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天上的日头一没,屋里就暗了。 秋根开了灯,拿着鞋样一张张地往炕上摆,一边摆一边看,看完娘的,又看爹的。一个小紧口的鞋样上,他爹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像马上要被风刮散了似的。秋根把那几个字拿到跟前看了一遍,这几个字他记得太清楚了,是他刚会拿笔的时候写上去的。他那时还不会写爹的名字,可偏偏要写。没办法,爹就把那几个字写到别的纸上,秋根照着样子,一笔一笔凑上去的。写完了,爹跟娘说,你说咱根儿写的这叫啥字,我咋都不认识了?惹得娘抖着肩膀笑,秋根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爹和娘笑嘻嘻的模样。如今一晃快三十年过去,很多的事,都早已没了样子。
秋根把那些鞋样重新折起来夹进书里,又把那书放回到柜子。说实话,有好长时间了,秋根觉得都不恨爹了。爹死了十多年了,他有时想起爹的时候,竟还是小时候爹背着他在街上走的样子。爹给他叠风车,爹背着他,他把风车支在爹的肩膀上。爹快跑,风车就转,爹累了,风车就扑啦啦扑啦啦的不动了。那次他把爹累得呼哧呼哧地喘,他还让爹跑。直到他爹真的跑不动了,他才从爹的背上溜下来,跟爹回了家。
秋根恨不起了他爹,是因为后来他站在了爹的角度去想了爹。觉得这一切的错,也并不是他爹故意的。他爹心里也有苦。没有苦的人,又咋会那么去折磨自己和别人呢?爹几乎是气恼着活了半辈子,没了快乐,也没了幸福。天天想的,只有报复和折磨。最终害了自己,也害了身边的人。秋根想,不管爹曾经对娘和自己做过啥,可爹已经用他的死,把这些事情都扯平了。扯平了,他就不应该再恨爹了。有时秋根甚至会想,爹的这些错甚至都不该是爹的,当然也更不会是娘的,而该是老天的。是老天困得瞌睡了错点了头,才害得这世上一出出的事错下去,直到人被错的都没了力气没了生命,老天才消停了。
秋根在兜里揣了鞋样,走出屋子时,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一小牙的月亮在天上挂着,咋看都咋像露个边的碗牙子。他一边走一边看,那碗牙子也一边看着他一边随着他走。到了青玉家门口,却见青玉家已灭了灯,只有电视的蓝光晃在窗上,一闪一闪的,像眨眼睛。秋根拿手摸摸大门,竟也是上了锁。没办法,顺着院墙走了两个来回,最后叹了口气,往家里回了。
秋根出了后街,看见前面有手电光的时候,还不知道是孙美丽。直到孙美丽拐进了胡同,拿着手电光晃着两个人,回过头叫丑丑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个人是孙美丽。他便把刚拐过弯的脚又缩了回去,他有点怕孙美丽看见,怕孙美丽知道她下晚往后街跑去找青玉的事,孙美丽嘴快,要是调笑起来,秋根解释都解释不清。不过秋根的脚缩回来,脑袋却是伸出去了,之后他就看见手电光里的丑丑和马寡妇的丫头三梅了。孙美丽低喝了几句,丑丑随着孙美丽走了。剩下三梅自己,一跺脚,转身奔了胡同口跑了来。秋根一愣之间,那三梅差点撞在秋根身上。那三梅也没停,鼻子抽噎着,一闪,便过去了。秋根的心怦怦地跳,在拐弯站了好久,直到看见孙美丽的手电光没影了,才颠颠地回了自己的家。
到了家,秋根心里全是不得劲了,干嘛丑丑的事偏偏让我碰着么!一次没见着个脸,只瞄了裤腿和鞋,也就算了,即便要说都没证据。可二次却又赶这么巧,都戳在眼皮子底下了,你还能装不知道吗?这丑丑也太是不像话,背了老彩胡乱搭扯,昨个亲嘴,今个蒙头的,这脾性,咋能配得上二伯家的老彩?老彩是二伯的老闺女,是二伯的心头肉,要是老彩以后不如了意,不是揪二伯的心么?二伯平日里对自己那么好,若是瞒了他,咋又说得过去?秋根心里越想越多,也越想越觉得不得劲。跟二伯是说还是不说呢?说了,老彩跟丑丑肯定要出事;要是不说,又对不住二伯!翻来覆去,为了别人的事,竟也是糟了心半宿没睡觉。
第二天起来,太阳已挺高了。去房后解了个手,听着外面嘁嘁喳喳的人说话,趴墙头一看,神树街上竟站满了人,在崔大忽悠门前聚聚着。秋根不知发生了啥事,系上裤带,翻墙就过到街上了。到了跟前,看戴虎和戴龙哥俩拎了铁锨在人群里站着,才想起三毛愣昨晚说的戴家要挖宝的事。原来竟是真的要动手挖了。索性也不回家吃饭,抱着膀,挤在人群里看上了热闹。