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明黄龙袍的衣襟,被乌舄大步踢开,季禳笔直走来,拍着我的背:“怎么搞的?”
珠帘后轻轻咳了一声。季禳收回手:“程侍郎,没事吧?”
他只要收回手、并且不再拿那种眼神看我,我就没事!瓜田李下啊,在他正室大老婆面前,两个大男人君臣之间搞得那么关怀干什么?我脸面还要不要了?——不过,在他篡位救了我那一夜之后,我到底还有没有脸面,也很值得怀疑就是了……
“谢皇上关心,臣没事。”我哀怨道。
皇后也在帘子内向皇上行礼,皇上还了礼,夫妻俩问了好、聊了个小天,对万物发展以及天地和谐表达了正面的意见、并达成共识,这一切说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季禳道:“如此,朕还有事,要与程侍郎相商。春夜薄寒,梓童早些安寝吧。”皇后也劝他保重身体,大礼恭送。
我在旁边看得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果就是这副排场,还真叫人心寒。夫妻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总要蜜里调油才是道理。这种“亲切会见”式的夫妻,像什么?皇家夫妻?我的老天!对皇后的同情心急剧高涨,我有点儿明白戴妃是怎么得上忧郁症的了。
季禳带我出去,走出皇后的院落,长出一口气,回头欢喜对我道:“终于可以跟你说话了。”
“嘎?”
“这件事做成,我是想第一时间告诉你,卢阁老——”
“啊?”我完全鸭听大戏,不明就里。
他看了我一会儿,唇角扬起来:“不,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呢!是不是觉得跟我解释太麻烦,所以干脆就不说了?算了,不说也好,我省得费脑筋。
“来。”他向我伸出手。
“干嘛?”我道。
“昭不是忘了骑马吗?”他笑。唉呀,月光下,他弯弯唇角的微笑!
我像着了魔咒似的,就把手放在他手里,给他握着,夜风里一路出去,直到一匹全马儿出现在我们眼帘中,
这马,个子倒不甚高,体形却很健美,全色黑得发亮,月光下仿佛披着一身玄霜,鬃毛那么长,几乎要披至地上,双耳挺括漂亮、额头格外开朗,一望见季禳,便撒开蹄子奔来,四只蹄子雪白,鬃毛像黑火焰一般飘拂,奔跑姿势轻捷得踏在云端一般。
它跑到季禳身边,嘶叫磨蹭,回头看看我,目光也很友好。我乍着胆子伸手去摸摸他的面颊,他稍微晃了晃脖子,从了我。我心花怒放:“真乖。”
“你知道它叫什么?”季禳笑问。
“嗯……四蹄踏雪?玄霜?……长毛黑狮王?”我一路猜下去,季禳只是笑。我气道:“不猜了不猜了,名字哪里猜得到嘛?你爱说不说!”
他道:“燕欢。”
“嗯?”
“他叫燕欢。你懂得是什么意思吗?”
“不懂啊。是什么典故吗?”我抬头看他。
“不……也不算什么。”他笑笑,“也好。”
都不晓得他在打什么闷葫芦啦!好在他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专心教我骑马。
那天我想骑怀光,被整得灰头土脸,可是今天不知道是燕欢实在太乖、还是季禳教的好,我居然不需要多久,就能稳稳跨坐在燕欢的身上了!当然、好吧,季禳是有坐在我身后、还帮我牵着缰绳,可是我觉得自己的骑艺已经很神速飞涨,单人骑着应该也没有问题了哎!
“那你下去,我一个人骑试试看,好不好?”我道。
“太危险了。”他不愿意。
“哪有什么危险啊,大不了摔到地上,又不是没摔过——”
“什么时候摔的?”他的手臂紧了一紧。
呃……他坐在我的身后,手臂正圈到前面帮我持缰绳,手臂那么一紧,我就好像被拥抱得更紧了一点……呜哇,害得我脸上都烧了起来啦!“就、就前几天,自己学着骑怀光的时候。”我结巴道,“没没没事的啦,一点事都没有,真的!”
他在我脖子后头,沉默了半晌,吁出一口气:“以后你学什么,都由我来教你,知道吗?”
“知、知道了。现在你快下去吧!”再不下去,只怕我干柴烈火……呜呜好了我知道我很丢脸了啦……
他不太放心,手把手教了我半天怎么坐鞍、怎么持缰,这才下去,姿势也很潇洒,都不需要人帮忙的,“飘”在空中,唰的就下去了。哎,有武功真是方便!我流了半天口水,握着缰绳,让燕欢迈开碎步走。
直接骑在马上不如坐车那么稳,没有轮子缓冲,每一步都会有颠簸的,但燕欢真是匹好马,颠簸很小,我开头时稍微摇晃几下,不一会儿就找到感觉,能稳稳坐在马鞍上了,得意对季禳道:“如何?”
