,雄纠纠气昂昂出去,打马上路。
所谓京畿,指的是京都及临近的区域。这韩茂庄已经在郊区。我们打马出去,一路见到些行人,有的行色匆匆,有的依然是悠哉游哉样子,更有些少年公子,鲜衣怒马,特别奇怪的是,领口都斜着。前几天我就见到有几个人这样子在大街上晃,今天尤其的多,怎么他们家里人都没帮他们理好衣服吗,这么衣裳不整的就成群结队放出来了?啧啧啧!我正对他们行注目礼,他们却向我挤挤眼睛,拿手指碰着帽沿,嘎嘣打了个响指。
“这是什么意思?”我茫然问旁边的人。
“呃……”小吏的神情非常尴尬,“也许在向侍郎致意?”
“致意?”我仍然觉得奇怪。
“呃,也许是因为……他们这个装束……”
“装束怎么?”我瞪他。今天我没心情跟人慢慢搞“你问我答”的游戏。他最好痛快点给我说出来!
“因为、因为侍郎您有一天斜着衣襟在街上驰马,风度潇洒绝伦,于是京城公子们都陆续的学了起来,据说这个打扮就由此被他们叫成‘侍郎斜’……”小吏终于一口气说完。
我哑口无言看着他。
侍郎斜?神经病!吃饱了撑的,他们全体都是神经病!那么一支大军开在外头,生死未卜,花照样开、夏天照样到来,年青人照样找新花样玩。那些军人,北地的鏖战,难道跟这里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我气冲冲一夹马肚:“走。”
“啊?”小吏傻傻的。
“去收税赋!”我怒道。心里像有把火在烧。也许我真应该上前线去,现在,我想干的事情是捋着袖子拿刀砍人,是敌是友、是生是死,一刀见分明。
——我统共不知道自己现在为什么这么容易暴躁。
韩茂庄很体贴的、以暴力场面迎接了我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