季禳笑笑:“不错。”
我更加得意,握着缰绳喝了声:“驾。”
燕欢抬蹄子开始“驾”。他前蹄一抬、我身子往后仰;他后蹄一抬、我往鞍下滑。他腾云驾雾的蹿出几步,我已经向地上自由落体——不,还不算太自由,因为左脚从蹬里脱出来、右脚却还困在蹬里,我以右脚为圆心、全身画个圆弧往地上栽。坏了,这回恐怕要脑袋开瓢。
季禳喝了一声:“停!”飞身扑上,手接住我的身子。燕欢急驰中陡然煞步,腰身一扭,定住后蹄,人立起身子,我“嗷”一声惨叫,被带得头晕眼花。季禳脚尖在地上一点,轻灵粘在燕欢身旁,左手仍捧着我的身子、右手成掌,“啪”砍在马蹬上,击断了蹬带。燕欢受此惊吓,又蹿出去,我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飞到空中,落体——摔下。季禳摔在地上,我摔在他身上。
“喂,你没事吧?”我吓死了,盯着他的脸穷看:神情稍微有点怪,脸颊那么红!是不是摔得很痛,涨红了?“喂你有没有伤到啊!”我宁肯自己受伤。因为如果我受伤,他知道怎么救我,可他受伤,我却完全不知道怎么做。我急得眼泪都快掉出来。
“我没事。”他道。声音稍微有点抖。
“别安慰我,有事就说!”我紧张道。虽然我什么都不会,但至少我会叫人……
“真的没事。”他保证。
嗯,中气挺足的,应该真的没事吧。真是的,我穷担心什么?他是皇帝,他自己的安全意识应该比我更强吧!我笑起来:“对了,刚刚为什么喊‘停’?”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呃……当时马都快把我摔出去了,他当然应该叫马停下来啦。我紧急补充:“我的意思是,如果是对马喊,不应该是喴‘吁’才对的吗?‘停’是对我喊的吧?可当时我如果有办法停,早就停了啊,哪用你喊?”搞得我乱委屈的。
“急了,没想那么多。”季禳依然一副没办法的样子看着我,“这个问题这么重要?你真是——”
对哦,还有更重要的问题!我发现我仍然是双手双脚趴在他身上的!这个姿势很喛昧,但、但不是重点啦!重点是——我坐直身子,一手指着他鼻子,控告:“你为什么会摔下来?”
“嗯?”
“你会武功不是吗?”我怒目,“干什么突然一下子会摔到地上?存心吃我豆腐?”
“我没有……”他的表情很纠结。
“还说没有!明明有武功,难道我一碰你,你就脚软了?搞什么搞!”我双手插腰,继续揭穿他的无耻面目。
“我……”他也来了气,脖子一梗,“朕要怎么你的话,还需要使这种伎俩?你当朕是什么人!”
这样一说,也有道理哦……再说,他是“朕”,就算使点什么伎俩,我好像也不便穷追猛打哦……我脑袋冷静下来,正打算服个软、告个罪——
咦,屁股下面,有什么东西变得“硬硬的”?
咦,我好像坐在、坐在——
呜哇!我连滚带爬逃下来,捧着脸,想像土拨鼠一样直接扒开泥土打个洞钻进地里面去算数!
季禳比较镇定,镇定得该死。他坐起身子,将衣襟整了整,道:“失去记忆,比起从前来果然白痴些。”
对,对,我比程昭然白痴。他到现在才知道啊?我脸埋在手掌里,继续想:变身吧!难得穿越一次,神啊,再赐我一个变身功能,不用变狐狸精变凤凰,就变土拨鼠就好,让我打地洞遁去吧……
季禳向我走近一步。
“干干干嘛?”我骇叫。
“我不会对你用强。”季禳的表情不知想气还是想笑,“地上冷,起来。”
“喔。”我起身,怪难堪的看着自己被泥土弄脏、又揉得怪乱的衣服。
“每次见面都弄成这样。”他叹气,“去换一身吧。”
“这次也这么巧,有合适衣服供我换啊?”我抬头冲他笑。
“你……”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挫败的挥挥手,“去吧去吧。”
“干嘛,我又说错什么了?”唔,也许不是巧,只是皇宫大内储备很周全,所以万物不缺对吗?我也很挫败的垮下肩,“我是很蠢对不对——跟以前比?”
问出这句话时,我是很想挨骂的。他最好是骂我蠢啦!然后我开溜退隐就更好开口啦。
可是,季禳看了我好一会儿,轻声道:“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
“咦?”好奇怪。我这种素质低下的灵魂,他没必要这么拍我马屁吧?我迷惘的仰面看他,他的表情不像是假的。我嘴里不由得滑出一句问话:“皇后……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贤妇。”季禳本能的回答,然后问,“怎么?”
“没、没什么啦。”我并不是打探后宫的女主人好不好相处,如果好相处,我就考虑进后宫……不不,我一点都没有这个意思!我继续拿手捂脸。
“到底什么事?”季禳低头看我。
“我、我因为什么都不记得,看皇后那么客气,很感动,所以问一下……哎,对了,皇后知道我是女的吗?”
“知道。”季禳点点头,“如果你想继续以男儿身在朝为官,她会保密的,放心。”
“哦……”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啦。只是突然想到:皇后要是当程昭然是男的、爱慕他,那该怎么办?看来没这个危险。她跟程昭然的“秘密承诺”,我还是慢慢试探才好。
“怎么脸色不开心?累了吗?”季禳关心道。
“唔,对……还有点担心。我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怎么继续做官、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所以,总有点担心呢。”我支吾道。
“没事。朕会帮你,不用急。”他握着我的手,道。
鼻子一酸。我真的要感动了。从见面起,我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是想保住性命、安全逃脱。可他每句话,都在为我着想。负罪感在我心里越来越重,我真怕自己承担不起。
“去换衣服吧。这么晚了,要不要在宫里休息,明日早朝比较方便?”他道。
“不!臣、臣回去就好。”我坚决、坚定、以及坚忍的拒绝他的诱惑。已经陷得够深了,我,不可以再陷下去。
“那末,回去早点休息。”他语调里有点恋恋不舍的意思。我垂下头,道:“哦。”
回去的马车上,我忽然想起来:鸿喜,燕欢,好像是对仗的。季禳的这匹马……跟“我”的鸿喜,是有什么关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